無論是你麵容的親切 光彩如一個節日
無論是你身體的恩寵 仍然神秘而緘默 一派稚氣
還是你生命的延續 留在詞語或寧靜裏
都比不上如此神秘的一個賜予
像注視著你的睡夢 攏在
我懷抱的守夜之中。
—博爾赫斯《愛的預感》
“情人節”總是在感傷的時刻到來。在中城皇後街的人行道上,一夜之間出現了很多顆用粉紅色的油漆畫的心。起初隻有拳頭大小,密密麻麻的,後來雖然變得有些稀少,卻越來越大,甚至超過了車輪。每顆心的形狀驚人地相似,應出自同一人的手筆。在長長的一段路上,一顆顆心在晦暗的冬日裏閃耀著,明麗奪目,使情人節在我眼裏驟然不同尋常了起來。
我小心翼翼地半跳躍式地走著,唯恐踩到了其中的一顆,想象也開始舞蹈。是什麼人在寒風凜冽的冬夜畫下了這些心,又畫得這麼完整、鮮潤、飽滿?男人,還是女人?老人,還是小孩?要展示行為藝術,還是要渲瀉奔騰的情感?而這個人懷著怎樣的心情,創造出了人間最簡單而又最複雜的作品?
我不能想象一個沉醉於愛情幸福的人,在情人節前夜的風雪中,麵對昏暗街燈、寂寞長街,一筆筆塗下心情。
也許是天生的悲劇心理吧,總覺得畫心人曾經心碎過,才如此渴望完整;情感世界曾經荒蕪、空虛過,才如此向往鮮潤與飽滿。或許在這一段路上,畫心人和自己的所愛曾多次攜手走過,於是要把遺落的心描繪出來,在記憶中放大……
突然心生羨慕,不是因為畫心人的獨出心裁,隻是因為他/她至少還能找到生命中的一段路,撿拾自己的心。而我呢?心遺落在滄海中了,能去水中畫心嗎?或許我能把心打撈出來?
在網絡上尋找情人,和在滄海中撈心又有什麼區別呢?
“靈魂伴侶”網站鍥而不舍地往我的電子郵箱裏轉寄男士們來信,還有他們的檔案。我忘記了關掉自己的賬號,網站管理人自動從我的信用卡上取了錢,延續了我的會員資格。在收款的問題上,生意人絕不含糊。網站管理人還發了一封熱情洋溢的電子郵件給我,應允我如果六個月內還尋不到“靈魂伴侶”,他將慷慨贈我六個月免費會員資格。
我是不是要打一場“尋找靈魂伴侶”的持久戰?
有一封郵件引起了我的注意。發件人名叫格蘭特。他說:“你有興趣了解我嗎?看我和你能不能一起寫一篇古老而又新鮮的愛情故事?”
在所有給我寫信的男士中,格蘭特是唯一的一位回應了我檔案中的開場白。至少他聰明,懂得作文扣題,或者說對症下藥。
孤獨的人都是患者,而藥方不在醫生手裏,卻在靈魂伴侶的手裏。
格蘭特自我介紹有些特別:“在愛情、婚姻上犯過幾次錯誤,但還有勇氣從頭做起……”
“勇士!”我自言自語。在情場上屢戰屢敗,但屢敗屢戰,我們能不把自稱“勇士”嗎?
我接著讀他的檔案:
名字:格蘭特
身高:1.83M
體重:190磅
眼睛的顏色:褐綠色
頭發的顏色:棕色
族裔:白種人
出生於:荷蘭
興趣:遠足,劃獨木舟旅行,看戲,打高爾夫……
學曆:碩士
職業:市場營銷
收入:以後告訴你
關於我自己:真誠、聰明、體貼、獨立
理想的男女關係:做彼此的最忠實的崇拜者
心目中的伴侶:美麗又性感,聰明但不自高自大,高貴但又腳踏實地,體貼而獨立
……
格蘭特在他的檔案旁貼了幾張照片,有嚴肅的西裝照,也有輕鬆的休閑照,最後一張要有趣得多:穿著短褲的他微笑著站在河水裏,兩手扶著頂在頭上的一艘紅色的獨木舟。
在檔案中,他說他曾幾次駕獨木舟順著河流、湖泊從加拿大南部一直漂遊到北部。
我想起在多倫多韋爾斯利地鐵站見到過的一巨幅攝影作品:夕暉融金,點點落在綢緞般光潤的湖麵,湖上橫躺著一條拙樸的獨木舟,畫麵下的空白處有一行字:加拿大人是懂得如何在獨木舟上做愛的人!雖然對獨木舟的窄小空間不敢恭維,但對加拿大人的率真、坦誠不得不敬佩。加拿大可以說是在獨木舟上成長起來的國家,在安省的Peterborough,甚至還有一家收集了600多條獨木舟的博物館。
駕駛獨木舟橫穿全國,白日裏在水上旅行,夜間風餐露宿,無限地貼近自然。在旁觀者看來,一舟一槳地航行,被水浪衝蕩得上下翻飛,既辛苦,又危險,可是劃舟者卻覺其樂無窮。
我的目光停留在這個頂著獨木舟的男人的臉上,他的笑容讓我心動了一下。在我這個年紀,心動有點像天方夜譚,因此這“一下心動”足以促使我給他寫一封回信。一個在職場上奔波的人,沒有把自己完全包裹在西裝革履之中,封閉在會議室的討論和酒吧的交際之中,而找出安靜的時間獨處,貼近自然,說明他活得還多麵,還豐富。
我的回信很簡短:“有興趣了解你,不過請不要叫我寫電子郵件。因為業餘時間寫作,打字讓我感到疲憊。”我留下了電話號碼。
第二天是星期六。早晨,天落雪了,飄飄揚揚,像要傾訴些什麼。窗外的街道寂寂的,公寓內似乎比平日更冷了幾度,更靜了幾分。
我坐在餐桌旁喝咖啡,讀加拿大著名女作家艾麗絲·蒙羅(Alice Monro)的作品。
電話鈴響了,我接起電話,“Hello!”
電話的另一端響起的是一個醇厚的聲音,“請找海倫娜。”
“我就是。”
“我是格蘭特。”
那個劃獨木舟的男人!我的眼前浮現出碧波、紅色的獨木舟,還有他被曬成古銅色的皮膚,我不由得微微一笑,“格蘭特,你好!”
“你今天早上好嗎?希望我沒有打攪你。”他問,口氣像熟人間的問候。
“還好,天在下雪,人在讀書,一切正常。”
他在電話的另一端輕聲笑了,“海倫娜,能告訴我你做什麼工作嗎?”
“你要電話麵試嗎?”
格蘭特一笑,“你難道不想應征我的女朋友的職位嗎?”
“如果當你的女朋友是一份工作,我可要撤回自己的簡曆。”
我們笑起來。
“你的檔案讓我很感興趣。”他說。
“為什麼?”
“開場白非常簡短,卻包含豐富內容。你寫了很多愛情小說,在生活中卻沒有愛情,但你始終相信愛情,這說明你是一個樂觀的人,感情也很細膩。”
“你快成心理醫生了。”
“重感情的人,常常得不到感情回報,因此你還單身。”
“或許因為我太挑剔。”
“我可能也有同樣毛病。”
“謝謝你提醒我。”
“兩個挑剔的人,麵對麵,一定有好戲看。”
一刻鍾後,格蘭特和我交換了電話號碼,他約我周日下午兩點在布洛爾大街和芭瑟斯特交界處的名為“Second Cup(第二杯咖啡)”的咖啡館見麵。
我喜歡“第二杯咖啡”,因為它總讓我聯想到生活中的第二次機會。
那一夜,我夢見自己在河水中仰泳,準確地說是漂流。那是一個幾乎完美的午後,河水暖暖的,身上的每一個毛孔都愜意地舒展開,使我完全忘記了長冬的冰寒。
漂流是太陽底下的享受,何況河麵上還鋪滿了紅玫瑰。太陽仿佛一個天才的指揮家,在微風中灑脫地舞動指揮棒,把光的音符潑撒到河上,河水便靈動起來,水中蓮也開始翩翩舞蹈。
我閉上眼睛,順水而漂,順水而流……
周日是多倫多冬天一個典型的日子:陰冷、壓抑。天上起初飄雨,後來雨在不知不覺中變成了雪。
兩點整,我走進“第二杯咖啡”時,並沒有見到格蘭特。我不無失望地撿了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來,心裏告訴自己隻等10分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