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過窗畔的夜
孤獨的
寧靜的窗外
憂傷裏再沒有苦澀
隻有鍾表伴我在時光裏漫步
——北極君《冷夜》
夏日的博朗迪公園,枝木茂密,青草柔密如毯,處處給人綠的陶醉。
我應卡門之約來到博朗迪公園,參加由多倫多“扶助受虐婦女慈善協會”主辦的野餐會。卡門是這家慈善協會的會長。我在人群中很快就找到了她。她戴一頂大紅“耐克”遮陽帽,橘黃露背裝,大紅超短褲,大膽地用色彩衝擊他人眼球,想錯過她都難。
參加野餐會的大多是在家庭中受過虐待的或正在受虐待的婦女,來自世界各個國家。她們交談著,相互安慰、鼓勵,在陽光下舒展了容顏。
夏季,是生命的傷痛複原的季節。
我走近卡門,打趣到:“會長女士,你夠清涼!”
卡門仰臉笑起來,“多倫多冬長夏短,一年穿不了幾天短褲,今天天好,我怎麼肯錯過?”
“你最會把握機會了。”
“人生苦短喲,”卡門遞給我一杯鮮紅的山莓飲料,“能享受且享受。”
“做慈善工作很辛苦,這和你享受生活的原則好像有點矛盾。”
“我本來就是個矛盾的人。深沉了一陣我想膚淺,膚淺了一陣我又想深沉……做慈善,我就能變得深沉一點。”
“這麼多慈善組織,你為什麼選擇這一家?”
卡門沉默了,目光越過我的頭頂,似乎要望入雲深處。那一刻卡門的精神似乎被一隻無形的手從地麵上抓起,被舉到空中拋灑開……過了幾分鍾,才回到地上,回到我的麵前。她咬咬嘴唇,低聲說:“我媽媽受過我爸的虐待。我爸經常對我媽拳打腳踢,還在床上折磨她……”
一不留神,我捅到了卡門的傷處。
“對不起,”我說,“我大概不該問這個。”
“我一直想找機會告訴你的,希望你了解我更多一些。”
“我猜你爸給你留下了很多痛苦回憶。”
“其實後果比痛苦回憶嚴重多了。”
“什麼後果?”
“我媽忍無可忍,殺了我爸爸……”
我驚駭地看著卡門,想搞清她是否在編故事。卡門天生就有把幻想和真實混成一團的本事。
卡門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說:“我不是在聳人聽聞。”
我看著在明媚陽光下鮮豔綻放的卡門,難以相信她的生活竟被巨大的陰影籠罩著。
“我媽在我爸的酒杯裏下了毒藥。那一年我十一歲……”卡門接著說。
“那你媽媽呢?”
“被判了終身徒刑,一直在監獄裏。”
“她選了一個極端手段。”
“如果她向外界求援,她的生活就是另外的樣子了。”
“那後來呢?”
“後來我被一對白人收養了。他們在收養我之前,婚姻就有危機了。他們以為有了孩子,他們的關係就會親密起來,可惜我不是愛的天使。我的心理年齡比我的實際年齡要大得多,他們沒辦法和我溝通,在教育我方麵,觀點又不同……結果他們還是離婚了,我和我養母一起生活了幾年,就離開家獨立了。”
“你去看望你媽媽嗎?”
卡門點點頭,“一個月一次,她很後悔,所以她鼓勵我參與‘扶助受虐婦女慈善協會’,防止她的悲劇再發生在別的女人身上。我聽從了她的意見,也覺得自己在做一家有意義的事兒。但我見到的受虐婦女越多,我就越對男人沒有信心。”
“有些男人還是值得信任的。”我此刻認真的神情一定像不諳世事的女大學生。愛情是不是讓女人變得幼稚?
卡門用心理醫師的職業眼光審視了我:“直覺告訴我,你又戀愛了。”
我向卡門忠實地彙報了結識格蘭特的過程。
卡門神秘地問:“老實講,他是不是迷上你了?”
我不知道格蘭特有沒有迷上我,隻知道,我們是一對被放逐出樂園的男女,共享一枚“Desire Fruit(激情的水果)”。
“你怎麼定義這個‘迷’字?”我問卡門。
卡門說:“迷,就是為你著迷唄。當女人,要讓男人為你發瘋發狂,把男人變成一頭動物!”
我驚訝地反問:“動物?”
卡門的語氣十分肯定,“對,動物!”隨後燦然一笑,“當然不是像動物一樣凶猛,卻像動物一樣宣泄原始激情。”
“怎麼個變法?”
“第一,做愛時要開燈;第二,加強眼神交流;第三,要善於挑逗;第四,要享受自己的身體;第五,有了快感你就喊;第六,告訴男人他是最棒的!”
“天哪!你簡直可以寫本書了!”
卡門的神情有些得意,“我的建議都是有根據的。你說,為什麼男人喜歡去脫衣舞夜總會?”
“男人喜歡新鮮麵孔。”
“那僅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男人能在燈光下看清女人的身體。脫衣舞女善於挑逗,善於交流,享受自己,當然她們是在表演,但她們的舉動讓男人陶醉。男人在家中的臥室看不到這些……妻子們總要關著燈一聲不吭地做愛。”
“兩眼盯著天花板,腦子裏想著如何做果醬。”
卡門和我同時笑起來。卡門接著說,有一位妻子還說,我們該把天花板修修了。
男女之情,總是有快樂,也有痛苦,但快樂和痛苦究竟該維持在怎樣的比例,才不至於傷人、害人,化學家回答不了這個問題,愛情專家也對此無能為力。隻有快樂,沒有痛苦,那是風流韻事;隻有痛苦,沒有快樂,那是性虐待。因為有快樂,情才有價值;因為有痛苦,情才真實。可誰不希望享受最大的快樂而承擔最小的痛苦呢?所以現代人偏愛風流韻事勝過苦澀真情。人們信奉的是活著,仿佛明天就要死去,享受生命中的每一秒鍾,而在一秒鍾之內是來不及培養真情的。
卡門很快又走入人群,和他人交談。她忽而人認真傾聽,忽而仰麵而笑。如果她沒有告訴我她的故事,我會把她看作一個躊躇滿誌的陽光女人,現在我知道了,在每一個微笑背後都可能藏著一顆眼淚。世間很多人,都不願意把自己內心的掙紮泄露出來,唯恐泄露出來了,就會別人輕視。
野餐之後,在路過諾娃咖啡館時,我看到克萊坐在露天的座位上喝咖啡。他還是老樣子,身上還是那件我第一次見到他時穿的黑襯衣。
“你好!今天天氣不錯!”我說。
克萊竟站了起來,“我……”
那一刻我竟找不到一個準確的詞兒來形容他的眼神:悲傷、歉意、懷念,都不準確,似乎又都準確。
也許對於女人,世間最好的鏡子是男人的眼睛。我從他的眼中看到了重新走路的自己。
我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坐下。他慢慢地坐下了,眼睛並沒有離開我的臉。
“你好嗎?”他問。
“沒有什麼可抱怨的。你呢?”
“還是老樣子,”克萊說:“我很高興見到你。要不要坐下了一起喝杯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