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落過長空的下坡,我是熄了燈的流星
正乘夜雨的微涼,趕一程赴賭的路
待投擲的生命如雨點,在湖上激起一夜的迷霧
夠了,生命如此的短,竟短得如此的華美!
—鄭愁予《生命》
一位魔術師站在空曠、幽深的舞台上,燈光都聚集在他的身上。他長得像中美的混血兒,有一頭卷發,穿一套黑色燕尾服。我坐在離舞台很遠的觀眾席上,看不清他的臉。他想必是英俊的。把看不清的人和物都想象得美麗,難道不是人的潛意識在活動嗎?
魔術師左手拿著一頂高高的黑帽子。帽子裏空無一物。他伸出右手,誇張地在空中劃一道弧線,到帽子裏尋找,他竟扯出一串串的五彩旗幟來。他不停地拉扯著,全場觀眾都興奮了起來,熱情地叫喊,他們的眼神被他的手牽引著,靈活地轉動著。魔術師、燈光、彩旗、叫喊……整座劇場變成了一座樂園。突然他輕輕一收手,所有的彩旗霎時消失。
黑帽子又成了空的。
觀眾們不約而同地發出一聲歎息。我的歎息最沉重,沉重得把我從夢中驚醒……
我睜開眼,在房間裏看不到一麵彩色的旗幟。我幹渴極了,肝又開始痛。兩個星期前陳麟哲醫生給我做了CT?和血管造影,明天他會告訴我化驗結果。我找出止痛片和安眠藥一起吞下去,很快又迷迷糊糊地睡過去了。我不能清醒著坐等天亮,因為我沒有勇氣猜測結果。懸念會讓我失去平靜。
第二天早晨八點,我準時地坐到了陳麟哲醫生的辦公室。我的雙膝開始發抖,或許我的膝蓋比我的心更敏感?
陳醫生拿著一個文件夾走進辦公室,在我麵前慢慢地坐下來。
一刻沉默,比千年前的石頭還要靜寂的沉默。
“你今天早晨感覺怎麼樣?”他問我。
“請不要寒暄了,陳醫生,直接告訴我化驗結果吧。”
他有些不情願地把手中的文件夾遞給我,“都在這裏了,肝癌晚期。”他聲調低沉,其中有職業性的冷靜,還有一點非職業性的溫和。
我沉默。目光在診室裏搜索。最好抓到一把手術刀,朝他紮過去,不管紮到哪個部位。
窗外的太陽突然變成了黑色的。
陳醫生扮演了一個錯誤角色。他英俊謙和得像秦漢,怎麼可以當死神的信使呢?他應該去演電影,而不是當醫生。
我接過文件夾,像一個囚犯接過判決書。
“我理解你的心情。”他看清了我眼中的殺氣,輕聲說。
我是他“刀俎上的魚肉”,他熟悉我的鱗鱗片片,但他的溫存語氣絲毫沒能減輕我對他的痛恨。
“你確認嗎?”我幾乎咬牙切齒地問。
他從電腦裏調出了CT掃描圖片,指給我看,艱難地點點頭,“請加拿大最頂尖的專家診斷過了。”
“專家有什麼建議?可以手術嗎?”
“手術風險太大了。如果不成功,你可能就下不了手術台了。”
“能化療嗎?”
他點點頭,“可以化療,我把診斷書都寫好了,你可以去化療室預約,但你要有精神準備,化療非常痛苦,而且效果也不一定理想。”
“我還剩多長時間?”
“大概六個月。”
“六個月?!”我叫了一聲。冷汗立刻滲出來。死神正在不遠處向我詭秘的擠眼。
“你就一點兒辦法都沒有嗎?”
“除非有人捐肝給你,不過在加拿大等待捐獻的病人非常多,在六個月之內等到一個,希望不太大。”
“你等於宣判了我死刑。”我憤怒地說。
“對不起,我希望你有足夠的精神準備,在剩下的日子裏做你想做的事情。”陳醫生把他的手放在我的肩頭。我偏過頭,看他的手,潔淨的,修長的,卻是無力的,死神的手下敗將。陳醫生,或者世上其它頂尖醫生都鬥不過死神,我又能做什麼呢?
盡管我從來沒有申請過簽證,天堂還是一廂情願地提前發給我一張。
我站起身,讓陳醫生的手自然滑落。
“化療一次後,你就要來做檢查,防止突變。”他囑咐。
我想說一聲“謝謝”,但沒說出口。在這個沒有死刑的國度裏,醫生的宣判比法官更嚴厲。即使我生來感恩,也不可能在此刻謝他。
“麻煩你不要把我的病情告訴芹姨,我想像正常人一樣活最後幾個月。”
陳醫生點點頭,“我會替你保密,我知道你受不了她的眼淚,你要不要打個電話讓格蘭特來接你?”
我在幾個月前曾帶格蘭特到陳醫生家做客,陳醫生了解我和格蘭特的關係。
我搖搖頭,“我想一個人先安靜一下。”
“你多保重!”陳醫生最後說。
從陳醫生的診室出來,我走進了醫院的花園。花香立即密密麻麻地滲滿了我的呼吸。這是春花綻放的季節。每一朵花都像參與選美的女子,剝去服裝的冗贅遮蔽,露出瑩潔肌膚。即使今年不能被選為最美,明年還有機會。
而我,隻剩下最後一季的綻放。
紅顏薄命!
那一瞬我想到了很多女子,有虛構的,也有真實的,比如林黛玉,比如蕭紅。林黛玉寫過,“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蕭紅說,留下半部紅樓給他人寫,心不甘,心不甘呀!
一位白發蒼蒼的男人坐在不遠處的一顆蘋果樹下哭泣,不知為誰。他把鼻涕塗到黑牛仔褲上。
一年之後,格蘭特也許會在同一棵樹下哭泣,當然是為我,但他不會把鼻涕亂塗。
在布拉格時,格拉特說過,他花了這麼多年時間才找到我,為了他,我要照顧好自己。
我無法照顧自己,因為我沒有操縱生死的權利。愛情,終究還是死神的俘虜。
一位年輕母親推著兒童車迎麵走來。坐在車裏的是一個長著金色卷發、藍眼睛的男孩。他像極了我記憶中的丘比特。一股嬰兒的體香悠悠地飄過來,讓我鼻子一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