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生命的長度和寬度(2 / 3)

“Hi,”卷發男孩微笑著向我招手,突出兩顆新生的小牙。

“Hi,”我問候我的愛神。

曾經讓我厭倦的愛神,此刻變得可愛至極。

年輕母親推著兒童車遠去了。我還留在原地,久久地等待愛神傳遞給我一個飛吻。當死亡接近,我還寄希望愛神能搶先一步……

離開醫院後,我沒有勇氣去見格蘭特,隻好去找卡門。

在此之前,日子像樹葉,一摞摞的,漫天遍野都是。丟掉一片,還是拾起一片,都不會記掛在心。現在日子變成一本書,不,變成了一頁紙。一年隻是一頁。在這頁紙上寫些什麼,我需要籌劃,而卡門,是肯幫我籌劃的人。

卡門的家裏依舊彌漫著莫名的香氣,讓人陶醉,也引導人逃避。茶幾上照例有一杯馬提尼,一個煙缸,煙缸裏躺著一支燃了半截的煙。卡門愛這種一邊飲酒一邊被煙熏的感覺。

她說過,人活著,哪一個不是半醉半醒,霧裏看花?

但我看花的日子屈指可數了。

我坐到卡門身邊。還沒開口說話,眼淚先掉了下來。對於我,眼淚總是比語言更有表現力,尤其涉及到生老病死。

卡門並不多看我。她習慣了我的眼淚。

我把陳醫生的對我死期的預見告訴了卡門。

“噢,我親愛的!”她驚恐地瞪大眼睛,張開手臂擁抱我。

我木然被她摟抱著,“我不甘心,不甘心呀。”

她放開了我,遺憾地說:“我為你難過,可我幫不了你。”

“就眼看著我死嗎?”

“我有什麼辦法呢?”她神秘地指指天花板,“連我的死期都要由‘他’來定。”

天花板上隻懸著一盞燈,漠不關心地從眼角瞟我。

我頹然坐到沙發上,“他怎麼偏跟我過不去?”

“他有原則嗎?”卡門反問。

我不言語。討論‘他’救不了我的命。

卡門收攏起茶幾上的牌,歎口氣,“今天這牌,不能看了。”

“你說過我能長壽,晚年幸福安寧。”

“我說的,你都信嗎?”卡門揀起煙缸裏的煙蒂,吸了一口,眯起眼看我,把煙噴到了我的臉上。

“原來你也是個江湖騙子!”我噴還怒氣給她。

她伸出左手,摟住我的肩膀,“我知道你心裏難受,我真希望能把我的壽命分給你幾年,我活著,經常虛度光陰。”

“閉嘴吧!你!”我又一次掙脫她的手臂。

同情其實和煙霧有什麼兩樣?空洞、虛緲……既不解渴,又不保暖。像卡門,健壯得搬得起一條母牛,至少還有三十年、甚至四十年可活,她怎麼能懂得我的痛?世間又有多少人懂得?

我忽地打了個冷顫。

死亡的可怕不在於扼住我的咽喉,讓我倒計時呼吸,而在於把我從世界上絕大多數人中分離出來,仿佛把一顆幹癟發黑的豆從一籮筐鮮潤的紅豆中撥出來。

眾人皆為享受生活的正常人,而我,屬於等待死亡的異類。

對不起,老貝多芬,我扼不住命運的咽喉。

卡門把自己的酒杯斟滿,問我:“你要不要來點兒?”

我搖搖頭,“日子過不完的人才喜歡喝醉,我得清醒地過每一天。”

“其實,親愛的,生命有長度,也有寬度。現在看起來,在長度上,你做不出什麼文章了,不過還有寬度……惟有寬度,才使你的生命對比其他千千萬萬的生命,有獨特性。”

“你是不是想建議我多讀書、看報、做善事?豐富人生?”我譏諷卡門。

“不!不!你不就是想轟轟烈烈愛一場嗎?”

我沉默。等於默認。

“哈!東方女人!”卡門揚臉笑起來,“沒有戀愛自由,憋了幾千年,到了你這代,全要補回來。”

“好像你很懂東方女人。”

“全世界的女人都一樣。”

“你說,我要不要告訴格蘭特?”

“不要。你會把他嚇跑的。”

“可這對他不公平。”

“你隻有六個月的時間了,他還有很多年。如果他愛你,就陪你走最後一段路。”

“我擔心,我們的感情越來越深,我死了,他會很傷心的。我不希望他傷心。”

卡門注視著我的眼睛:“你不可救藥地愛上了他,是不是?”

我點點頭,喃喃地說:“我不知道,死亡竟是愛情的孿生姐妹。”

卡門擁抱了我。這有點像生離死別。她在我的額頭長輩式吻了一下,她的呼吸中有一股莫名的香草氣息。

她的香草氣息突然讓我非常留戀。

我離開了卡門的家,在街上沒有目的地遊走。夕陽漸漸地清晰起來。我的夕陽將在一百多個日子之內落盡,但我要落得優美,要在徹底歸入黑暗之前給天空塗抹上濃墨重彩。

黑夜隻是白晝的漫長序曲。堅強的女人應該懂得如何繼續譜寫生命的音樂。我生來不是堅強的,但在被命運一次次鞭打之後我選擇了站立。

“對,這一次,生命中的最後一次,”我在心裏想,“我還是要選擇站立。”

我回到公寓,茜溪已經做好了晚飯。聰明的她一看我的臉色,已把檢查的結果猜出了八九分。我們坐到了沙發上。她聽完了我的講述,就流下了眼淚。

“別這樣,把眼淚留到我的葬禮上吧。”我故作輕鬆地說。

“這太不公平了!為什麼壞事總要發生在好人身上?”

“生老病死,誰都逃不掉,早晚的事兒,謝謝你替我抱不平,可惜死神聽不到。”

茜溪又無助地哭起來,“真對不起,我住在你家打擾你,我明天就去找房子。”

“你現在沒工作,拿什麼付房租?再說你媽媽就要來了,你忍心讓她去住地下室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