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傳說(2 / 3)

我無言以對。也許生活就像寫,有時是要把它放到一邊“冷處理”,過一段時間才能把它修改得精彩。

在過去的一年裏,茜溪變了,眉目間添了幾分冷靜和成熟。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理解茜溪。我不在她的處境之中,也沒有沉湎於她的心境,因此也無法評判她的選擇,或者說沒有資格評判。我唯一能做的,是祝她一路平安。在每個人的生活中,都有一座又一座的堡壘需要攻打。作為朋友,如果不能並肩作戰,至少還能送上一句祝福。

“何臻和於淩芝要結婚了。”我告訴茜溪。

“我也收到請柬了。”茜溪平淡地說。

“看來你要缺席了。”

“何臻是上一輩子的角色了,現在我要開始的是下一輩的生活。”茜溪說。

何臻和淩芝在“大世界酒樓”大擺婚宴。多倫多的華人精英、華人社區的頭頭腦腦都到場了。酒樓餐廳的牆上貼著的一扇門大的“喜”字,可喜不過淩芝臉上的笑容。淩芝身穿一件大紅旗袍,一團火似地在人群中跳躍著,像在慷慨地傳播快樂。

修成正果!淩芝的眼神裏透露出修成正果的滿足。何臻微笑著接受著眾人的恭賀。在眾人的注視下,何臻和淩芝喝了交杯酒。一杯酒下肚,淩芝的臉上甚至出現了少女般的桃紅。開始舒適的生活,這個念頭隻需在她腦海中閃一下,就會讓她頭暈醉倒。

這時三位不速之客走近了新郎新娘。他們像從軍隊中精選出來的,一色的白皮膚,個個人高馬大、腰杆筆直。其中一位在何臻耳邊輕聲說了幾句話,然後從腰間掏出一副手銬,給何臻戴上。

大廳裏突然靜了下來。客人們仿佛看到一個恐怖的電影鏡頭,都無聲地張大了嘴巴。

淩芝臉上的桃花,由綻放到凋謝,僅在幾秒鍾之內完成。她神情絕望地把酒杯貼緊了胸口。如果她手中握的是一隻手槍,眾人相信她會扣動扳機的。

西裝革履的何臻在酒桌之間繞行著,穿過成分複雜的目光,向餐廳門口走去。很多年前,他因為把一個罵自己“土豹子”的男生痛打一頓,被老師趕出教室,他感受到也是這樣複雜的目光:憤怒的、驚訝的、憐憫的……他的臉突然脹痛起來,那張不屬於他的臉……他的手開始發癢,無奈戴著手銬,不然他會去狠狠地去抓自己的臉,把何臻變回到葛新……

最後淩芝撕心的一聲叫喊“何臻!”,劃破了寂靜。叫聲中含有一分愛慕、兩分憤怒、七分絕望。她的眼睛霎時布滿血絲,像一個賭馬場上的賭徒,看到自己押上全部賭注的跑馬慘敗退出,透出無法挽回的幻滅。“大世界酒樓”在她眼前似乎變成了昏暗地獄,連牆上的喜字都變得慘白……

連下了三天的秋雨讓芹姨感到莫名的煩躁。到了夜裏,她躺在床上不能入睡。淩晨一點鍾,門鈴突然響了起來。她緊張起來,捅醒了陳先生,“有人敲門!”

陳先生有些興奮地說:“會不會是維拉?”

兩人同時跳下床,先後跑下樓。陳先生打開了房門,門口站著的果然是維拉。

維拉身上穿一件鬆垮的長過膝蓋的襯衣,頭發被紮成一個簡單的馬尾,墨黑的眼圈也不見了,整個像換了一個人。“飛機誤點了,對不起,這麼晚吵醒你們。”維拉低聲說。

陳先生不由分說便把維拉摟進懷裏,“我可憐的孩子,你終於回家了!”

芹姨還愣著,臉上的神情在幾秒鍾之內急速變換著,由怨轉憐,由憐轉愛。陳先生鬆開雙手,期待地看著芹姨。芹姨還猶豫著,上下打量著維拉,突然她指了指維拉隆起的腹部,驚叫起來:“這是怎麼回事?”

維拉用手輕輕托起自己的肚子:“就是這麼回事。”

陳先生麵露驚喜,又一次擁抱了維拉:“祝賀你!”

芹姨對陳先生的喜悅似乎視而不見,語調嚴肅地問維拉:“孩子的爸爸是誰?”

維拉的回答直接而簡短:“我不知道。”

芹姨的嘴唇開始發抖,指著維拉的鼻子問:“你怎麼……怎麼做出這麼丟臉的事兒?”

“這……是At(意外)!”

“你……讓我怎麼見人?”

“現在中學生懷孕的多了,你幹嗎這麼緊張?”

“我……我……”芹姨的嘴唇哆嗦起來。

陳先生說:“芹,維拉很累了,讓她先去洗澡吧。”

維拉突然鼻子一酸,淚隨著就流了下來,“爸、媽,對不起……”

由此她結束了少女時代的一段流浪。

陳先生仍然攥著芹姨的手,目送著維拉緩慢地順著樓梯往上走。她在二樓的臥室裏,一切還是她離家出走時的樣子。

維拉在自己的床上坐下來,脫下了被雨水淋濕的襯衣,用手輕撫著隆起的腹部。她瞥見床頭櫃上擺著的自己童年時的照片,輕籲出一口氣,是遺憾,還是解脫?她也說不清楚。照片上的她穿粉紅色的襯衣,梳童花頭,一臉的純真。一場出走徹底結束了她的純真年代,她很快就要擔負起對另一個生命的責任。

她在床上躺下來,立即有了如釋重負的感覺。她突然有些感激肚子裏的小生命,因為這個小生命牽引她回到溫暖實在的家中。

在起居室裏,陳先生用歡快的語調說:“芹,不要愁眉苦臉的,我們就要做外祖父外祖母了!”

為了不讓陳先生失望,芹姨艱難地微笑了一下。芹姨當然向往做祖母,但不是以這樣不明不白的方式。她問:“你說我們真該留下這個孩子嗎?”

“還用問嗎?那可是你的親骨血呀!”

芹姨的麵色明顯地柔和了下來,“我們都不知道父親是誰……你讓我的臉往哪兒放?讓這裏的中國人笑話死了。”

“你呀,就知道顧麵子!關起門過自己的日子,管別人說什麼?”

“維拉她怎麼就偏要和別的女孩子不一樣呢!”

陳先生又說:“不要給維拉臉色看。等她生下孩子,她還可以回去上高中,以後上大學,和別的女孩子沒有什麼兩樣。你不是看過電影《朱諾》嗎?現在中學生懷孕是件很酷的事兒!”

“你觀念永遠比我開放!”芹姨嗔怪道,“電影和現實是兩回事兒,家裏突然就添了一口人……”

“不要擔心這麼多了,再多兩口我也養得起。”

芹姨點點頭,隨後說,“維拉可能還沒吃晚飯呢,我得去做飯,不能讓我們的外孫子餓著了。把女兒伺候到了十七歲,現在又要伺候外孫!”

“你怎麼知道她懷的是男孩?”

“直覺!”

陳先生說,“你重男輕女!你希望是男孩!不管男孩、女孩我都喜歡!”

芹姨和陳先生終於相視一笑……

從渥太華出差回來,一出飛機場,我把行李箱扔進出租車的後車廂,疲憊萬分地坐到後排座位上。告訴出租司機公寓地址後,我立即閉上了眼睛。

車外雨連綿。

車在湖濱大道上慢慢地挪動著。湖水比平日黯淡了許多。水中的魚還在翔遊嗎?我想起魚和水的對話。魚曾對水說,你看不到我的眼淚,因為我在水裏;水說,我能感覺得到你的眼淚,因為你在我的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