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 如果有人一定要追問我
最後的結果到底如何
我隻能俯首不答 轉回到我的燈下
在書頁間翻尋追索
靜靜編織出 一章又一章有關於
夏夜的 傳說
—席慕容《夏夜的傳說》
天變得高遠,空氣一天比一天涼爽了,樹葉紅一片黃一片,把秋色點染得濃了。
格蘭特母親忌日那天,我和格蘭特來到了聖約翰墓園,他的母親安睡的地方。
墓園,是連接生者和死者的地方,而真正促使生者懷念死者的原因,是記憶。
“不知道我母親是不是還在怨恨我,不過也許在天國裏,她會改變想法。”格蘭特說。
“天國裏的事,你不能想象,重要的是你不再怨她。”
“我不怨她。我得到了安寧,而且我比以前快樂多了!這要感謝你!你對所有的事兒都能保持平靜的態度。”
“我也有怨恨的時候,不過很快就會諒解。我們最終都要睡到墓園裏,幹嘛要在怨恨中過日子?再說,我是死過一次的人,死亡,讓人通達。”
這時一隻雪鬆雀悄然落在了墓碑旁的樹上。
格蘭特說:你看,那是我母親最喜歡的鳥!
“這麼巧在這個時候出現。”
“這種鳥在安省很少見。你知道我和你第一次約會之後,我在家門口也看到這種鳥!我覺得她一直在關注我,尤其在我生活中發生變化的時候……”
我立刻敏感地問:“最近你的生活又有什麼變化?”
“你知道加拿大都市財團上市後,成了國際都市財團的一部分,我們實際上是被美國人接管,所有人都要服從美國人的管理。”
“這聽起來不太爽。”
“美國人整天教育我們該怎麼和加拿大客戶打交道,可他們根本不了解加拿大的商業遊戲規則。”
“簡直是隔靴搔癢!”
“我的美國老板甚至不知道加拿大有幾個省!”
我笑起來,“這我一點不驚訝。傑·雷諾(美國著名脫口秀主持人)在大街上采訪,很多美國人不知道墨西哥首都在哪兒,而墨西哥是美國的鄰居!”
“我更受不了的是他們的傲慢!永遠覺得自己最尊貴、最優秀!在他們眼裏,加拿大人很傻、很遲鈍,隻知道喝啤酒,看冰球……”
“這太不公平了!”
“你記得以前跟我說過,你從美國搬到加拿大時,沒有人支持你,可你說放棄,也是一種勇敢。”
“看來你準備放棄了?”
“說起來悲哀,我為都市財團工作了十幾年,離開都市,就等於離開我的一段生命,但都市財團的環境已經不適合我了。”
“你想辭職?”
“昨天‘西北金融’的總裁打電話給我,想請我到他們公司工作。”
“‘西北金融’在多倫多嗎?”
“不,在溫哥華。”
“你怎麼說?”
他點點頭,“我說Yes。”
我腦子一空。沉默。“分離”二字,像兩條纖繩,把心船霎時抽緊。
“我周末可以飛回來看你。”格蘭特看著我的眼睛,認真地說。
我轉移目光,仍沉默。在空中飛行的愛情讓人疲累,我能承受這份疲累嗎?
“這對我來說是一個難得的機會,我的工作對我非常重要。”格蘭特試圖解釋。
我拍拍他的手背,“我懂。”
“但你不喜歡。你要是願意,也可以和我一起搬到溫哥華。”
我強忍住眼淚,搖搖頭,“我到溫哥華可能找不到合適的工作,我還要再從頭做起。”
“其實,你可以不工作。”
“你了解我的性格,我不習慣依靠任何人。”
“可我是愛你的人!”
“你愛我的一個重要原因,不就是愛我的獨立呢?獨立是我的標簽呀。”
格蘭特沉默了。
“再說,我的肝髒也承受不了。”我低聲解釋,其實承受不了的,是我的心。也許格蘭特還無法理解,漂泊,是一個多麼令我恐懼的字眼。
那天晚上,我在健身房的跑步機上,狂跑了一個小時,把心跳推到最高速度。在最後的三十秒裏,我不得不捧住胸口,心似乎就要跳出胸膛,跌落到地上,破裂得不可收拾。
我跌跌撞撞地下了跑步機,走進更衣室,站到淋浴下。水噴灑而出,浸潤全身。體溫慢慢地降低,心回到了原處。
我閉上眼睛。在這樣的貌似平常的夜裏,有人回歸,有人遠離。那個第一次見到我就伸出雙臂擁抱我的男人,即將遠離……一曲音樂也許由此休止……距離是我最痛恨的,通過電話線傳遞的情感會越來越稀薄。那樣的愛情我經曆過,便不想再經曆。我向往和他相對而坐,共進晚餐,然後伸出手,握住他的拇指,那麼溫暖堅實的拇指……
我疲憊地走進公寓樓,打開信箱,看到了何臻和於淩芝的喜柬。打開家門,我看到茜溪正忙著把衣物裝進旅行箱。
“你要出遠門嗎?”我驚訝地問。
我要搬走了。
“搬到哪兒?”
“遙遠的地方。我找到工作了!”
“那太好了!什麼工作?”
“到一所中學當秘書,我打算一邊工作,一邊上教師培訓學校,一年後就可以拿到證書,到時再爭取當老師……”
“很好呀。那中學在多倫多嗎?”
茜溪搖搖頭,“在Nakawasaga的印第安保留區。”
我驚訝極了,“什麼?”
茜溪又重複一遍:“在Nakawasaga的印第安保留區。”
“那是加拿大最北邊,最荒涼、最寒冷的地方!”
“我就想去那樣的地方。”
我慢慢地坐到沙發上,考慮措辭。我們每個人都在逃避,但我們不願承認。我們逃避教條,逃避父母,或者逃避一種被事先設計好的生活。
“我不是要逃避,”茜溪似乎看出了我的想法,“就想換一個環境。”
“那也沒必要換一種文化呀。”
茜溪很哲人地說:“不存在換不換文化的問題,人類隻有一種文化。”
“這麼漂來漂去的,你永遠安定不下來。”
“我安定不下來,因為時機未到,時機到了,我自然安定下來了。”
“那裏幾乎沒有中國人,你……你很難交到朋友的……”
“我就不可以和外國人交朋友嗎?”
“再說,你也不能總一個人過……”
茜溪淒然一笑,“我不想再找愛情了,麻煩你讓愛情來找我吧。”
“別說這樣的傻話了。”
“我想安靜地生活一段時間,把好多事情想明白。你不是一個人生活了幾年,最後把自己想清楚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