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維安轉過頭來,正視著洛凱:我想,事到如今,我們就不必再演戲了。
“你這是什麼意思?”洛凱似乎被維維安難以捉摸的舉動攪得有些惱火了。
“讓我替你講你的故事吧。莉蓮和你是高中同學,後來你們倆又考進了同一所大學,隻不過你們學的不是同一專業,你學的是計算機,她學的是社會學。你們從高中開始就被周圍人稱為金童玉女的一對,人人都說,如果你們倆不能白頭偕老,這世閑大概也就沒有美滿愛情了。”
“你怎麼了解得這麼清楚?”
“你聽我講下去。那時你們倆還有一個共同願望,就是出國。可惜你們的英語不過關,每次考托福分數都不夠高,沒有一家美國大學肯錄取你們。後來莉蓮的爸爸托人給她介紹了一個留學生,莉蓮在這個留學生暑假回國探親時和他交往了兩個月,就和他辦了結婚手續。很快她的新婚丈夫幫她申請到了來美國的簽證。莉蓮到了美國康州之後,和他的新婚丈夫在一起生活不到四個月,就被波士頓的一所大學錄取了。這時她就提出了離婚,並且很快達到了目的,一個人逍遙自在地搬到了波士頓。而她的丈夫,卻因為心碎,因為絕望而選擇了自殺……她的丈夫,就是現在躺在這塊墓碑下麵的楊淼……”維維安說不下去了,她突然蹲在了地上,用雙手捂住了自己的臉。
“那麼楊淼是你的……”洛凱也在她身旁蹲下了,低聲問。
“他是我哥哥。我沒有其他兄弟姊妹,他是我唯一的哥哥。”維維安已經泣不成聲。
洛凱跌坐到了地上,有些不知所措地自言自語:怎麼會是這樣?從來沒有聽你說起過。
維維安停止了哭泣,我知道你和莉蓮早都策劃好了,可憐的我哥哥做了你們倆來美國的跳板。
“我並沒有和她一起策劃。我畢業之後去了深圳,她留在北京,那時我工作比較忙,和她聯係得不是很多。後來就聽說她和一個留學生結了婚,去了美國,我還以為我和她之間的一切都結束了,沒想到後來接到了她從美國打給我的電話,說是要給我一個意外的驚喜。”洛凱說。
“我怎麼可能相信你的話?麵對一塊墓碑,誰都會本能地逃避責任!你有沒有想過,在你和莉蓮在波士頓歡笑團聚的時候,我卻在羅得島的一個湖邊守著我哥哥的屍體放聲痛哭?”
“我從來沒有見過你哥哥,莉蓮也盡量回避談到他。我沒有想到你哥哥他這麼脆弱……”
“我也沒有想到。那年夏天我還在新奧爾良讀書,我哥的房東打電話給我,說我哥服安眠藥自殺未遂,被送到了醫院搶救。我嚇壞了,開車晝夜兼程趕到了康州。當我在醫院裏找到他的時候,他已經恢複了知覺,隻是人很虛弱,他見到我之後就問我為什麼他連拋棄這個世界的權利都沒有。”維維安停頓了一下,喘了一口氣,又接著說:
“我勸了他幾天,以為我的話他都聽進去了。他出院後,我就建議到羅德島的傑內瓦湖邊去轉一轉,散散心。到了湖邊之後,他看到了湖上的帆船,竟微笑了。那是自從他被搶救過來之後我第一次看到他笑。他提出要去坐帆船,我很高興地同意了。那天湖上雖然有些風浪,但是太陽很好,我暗自慶幸我哥哥獲得了第二次生命……帆船開到湖心之後,我們走到船尾的甲板上散步。他的身體仍然虛弱,我就挽著他的手臂,可我沒有料到他突然掙脫了我的手,跳進了湖裏……”
維維安講不下去了。她哥哥掙脫她的手跳入湖裏的瞬間,在她記憶的屏幕上重演了許多回了,可是每一次重演,都讓她冷汗涔涔,手臂顫抖。在後來的幾年裏,在她的數不清的惡夢中,那個跳入傑內瓦湖的人總是她自己。
在楊淼的屍體被打撈上岸之後,她從他的襯衣口袋裏找出了一張已被湖水浸透的照片,照片上是一張女人的俏臉。那張臉有著丫環的媚,乖巧,和丫環的勢利。這想必就是莉蓮了。她把照片放進了自己的口袋,她清楚無比地意識到不管她願不願意,她的生活從此將和這個女人糾纏不清。
當她在電話裏把楊淼自殺的消息告訴母親的時候,她幾乎想咬斷自己的舌頭。母親的反映不是她意料中的哀號,而是一段深過大西洋,長於一個世紀的沉默。後來母親說:
“你哥哥出生的時候身體弱,醫生找不出原因,我就請人給他算了一命。算命先生說,他命裏缺水,怕火,我就給他取名叫淼,沒想到他最後做了一條水鬼。他既然怕火,把他送回來火葬也太殘酷了,就把他埋在美國吧。”
維維安遵照母親的吩咐給哥哥選了一塊墓地。當她在哥哥入葬那天,給他的墓添最後一把土的時候,她平生第一次希望天國的存在,而且希望哥哥能在那裏找到愛情。
葬禮之後她開車從康州回新奧爾良,在高速公路上淚水一次又一次地毫不猶豫地模糊了她的視線。她的右手,那隻沒能在哥哥生命中的最關鍵的一刻抓住他的手,一直悔恨而驚恐地顫抖著。她發現自己的一部分生命也被埋在了那塊小小的墓碑下麵。母親沒有給她算過命,但她知道自己的命中是不缺火的,因為她已被怒火燃燒得幾乎無法呼吸。她應該選擇忘卻的,然而無論如何做不到,她不可以把莉蓮,她生命中的沙粒,永遠地揉入自己的眼睛裏。
她很快打聽到了莉蓮和洛凱的準確行蹤,並了解了洛凱的脾氣,愛好,和性格。一年之後,她已把短發留長,買了幾條新潮的短裙,把自己轉到了洛凱就讀的波士頓的一所大學。當她第一次身穿黑色連衣短裙在圖書館的報刊閱覽室進入洛凱的視線時,洛凱的眼神如兩團渺渺搖搖的火焰,從她的發梢燃燒到她的腳趾尖,她的在悲憤中躁狂了一年的心突然安靜了許多。
維維安,這麼說後來的一切都是你一手導演的了,你假裝對我一見鍾情,就是為了讓莉蓮痛苦。我無意中成了一個被你擺布的演員。洛凱一邊說,一邊打量著維維安,眼神中充滿著驚訝和恐懼,像是要重新認識眼前這個和他朝夕相處了四年的女人。
“我不是你的導演,我們隻是一對同謀,我們一起謀殺了你和莉蓮的愛情。”維維安特地把“謀殺”兩個字咬得很重。
莉蓮一直都還蒙在鼓裏。
“今天我已經告訴她了,我猜她很希望和你重敘舊情。”
“維維安,你這個人真的很不可思議,你知道我和莉蓮之間什麼都沒有了,你也知道這幾年我的全部感情世界都被你占據著。”洛凱臉上慣有的那股滿不在乎的表情似乎消失了。
“是嗎?”維維安挑了挑眉毛,“但是現在你是別人的老公。”
“你難道不能理解我的處境嗎?我不可以離開美國的,我受不了別人叫我‘Loser’(失敗者)。”
“你以為我會勸你和我一起回國嗎?你對我沒有你想象得那麼重要。”
“可是你敢說你從來沒有愛過我嗎?兩年前莉蓮就和我辦了離婚手續,嫁給了她現在的美國老公,你的目的已經達到了,你為什麼不離開我?”
“為什麼呢?”維維安似乎在反問自己,聲音驟然降低了許多,“也許是因為習慣了。”
“這不過是借口罷了。你有足夠的勇氣因為恨而接近我,你就有足夠的勇氣因為不愛而離開我。”
“你想得出什麼結論呢?再說你的結論又有什麼意義呢?”
“這個結論對我很重要,至少我知道在這整個的四年裏你不是僅僅為了發泄憤怒才和我在一起。”洛凱幾乎嚷起來了。
我不想分析這些,“維維安站起了身,”我想回去了。
洛凱也立刻站了起來,攔住了她的去路,你不敢分析,你一直活在你哥哥自殺事件的陰影裏,你怕麵對自己的真情。
他伸出兩手,溫存地把她的長發攏到背後,直視她的眼睛說:維維安,現在我才發現,其實我和你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
洛凱的懷抱對維維安形成了前所未有的巨大誘惑。兩人在過去的四年裏,在一茶一飯,一枕一席之間積累下來的縷縷親密,霎時滲透了她的全身,使她幾乎不能自持。
洛凱在她耳邊輕聲說:給我一點時間,等我穩定下來,再想辦法把你從大陸接出來。
可這樣的糾糾纏纏何時才會了結?維維安想,她終於使出了自己全身殘餘的一點兒力氣,推開了洛凱的手,說,這樣的許諾對我來說太可笑了。今天我帶你到這裏來,就是想把過去的一切都埋在這裏,這樣我可以一身輕鬆地離開。
她最後一次走近了哥哥的墓碑,把花重新擺擺整齊,然後在心裏和哥哥默默地道了別。
幾年來,她來到這塊墓碑前很多次了。她試圖理解哥哥,理解他的脆弱,孤獨,還有他的絕望。她每多理解他一分,似乎就遠離了脆弱,孤獨,和絕望一步。
哥哥在美國生活了七年之後結束了他的生命,而她在美國生活了七年之後決定重新開始生活。
在這樣一個七月的傍晚,墓園裏風的韻律唱和著天國中愛情的歌聲,一隻鳥兒從哥哥的墓碑前慢慢地飛過。維維安揚起頭,靜靜地等待著,等待天空中晚霞的最初的一縷笑容。
她想起了泰戈爾的詩句:在黃昏的微光裏,有那清晨的鳥兒來到了我沉默的鳥巢裏。
明天,一隻金屬的飛鳥會載維維安回大陸……
2005年3月8——15日發表於《世界日報》北美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