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有一次,莉蓮打電話來的時候,洛凱和維維安剛剛開始作愛的前奏,洛凱的雙唇正沉醉萬分地在維維安的耳鬢間流連著。

要不要再聽聽你前夫喘息的聲音?維維安用平靜得近乎冷酷的語調問電話另一端的莉蓮。

莉蓮掛斷了電話,從此再沒有打來過。

莉蓮俏麗的臉一天天消瘦,憔悴,她整整拖了兩年才和洛凱辦了離婚手續。後來莉蓮在教會裏認識了一位美國中學老師,便很快和他結了婚,幾個月前拿到了綠卡。莉蓮在波士頓的一家大學裏讀的是社會學專業,畢業後找不到專業對口的工作,索性到泰勒商場賣化妝品,每天把自己搞得香氣撲鼻,倒也快活。

“我也想恭喜我自己,至少那個灰溜溜地打道回府的人不是我,”莉蓮嘲諷地說,“誰笑到最後,誰笑得最好。”

“據我所知,當初回大陸和你結婚,給你辦了簽證來美國並不是你的美國老公,而是一個叫楊淼的人。”維維安一字一頓,口氣森冷。

莉蓮臉上的淩厲之色突然消失了,甚至連粉黛都一起褪去,露出了原本的蒼白來。她倒退了一步,似乎隻有這樣,她才可以看清維維安的臉,這關你什麼事?

維維安從高腳凳上站起來,但她有些站不穩,仿佛腳下並不是泰勒商場光潔的大理石地麵,而是在風浪中激烈搖蕩的帆船的甲板。維維安說:你還記得楊淼有個妹妹叫楊晶嗎?

“你就是楊晶?”莉蓮的聲音已開始抖,她望望周圍,像是準備請求援助。

“我從新奧爾良轉學到波士頓,用的一直是我的英文名字,維維安楊。”

“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

“我為什麼要早告訴你?如果我不離開美國的話,我也許永遠都不會告訴你。”

莉蓮尖聲地叫了起來:這麼說你追洛凱就是要和我做對?你根本就不愛他!你太無恥了!

“你可以和你不愛的人結婚換一張簽證,我就不可以和我不愛的人同居來換一個心理平衡嗎?我們倆哪一個更無恥?”維維安輕蔑地俯視著莉蓮。

“我下班以後就去找洛凱,我要告訴他真相。”莉蓮的聲音中明顯帶了哭腔。

“可惜呀,你遲了一步,他今晚和我有約。不過你放心,我自己會告訴他。再說他現在是別人的老公,如果你和他聯絡,小心他太太楠會找你算賬。今天我來找你是因為你畢竟和我哥做了幾個月的夫妻,一日夫妻百日恩,以後我還希望你能多照顧照顧他。”

莉蓮的臉色更加蒼白了,這怎麼可能?

“不可能也就算了,”維維安向莉蓮走近了一步,有幾分神秘地對她耳語:“我哥他住的離你很近,晚上他會去敲你的門,你可一定要等他呀。”維維安說完,丟下了全身發抖的莉蓮,離開了泰勒商場。

維維安在車裏坐了很久,甚至連空調都忘了開。幾年來,除了和母親,維維安從來沒和任何人提起過楊淼,而且她都是在洛凱不在家的時候給母親打電話。有時她會和母親談起洛凱,但是並沒有告訴過母親洛凱和莉蓮之間的關係。她一個人獨守著這個秘密,仿佛獨守著她心中的一塊黑暗,起初她的心盡力排斥它,為它痛苦不堪,而後來,便習慣了,便給了這片黑暗容身之處。

維維安比哥哥楊淼小六歲。當楊淼赴美去康州的一所大學讀博士的時候,她剛上大學三年級。哥哥從小到大,學業一直非常優秀,但為人木訥,沉默寡言,從來不善討巧女孩,所以直到博士快要讀完,戀愛史還是一張白紙。

維維安研究生還未畢業,哥哥就開始著手幫她聯係美國的學校,替她索要招生簡章,交付申請費。當她被新奧爾良的一所大學錄取之後,又替她買了機票,找好了住房,甚至還給她買了許多日常生活用品。

維維安到了美國半年之後,哥哥回國探親,經母親的老同學介紹認識了和維維安同齡的莉蓮。他和莉蓮相處了兩個月,就和她辦了結婚手續。哥哥開學之後回到美國,給維維安打電話時興奮不已,對他和莉蓮在美國的未來生活充滿了計劃和向往。他告訴維維安莉蓮人很甜,長相俏麗,還曾在一出大型古裝電視劇裏演過一個小丫環的角色呢,雖然這個小丫環隻有一句台詞。那句台詞便是:夫人,你快把嘴裏的痰吐了吧。

維維安一旦想起這句台詞,就有惡心的感覺,很悔剛才沒有吐一口痰到莉蓮身上。

手提電話的響聲讓維維安驚了一下。她看看了屏幕上的號碼:是洛凱打來的。

Hello!她應了一聲。

“維維安……”他叫了一聲,用的是他最低的但又足以使她聽清使她戀慕的聲音,然後便立刻沉默了。

“是不是想和我吻別?”維維安冷冷地調侃。

“維維安,我想給你餞行,告訴我你想吃什麼。”

“等見了麵再說,你現在在哪裏?我去接你好了。”

“我在家裏。”

維維安開車到了洛凱家附近,遠遠地就看到洛凱站在家門口等她了。洛凱似乎比幾個月前曬黑了一些,但是那股隨意得近乎無所用心的勁頭依然如故。洛凱喜歡運動,練出了一副勻稱的身材,雖然臉孔稱不上英俊,但整個人給人一種健康灑脫的感覺。

洛凱坐進了車裏,車裏的空間似乎突然小了許多。當維維安開車上了高速公路之後,洛凱問她:行李都整理好了嗎?

該扔的都扔掉了。

“車呢?找到買主了嗎?”

“找到了,明天我去飛機場之前買主會來取,她已經交了定金了。”

“那我明天去機場送你吧。”洛凱似乎有些恢複了舊日的體貼。

“不用了,我已經定好了出租車。你不可能跳上飛機和我一起離開,我也不可能跳下飛機留下來,機場送別不是浪費表情?”

洛凱歎了一口氣。

維維安把車開出了城,很快便進入了康州。

“你想去哪裏?”洛凱問,嘴角浮出了一絲笑容。

“帶你去一個浪漫的地方。”

洛凱把左手輕輕地放在她扶方向盤的右手上,她把他的手又慢慢地送回原處,說:還沒到地方你就有了浪漫情緒?

維維安在一個名叫艾靈頓的小城的一家花店門口停了下來。

“想讓我送花給你嗎?”洛凱問,隨維維安進了花店。

花店的老板瑪莎,一個身材臃腫但麵孔和善的中年美國女人,穿一件黃底藍花的連衣裙,見到了維維安便從櫃台裏衝了出來,把她攬到了懷裏。

“很高興又見到了你,維維安。”

“我也很高興,瑪莎。”維維安說。

“這是你男朋友嗎?”瑪莎放開了維維安,指著洛凱問。

“曾經是。”

“曾經是?你不是跟我開玩笑吧?你們倆看上去是很可愛的一對!”

“不要被表象欺騙了你的眼睛,我親愛的。”維維安拍了拍瑪莎厚實的肩膀。

“我永遠也不懂你們年輕人,”瑪莎搖了搖頭,歎了口氣,“好了,不多說了,我去給你準備花去,還是一樣一枝對不對?”

維維安輕輕地點了點頭。幾分鍾後,維維安從瑪莎手裏接過了一束色彩繽紛的鮮花,她的臉色變得明朗了一些。

我最喜歡你種的花了,可惜以後可能沒有機會再看到了。

“你胡說些什麼呀?”瑪莎問。

“我明天就回中國了。”

“那你什麼時候回來。”

“大概永遠不會回來了。”

“為什麼?”

“不要問了,瑪莎,故事太長,我沒有足夠的力氣講。”

在付錢的時候,維維安從錢包裏拿出了三百美元,對瑪莎說:我可不可以請你幫個忙?我想預付十年的花錢,每年七月二十日請你幫我送一下,你知道送到哪裏的。

“我當然知道,但你付的錢太多了。”

“多的就算我留的小費吧。如果通貨連年膨脹,這些錢也許還不夠呢。”

“那你留一個你在中國的地址給我吧,每年我送了花,會寫一張明信片給你,至少你也知道他好不好。”瑪莎神色黯然。

維維安在瑪莎遞給她的通訊錄上寫下了她母親的地址,然後和瑪莎擁抱告別。

“照顧好你自己,我可憐的孩子。”瑪莎最後在她的額頭吻了一下。

“你也照顧好你自己。”維維安輕聲地說,突然眼睛一濕,立刻轉過身去,走出了花店。

維維安和洛凱回到了車上,開了不到三分鍾,就到了一座墓園門口。洛凱似乎被維維安的舉動搞得一頭霧水。

“你不是要我陪你來憑吊你的舊情人吧?”他有些故作輕鬆地問。

維維安並不回答,隻是徑自向墓園深處走去。夏日的墓園在繁茂樹木的遮蓋下格外地幽深靜謐,維維安清晰地聽到清風掠過樹梢的聲音,洛凱跟隨的腳步,還有她的如風浪掠過湖麵的心跳。她最後停在了一塊小小的墓碑前。墓碑大約隻有兩平方英尺大小,上半部刻著:

楊淼之墓

1964——1997

下半部刻著的一行小字是維維安撰寫的一句銘文:這裏睡著一個太早就去了天國尋找愛情的人。

她把手裏的花慢慢地放到了墓碑前。

“楊淼?!”站在維維安的身後的洛凱驚訝地念著墓碑上的名字,“你怎麼會找到楊淼的墓?你為什麼帶我到這裏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