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波士頓七月裏一個平和的日子,維維安在美國的最後一天。明天,一隻金屬的飛鳥會載著維維安回大陸。母親前些日子從她住的高層蹣跚下了樓,坐在樓下的花壇邊曬了一會兒太陽,結果就再沒有力氣爬回去,從此臥床不起。母親守寡二十幾年,把維維安和哥哥養大,累了,老了。現在到了維維安和母親交換位置,由她照顧母親的時候了。何況她也累了。
她已不再是一隻夏天的飛鳥。
她在淋浴之後挑選衣服的時候稍微猶豫了一下,最後穿上了一條有領無袖的黑色裙裝。裙裝剪裁合體,還未長過膝蓋,再配一雙細高跟的黑皮涼鞋,給她憑添幾分孤傲之氣。
當她走進森威特公司的大樓,她在牆鏡中看了看自己,發現臉上並沒有什麼特別的神情,無喜,也無悲。森威特的女接待員已不再是維維安熟悉的那個常年把指甲塗得猩紅的金發女孩。新接待員很快接通了楠的分機,通知楠有一個她的朋友在前台等她。
維維安幾年前剛搬到波士頓時就認識了楠,很快便和她成了朋友。那時的楠似乎永遠是留一頭無忌的短發,穿寬大的T恤,和每條腿被鑽了三個洞眼的牛仔褲。楠帶維維安去看電影,在不同的放映廳裏鑽來竄去,花四美元看五場電影;她教維維安滑雪,特地選又高又陡的山坡衝下去,還要一路尖叫。
楠雖然比維維安早一年來美國,但因轉專業學計算機,比維維安還晚畢業了一年。那時已在森威特工作的維維安向自己的老板推薦了楠,很快楠就成了她的同事。維維安做的項目技術挑戰性比較強,不能很快為公司賺錢,幾個月前公司為了節約開支就取消了這個項目,把維維安所在部門的全部員工都裁掉了。
生活有時像在廟裏抽簽,這一回維維安抽到的是下下簽,而楠抽到一副上上簽。
現在的楠是洛凱新婚的妻子,而洛凱是曾和維維安同居了四年的情人。
維維安一看到楠,立刻捕捉到了她臉上惶恐的神情。楠已把頭發留長,還在額前染出幾縷莫名其妙的金黃。一條棕色絲綢的短裙裹在她身上,窘窘的,似乎有十二分的不情願。
洛凱喜歡長發短裙的女人。女人為了男人舍得改變自己,女人天生就有這份慷慨,或者說愚昧。為什麼用這麼挑剔的眼光看她呢?維維安暗暗地問自己,就因為她成了情敵了嗎?
“維——維安,你有事嗎?”楠一邊問,一邊轉過頭去看公司的女接待員,似乎擔心女接待員看穿她和維維安的關係。
“我不是來吵鬧的,”維維安的語氣淡淡的,“隻是來和你告個別。”
“那麼我們到樓下的咖啡廳坐坐吧。”楠急急地說。
寬敞的咖啡廳空蕩蕩的,早沒有了她全盛時代的生氣和芬芳。在過去的半年裏,森威特的一半員工被裁,剩下的一半每日加倍努力工作,誰還有心情慢條斯理地品味咖啡?
維維安和楠買了咖啡之後,揀了咖啡廳中央的一個座位坐下,就像陷入了湖中的一座孤島。
“我帶了一件東西給你。”維維安從背包裏掏出一個用銀亮的禮品紙包得整齊的盒子,遞給了楠。楠惴惴地接了過去,似乎擔心裏麵藏了一條毒蛇。她打開看了,原來是一個精巧的中英文電子詞典。
前幾個月我在唐人街買的,一直沒有打開用。明天就回國了,大概也沒必要把英語搞得那麼清楚了,還不如送你做個紀念。
“我沒準備什麼禮物給你。”楠的神情有些窘。
“我的行李夠重了,再多一張紙我都無法忍受。”
“洛凱今天晚上會給你送行,我因為公司要加班,就不能去了。”
“看來隻有我來和你告別。”
楠用勺攪了攪咖啡,然後兩眼盯著杯子裏細微的漣漪,小聲問,你會恨我嗎?
維維安立刻領會了她的意思。
四個月前,維維安和洛凱之間發生了一次爭吵,隨後洛凱就離開了他們同居的公寓,並在第二天趁維維安不在的時候搬走了自己的東西。維維安並沒有因為和他爭吵而責備自己。兩個失業的人整日麵麵相對,如果不發生一點爭吵,他們大概也就不是凡人了。
過了不久,維維安便聽到了洛凱和楠的結婚的消息。她的反映是一悲一喜。她和洛凱就像兩片蘆葦,站在一起似乎是一道風景,但並不能相互取暖;風來了,兩個人也就各奔了東西,空留下幾聲悲歎而已。而讓她喜的是和洛凱結婚的人是楠,而不是莉蓮。她寧可把洛凱交給魔鬼,也不願把他還給莉蓮。
莉蓮是洛凱的前妻。
“我恨你什麼呢?”維維安反問楠。
“我想跟你解釋一下,以前我在你家裏和洛凱經常下圍棋,那時候我們之間沒有什麼。”
維維安從未看見楠像此刻這麼尷尬過,我知道的,洛凱他後背有幾根肋骨,我是數得出來的。過去的事不提了。維維安口氣裏有著明顯的安慰,倒好像被拋棄的人不是她,而是楠。
你說洛凱這個人是不是很善變?楠小心翼翼地問維維安,把心裏的不安全感都寫在了臉上。
該怎麼回答她的問題呢?維維安想,洛凱和楠結婚的目的連剛到美國還沒倒過時差的小留學生都猜得出來。楠已拿到了移民局發給她的勞工卡,申辦綠卡到了最後一步,這時候她把洛凱的名字作為自己的丈夫報到移民局,洛凱就可以和她一起拿到綠卡了。
洛凱能抗拒這張綠卡的誘惑嗎?至少他不必像維維安這樣被一些留在美國的中國人嘲笑在美國混不下去,而回到了大陸又很有可能被國人稱作貶值了的變成了海草的海龜(歸)。
那麼洛凱在拿到綠卡之後會怎麼樣呢?他可能和楠終生相守嗎?維維安始終記得洛凱在第一次見到楠之後對她說過的話。洛凱說:
“楠這個人不錯,可惜生錯了性別,沒有女人的媚,如果她不願嫁老外的話,恐怕要一輩子當老姑娘了。”
維維安發現楠仍然期待自己的回答,隻好說,善變還是不善變,不用那麼在意了。
“怎麼可能不在意呢?婚姻應該是嚴肅的,感情也應該是認真的。你就是把什麼事都看得太隨意。”楠執拗地說。
“我想現在還輪不到你教訓我。人活著,說穿了,其實是活在一場牌局裏。幾年前我把洛凱從莉蓮那裏奪來,被你罵得一錢不值。好女人在罵壞女人的時候一個比一個起勁,等到她們有機會做壞女人,她們也會爭先恐後。那時候我手裏的牌是我的年輕,我的魅力,所以我成了贏家。現在你手裏的牌是你即將拿到的綠卡,你成了贏家。但是我想問你,這世界上有永遠的贏家嗎?”維維安把手裏的小勺猝然丟進了碟子,撞出清脆驚心的響聲。響聲在空曠的咖啡廳裏傳出很遠。
維維安和楠都沉默了。
何必像個怨婦似發泄怒氣呢?維維安在心裏怪自己。
“你還是回去接著上班吧,”維維安先站起了身,“別把我的話放在心上,不管怎麼樣,我總是認為一日是朋友,終身是朋友。”
楠也站起了身,那你明天路上多小心吧,說著,眼圈先紅了。
維維安艱難地微笑了一下,低低地對楠揮了揮手,算是告別。
等維維安走出了森威特的大樓,她知道到了明天,她在這座大樓裏所度過的光陰將流入記憶,而記憶中永遠有那個曾和她一起坐在電影院裏,一邊大嚼玉米花,一邊吃吃嘻笑的短發女孩。
維維安走進了一家裝飾典雅的餐館,給自己點了一份牛排。她以前從來不在午餐的時候吃牛排,今天卻破例了,因為她需要補充能量,她已沒有足夠的力氣麵對她在美國的最後一天。
午餐之後她開車來到了南郊區的一座購物中心,停了車,走進了泰勒商場,幾乎沒費任何周折就在化妝品的櫃台前找到了莉蓮。她的右手不由自主地顫抖了起來,她下意識地抓緊了自己的手提包,像是要握住一件武器。
莉蓮穿一件無扣的白大褂,露出裏麵粉紅色低胸的襯衣。她把頭發挽在腦後,梳了個髻,突出了她的一張被精心描畫過的,有足夠色彩,又有足夠陰影的臉。莉蓮一邊給一位女顧客化妝,一邊向她推薦護膚品。
泰勒商場的化妝品櫃台周圍的燈光過於明亮了,使掛在燈箱裏妖豔的美人圖,擺在櫃台上精致的瓶瓶罐罐,在維維安眼裏都變得不真實起來了。
莉蓮的俏麗的臉在她的麵前晃動,一會兒變成了大型古裝電視劇裏粉裙粉衫的丫環,一會兒又變成了一張被水浸透了的照片上的麵目模糊的女孩……
維維安等到莉蓮送走了她的顧客,便走近了她。
“你來幹什麼?”莉蓮看到維維安,臉色立刻變得淩厲了。
“試用一下你的化妝品。”維維安似乎很隨意地坐到了莉蓮麵前的高腳凳上,揚起了自己的一張輪廓清晰,不施粉黛的麵孔。這時她發現高腳凳旁邊還放了一盞落地燈,落地燈強烈的光線使她看清了莉蓮臉上的每一根汗毛。
“今天你還有什麼勝利可以炫耀?”莉蓮並沒有緩和她的臉色。
“沒有什麼勝利可以炫耀,就是想來恭喜你。”維維安像是打定了主意要和莉蓮遊戲。
四年前在洛凱搬到維維安的公寓之後,莉蓮曾不止一次地打電話來找他。每次都是維維安接電話。維維安有足夠的耐心和她談洛凱,甚至陪她一起回憶她和洛凱青梅竹馬的戀愛史,但是每次在電話交談結束之前,維維安都無一例外地告訴莉蓮:
“你想讓洛凱回心轉意,除非太陽把美國東海岸的湖水全都曬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