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應該是讓自己舒爽快樂的日子。
晚上去哪裏消遣呢?站在郵局櫃台前排隊等待寄包裹的雲翔在心裏問自己。還有七八個人排在前麵,恐怕要再等半個小時,他有些百無聊賴。
包裹是寄給前妻高秀的。住在賓州的高秀離婚前曾來紐約看過他,留了幾件舊衣服在他家裏,前兩天她要求他寄還給她。
她是真的想穿這幾件土裏土氣的衣服,還是不願再留一絲痕跡在自己的生活中?雲翔猜不透。
女人總是把自己的東西看得很緊,包括自己的丈夫。
在過去的七年裏幾乎每個星期六他都和高秀廝守在一起,似乎從來沒有過單獨出門的機會。現在他像剛被釋放的囚犯,被享受不盡的自由的陽光照耀得不知所措了。
婚姻是一座牢獄嗎?
大概是吧,不然為什麼離婚比越獄還要難呢?
雲翔的同事兼好友亞剛對雲翔所謂的衝出牢獄之舉“不以為然。亞剛早已為人夫父,一向認可”關燈學說:關了燈,所有的女人都一樣了,何必勞心費神地去換?有追女人的時間還不如上網炒股票,尤其是高科技公司的股票,其魅力實在令人難以抗拒。女人再親,能有綠瑩瑩的美金更親嗎?
女人不應該都是一樣的。換,對於雲翔來說,是為了尋找真正讓自己激動的女人。
雲翔在過去的一兩個月裏出沒於餐館,酒吧,舞會以及大學校園,希望遇到能讓自己無限回味的怦然心動。
亞剛很快又對他的行為動機產生了疑問:你是想找老婆呢,還是想找情人?
“當然是找老婆了。”
“那你就少去跳舞,別忘了舞場是孕育第三者的溫床。你應該多去教會,隻有在教會,你才能找到一個會做Christmas 小餅幹,順從丈夫,又肯替你生一大堆孩子的老婆。”
“可我總覺得抱著一個找老婆的想法去祈禱上帝,目的有點不純。”
“使每一個人都建立起一個和睦幸福的家庭,這難道不是上帝的願望嗎?”亞剛一本正經地反問他。
於是雲翔每個星期天都去禮拜,欣賞一群穿白衣白裙的女孩子站在台上眼含熱淚地唱聖歌,雖然一見鍾情的事情尚未發生,但似乎為自己鋪墊了足夠的浪漫心緒。
就在他思緒翻飛的時候,他感覺到有人輕輕地站在了自己的背後,略帶香氣的呼吸一起一伏地落在他的肩頭。
一個女人。
希望是一個中國女人。不知為什麼,他總是向往中國女人。即便是瀏覽美女網頁,他也忍不住四處搜尋中國佳麗。他曾不止一次地跟亞剛開玩笑說,這是他與生俱來的不可救藥的愛國主義。
突然背後有一陣小小的騷亂。他聽見一聲女人的驚叫。轉過頭去看,原來一個黑人小男孩在另外一個高一些的男孩的追趕下,胡亂擠撞,把一大杯可樂潑到了女人的雪白的小背心上。
她果然是一個中國女人,且美麗而性感。
她拿在手上的包裹掉在了地上,雲翔彎腰替她撿了起來,他注意到上麵寫著一個中文的地址。
女人梳短發,施淡淡狀,有一雙令人難忘的神情豐富的眼睛。棕色的可樂正潑在了她的胸前,使她的小背心緊緊地貼在皮膚上,讓人更清晰地看出她優美起伏的胸部曲線。
她從自己小小的蔚藍色皮包裏,拿出了一小包麵巾紙,抽出了其中的一張,然後從小背心底下把手伸進去,擦身上的可樂,無意中卻露出了一截白皙的皮膚。
那一瞬雲翔隻恨自己不能融入女人胸前的可樂。
男孩的媽媽,一個高胖的黑女人,一邊拉扯著自己的孩子,一邊向女人道歉。女人寬容地笑笑,說:“沒關係,真的沒有關係。”
她下身穿了一條半長的碧綠和蔚藍條紋相間的魚尾型的裙子,蔚藍色的高跟皮拖鞋,左手手腕上帶了一個翠玉手鐲。
這兩種很多女人輕易不敢嚐試的顏色,在她身上卻得到了最協調的搭配。
她的無名指上沒有戴婚戒。她沒有結婚嗎?很多結了婚的中國女人也不戴婚戒。在她這樣的年紀還沒結過婚的女人不會有她這樣的閑定和自信。何況怎麼可能呢?她那麼美麗。
女人身上有一種特別的東西,使雲翔無法轉移自己的目光。她似乎感覺到了他的超乎尋常的注視,望了他一眼,眼睛微微眯了一下,嘴角輕輕地向上挑了一挑。
她對他微笑了,她是會用眼睛微笑的。
那是怎樣的微笑啊,窗外五月的太陽都敵不過她微笑的明麗了。
雲翔知道自己必須及時開口,留住她的短促的微笑,就像一個敏捷的衝浪人撲入大海去捕捉一朵浪花。
“你沒事吧?”他的聲調裏充滿著讓他自己都感動的溫和。
“沒事,”她說,“小孩總是很調皮。”
“你的包裹。”他把包裹還給了她,“是寄到大陸的吧?”
“是。寄些東西給家裏人,心裏感覺有一點安慰。四五年沒回去了,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背井離鄉。”她輕輕歎了一口氣。
連她歎氣的神情都是美的,他的心又是一動:“幹嘛說得這麼淒慘?有點想家是不是?”他的語調幾乎是體貼了。
她點了點頭。
“要不這樣好了,唐人街有一家名叫‘東方之珠’的香港風味的餐館今天新開張,晚上一起去品嚐好不好?”
“一吃解鄉愁?”她的聲調有些俏皮。
“沒錯!”雲翔興奮起來了。
他把‘東方之珠’的地址告訴了女人,並和她約定晚上七點在那裏見麵。
兩人出了郵局之後,太陽正當空懸著。
他看著女人在陽光下逾發顯得光潔的臉,有些窘迫地輕聲說:“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叫我索菲婭好了。”她說。
“我叫鄭雲翔。”
女人和他道了別,向自己的車走去。
雲翔目送著她搖曳有致的背影,感慨生活簡直就像一個神秘莫測的魔術家,在幾分鍾之內,就給形影相吊的自己變出了一個活色生香的女人來。
她大概還沒有結婚,或者離了婚,不然她怎麼這麼爽快就接受了自己的邀請呢?
不管怎麼樣,和一個美麗且性感的,名叫“索菲婭”的中國女人在“東方之珠”共進晚餐:“我的上帝!”並不信奉上帝的雲翔忍不住在心裏呼叫了一聲,“現在輪到我享受您老人家的厚愛了。”
紐約五月璀璨的陽光幾乎令他眩暈了。難道鍾情不就是令人眩暈的嗎?
晚上七點,當穿著一襲短短的緊身黑裙,手裏提著一個小黑皮包的索菲婭走近自己時,雲翔立刻對“東方之珠”的所有美味都失掉了向往。
中國的老祖宗想必是曾經滄海,不然怎麼會創造出秀色可餐這樣的成語來?
新開張的東方之珠賓客盈門,喜氣洋洋。
雲翔和索菲婭站在門口等座位的時候,來來往往的男男女女都會多看一眼索菲婭。索菲婭的胳膊肘閑閑地搭在紅木的櫃台上,突兀有致的身體無意中擺出了一個優美的姿態,為裝飾典雅的“東方之珠”平添了一道風景。
“我應該早一點來定一個座位。”雲翔歉意地說。
“沒有關係,等一下好了。”索菲婭的聲音中含著由衷的寬容。
十五分鍾之後兩人終於在餐廳角落的一張窄小的桌子兩邊坐下了。
“挑你喜歡的菜點好了,不要考慮價格。”雲翔說。所有的女人,不管是美麗的還是醜陋的,深刻的還是膚淺的,都喜歡出手大方的男人。雖然雲翔並不深諳女人,但是自認為對女人的一些基本了解並不缺乏。
“我喜歡肉絲炒豆幹芹菜。”索菲婭說,隨即合上了菜單。
雲翔笑了:那大概是這家餐館裏最便宜的菜了。
“你不是說讓我挑我喜歡的嗎?”索菲婭有些委屈。
她的表情惹得雲翔憐愛了。
雲翔點了一份清蒸鱸魚,一客海鮮煲。
茶來了。雲翔給索菲婭和自己斟了茶,茶香立即在兩人之間飄散開來,空氣中似乎多了一層曖昧的親密。
“你在紐約讀書還是工作?”雲翔問。
“從前讀書,現在工作。”
“你介不介意我問你在哪裏工作?”
“在一家電腦軟件公司。”
“你不會是寫軟件的吧?”
“我是做市場銷售的。你呢?軟件設計師?”
“是啊,做了幾年了。”雲翔掏出了一張紙,上麵有他事先寫好了的自己的工作的IDT公司地址,家庭住址,工作電話和手提電話的號碼,還有Email地址,遞給了索菲婭。
索菲婭微微笑了,這麼詳細?
“不詳細怎麼能顯出真誠?”雲翔說。
“你想告訴我你很真誠?”
“我想你很快自己就會發現這一點。”
“但願吧。”
清蒸鱸魚上來了,雲翔用筷子小心地挑起了整塊魚骨,放到空的盤子裏,然後夾起魚肚附近最鮮美的一大塊魚肉,放到了索菲婭的碗裏。他的動作那麼自然,仿佛他和索菲婭相識已久。
可是和他在同一屋簷下生活了七年的高秀從未享受過這樣的待遇。
“如果我以我這七年來對你的全部愛心來養一隻狗,他今天也不會對我這麼絕情!”高秀在離婚那天從法院裏走出來時,最後對他說。
他並沒有回擊她,他當時腦子裏盤旋的是一段美國名人的名言:It is difficult to tell which gives some couples the most happiness,the minister who marries them,or the judge who divorces them。(很難講是誰給予許多夫妻最大的快樂:是使他們結婚的牧師,還是讓他們離婚的法官。)
雖然他和高秀的婚禮並不是牧師主持的,而是國內數學界一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主持的。
老教授在婚禮上說:婚姻是違背數學原理的,因為在婚姻中一加一不等於二,而等於一。兩人相愛的合為一體。
“你說一加一等於幾?”雲翔脫口問索菲婭。
索菲婭盯著他的眼睛看了足足有十秒鍾,然後說:你要先告訴我在什麼前提下。
“在婚姻中。”
“四個答案:零,一,二,三。”
“Wow,不瞞你說,我是正宗名牌大學數學係博士,第一次聽說一加一可以有這麼多答案,你比陳景潤還酷。”
“因為婚姻本身是複雜的。如果你寄希望婚姻是簡單的,那你大概要回到你那個正宗名牌大學的社會學係或者心理學係選幾門課。”索菲婭調侃地說。
“那麼我就麻煩你解釋一下你的答案了。”
“OK,一樁失敗的婚姻,會使兩個人互相傷害,如果沒有身體上的傷亡,也有精神上的傷亡,最後愛情婚姻煙消雲散,轉歸於零。這種結局叫一加一等於零。”
“聽起來夠恐怖。”
“兩人夫唱婦隨,相親相愛,合二為一,很令人羨慕,但是一加一等於一的道路是漫長的,這可能意味著兩個人的部分個性的消失,甚至其中一個人的個性完全消失,還不要提對自己的愛好,職業等等的犧牲。”
“白頭偕老談何容易。”
“一加一等於二,最現實的婚姻。兩個人還是原原本本,不能有很深的溝通,但是可以並肩戰鬥,共同解決衣食住行,子女教育問題。”
“很好理解,那麼等於三的答案從哪裏來的呢?”
“一樁婚姻結成那一時,也就是不完美感產生的那一刻。你不是數學博士嗎?是不是三角形最穩定?許多人需要從第三者那裏尋求安慰,來彌補自己婚姻的不完美,那麼一加一再加一個第三者,是不是等於三呢?”
“照你這樣說,一加一還可以等於四了?如果夫妻倆各有一個第三者。”
兩人一起笑了起來。
“還是再喝一點海鮮湯吧,”雲翔替索菲婭添了湯,“我記得我們大陸的學者喜歡說,理論是灰色的,生命之樹常青,我們還是先把自己的生命照顧好。”他說“我們”兩個字說得很自然。
“這盤肉絲炒豆幹芹菜很好吃,我喜歡。”索菲婭有點孩子氣地說。
一個成熟的女人,偶爾流露出一點孩子氣,讓人感覺很特別,雲翔想,尤其她說我喜歡“時,在說了”我“之後停頓了一下,點了點頭,才說”喜歡,讓雲翔著實衝動了一下。
什麼時候她會說這個高高的真誠的數學博士,我喜歡?
晚餐結束了。
雲翔陪索菲婭走到了她的車旁,下周六你有什麼安排嗎?
“暫時還沒有。”
“一起去看電影吧。”雲翔說,心裏罵自己都是老一套,就拿不出一點有創意的策略嗎?可是時間太倉促了呀,他還來不及細細考慮。
“現在離下周六還很遠呢,我到時給你打電話好嗎?”
“那你介不介意給我你的電話?”
索菲婭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告訴了他自己的電話號碼。
雲翔很快就把她的電話號碼輸入了手提電話。
他目送著索菲婭開著她的紅色HONDA離開了東方之珠。
星期一早晨雲翔進了IDT公司的大樓,直接就去了亞剛的辦公室。亞剛生得矮壯,皮膚偏黑,一向不修邊幅。那天他穿了一件皺皺的印著DISCOVER字樣的套頭衫,正坐在自己的電腦前全神貫注地盯著屏幕,眼睛瞪得大大的,臉漲得紅紅的,倒好像遇到了美女的人是他,而不是雲翔。
“我上星期六實實在在有一場豔遇。”雲翔說。
“不可置信。”亞剛搖搖頭,眼睛仍然看著屏幕。
“連我自己都不能相信,她就好像從天而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