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桐是偷渡來美國的。但他並不是哆哆嗦嗦地坐在一艘貨輪上,風裏雨裏地顛上一個多月,最後一灘爛泥似地倒在墨西哥灣的海灘上。阿桐是西裝革履地坐著波音七四七從紐約入境的,雖然他的西裝皺皺巴巴的,皮鞋上也落滿了灰。
他在老家原本是開拖拉機的,在綠色的原野上奔馳得好好的。後來有一天他老婆阿菊對他說,他得想辦法出國,村裏的年輕男人沒剩下幾個了,她可不想讓別人說自己嫁了個沒用的老公。
於是阿桐出了兩萬美金的價兒在蛇頭那裏買了一張假綠卡。他東挪西借湊了一萬美金給蛇頭,答應到了美國一年之內把另外的一萬再加上利息還給他。
阿桐懷裏揣著這張假綠卡和一張全家福就來闖美國海關,一入境就被警察順順當當地收進了監獄。身上的東西監獄替他保管了,隻有全家福還留在貼身的口袋裏。
阿桐在獄中待了七個月。每天吃飯、睡覺、鍛練身體,日子倒也過得很快。阿桐見移民局遲遲沒有遣送自己回去,漸漸地也就放寬了心,還比以前胖了許多。後來看到監獄把很多和他一樣的人都放了,他又千求萬求從親戚那兒借了三千塊美金,用這錢找了個律師把自己保了出去。
阿桐出了獄,先給阿菊打了個電話。阿菊一聽他的聲音,就“哇”地一聲哭了出來。阿菊哭起來震天動地的。她說債主天天上門要債,兒子、女兒躲在家裏都不敢出門,他要再沒有錢寄回來,她就帶兒女去跳江了,要麼就去做雞(妓),看他怎麼有臉見人?
阿桐第二天就一頭紮進了紐約上州的一家中餐館,每周做七天工,六天刷碗,一天切雞腿,每天平均做十二小時。
蛇頭很快就打電話來要債了。阿桐隻好哀求他再緩一緩,蛇頭說看在老鄉的麵子,就再寬容他幾個月,不過利息要升高,因為阿桐耽誤了他的錢周轉。
阿桐在髒盤髒碗中間油一把、水一把、汗一把地做了兩年多,總算把債還清了。在廚房裏做工的人走了一批,又來了一批,隻有阿桐還是一成不變地六天洗碗、一天切雞腿。不管廚房裏的人怎麼換,阿桐總是大家戲弄的對象。他人生得瘦,一根蘆葦似的,廚房的人就說他是被老婆耗的;阿桐兩腮塌陷,上排牙整個向前突出,廚房人就說他:“人沒進廚房,牙先進來了。”每次別人拿他找樂,他都覺得自己嘴笨,反駁也不是人家的對手,就裝聾作啞地過去了。
後來廚房裏來了個戴眼鏡的、斯斯文文的、一看就知道倒退幾年是坐高等學堂的主兒。他第一天來試工,老板派他切雞腿兒,結果這哥們兒二十分鍾還沒打理好一隻雞腿。老板進來視察了一番,衛生眼球就暴綻起來了。趕巧那天是阿桐切雞腿的日子,老板就吩咐阿桐說:你教教他怎麼切,他這樣的人就是在大陸被慣壞了。
阿桐就告訴這個戴眼鏡的怎麼切雞腿。阿桐隻讀了小學二年級,普通話說得磕磕巴巴的,不過連說帶比劃地也算教明白了。阿桐後來知道這個戴眼鏡的名叫徐幼鴻。
這個徐幼鴻很快就成了廚房裏的人找樂的新目標。第一次有人問他有沒有老婆,他先是點點頭,後來又搖搖頭。這下大家來了興趣,有的舉著菜刀就團團圍了過來,追問他到底有沒有老婆,但是他死活也不肯開腔。大家就說:“你小子肯定不靈,老婆跟別人跑了。”
徐幼鴻聽了這話,臉就變了顏色,埋下頭去切雞腿,動作比平常快了很多。那幾個人又改用家鄉話開他的玩笑,拿他老婆當話題過了一晚上的嘴癮。
晚上下了工,阿桐看徐幼鴻還青著臉,就勸他不要把他們的話放在心上,在外做工,裝聾作啞最重要了。徐幼鴻勉強點了點頭。阿桐睡的是徐幼鴻的上鋪,半夜起來上廁所,聽見徐幼鴻還在床上翻來覆去,猜想他是想老婆了。阿桐想安慰他幾句,也不知該說什麼,又怕吵醒了別人,兩人都會挨罵。
以後阿桐有點空閑,就幫徐幼鴻切切肉,這樣在老板眼裏,徐幼鴻做的事也總算過得去了。老板本來是想炒掉他的,但因為是冬天,雇人很難,許多流動打工的人都不肯到這座冰天雪地的城市來,也就捏著鼻子把他留下了。
廚房開飯的時候,阿桐和徐幼鴻從來不和其他人坐在一起,免得又讓他們把自己當成下飯的調料。他們常常坐在洗碗機旁的菜筐上,守著一個臭哄哄的大垃圾桶吃飯。
偶爾兩人也聊幾句,零零碎碎地阿桐也知道了一點徐幼鴻的來曆。徐幼鴻說他父親一心想讓他當個畫家,所以給他起名叫徐幼鴻,希望他幼年就能像徐悲鴻,長大了,如果成了名畫家,就把“幼”字改成“又”,就取“又一個徐悲鴻”的意思。阿桐聽得胡裏胡塗的,徐幼鴻給他解釋了半天,他才算明白了。後來徐幼鴻歎了一口氣,說:“我這輩子大概是不能把‘幼’字改成‘又’了。”徐幼鴻說自己是南方的一個美院畢業的,和很多出名的畫家都是校友。他的一幅什麼油畫當年還轟動過全國呢。後來他來了美國,什麼院也進不去了,就上街頭替人畫像。再後來他的朋友在紐約街頭被一個黑人開槍打死,他心一灰,就丟了畫畫的行當,下餐館打工了。
“在紐約的時候,我們冬天連暖氣都不敢開,因為付不起電費。”徐幼鴻說完以後,眼睛就開始望向窗外,眼神變得恍恍惚惚的了。
阿桐注意到他說的是“我們”,猜想“我們”包括他老婆了,但他也不敢多問。
阿桐總是把客人用過的易拉罐揀出來,存在一個黑塑膠垃圾袋裏。等到存滿了一袋,他就背到超級市場去賣,每個賣五分錢。平常在上工的路上,他也免不了要在路邊的垃圾箱裏翻一翻,尤其那個脫衣舞夜總會的垃圾箱總能讓他有所收獲。後來有一個廣東人來餐館裏做炒鍋,因為他人生得矮小,大家都叫他小廣東。這個小廣東也熱衷於在餐館裏揀易拉罐。阿桐見自己的大垃圾袋過了一個多月都沒有滿起來,心裏開始憤憤了。
那天他正洗碗,看見一個打工的端著一大箱髒碗髒盤進來,碗盤中間露出幾個紅豔豔的可樂罐,就跑過去抓。這時小廣東也奔過來了,兩人抓到了同一個,誰都不肯放手,最後就打了起來。小廣東一把扯掉了阿桐的襯衣口袋,把他的全家福抖到地上。小廣東把照片撿起來就撕成三截。阿桐急紅了眼,跑到案板邊拿起一把菜刀就撲了過去,可是小廣東比他手急眼快,早已抄起插在碗盤中間的牛排刀揮過來,結果阿桐的手背被他劃了血淋淋的一道。
兩人被大家連拉帶搡的拉開了。阿桐從地上揀起變成了三截又被拉架的人踩了幾腳的全家福,在襯衣上擦了幾擦,比比劃劃地想拚在一起。可即便拚在一起了,那照片也十分難看。阿桐覺得這事兒太不吉利了,弄不好自己家就要四分五裂,鼻子一抽一抽的,有點想哭。
阿桐慢慢地把照片揣到褲袋裏,把自己的手草草包紮了一下,就挪回到洗碗機旁。
這時他才瞥見徐幼鴻站在不遠處,慘白慘白著一張臉,兩眼發直地看著他。阿桐猜想他是被嚇著了,就揮了揮手,意思讓他回去切肉。他從徐幼鴻的眼神裏看出了關心,心裏得到一點安慰。
到了晚上,阿桐把全家福攤在床鋪上,還想拚出個樣子來。這時徐幼鴻也湊過來,陪著他歎氣。阿桐突然想出了一個主意,他說:你不是會畫像嗎?幫我照著這個照片畫一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