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幼鴻楞了一下,搖了搖頭:我發誓不再畫畫了,再說我有一年多不畫了,手都生了。
“沒關係的,你隨便畫畫肯定都很像。你看,”阿桐在照片上指指點點:“這是我老婆阿菊,說實話,她這張照片照得比本人要好看,她本人也就馬馬虎虎還看得過去。這是我女兒阿妹,她總這麼安安靜靜的。這是我兒子阿傑,你看他,長大以後肯定是個帥哥。村裏的人非說他長得不像我,是別人種下的,其實他的眼睛大大的,還蠻像我的。”
徐幼鴻似乎被他的一家四口吸引了,把照片拚在手上,看了又看:“這個背景一看就是照相館的假背景,不太協調,因為你們穿的都是很厚的毛衣,可這個背景是夏天的頤和園。我要是把背景改成油油的墨綠色,把你們的毛衣都改成淺色的,效果一定很不錯。”
“那就幫我畫一張吧,如果這張照片沒有了,我們全家就沒希望團圓了。我出國前算過卦的,有一個和尚告訴我,什麼都可以丟,這張照片不能丟。”阿桐兩眼哀哀的,兩腮塌得更深了。
徐幼鴻揉了揉比從前粗糙了許多的手指,慢慢地說:“好,明天我們就去買筆和紙吧。”
第二天是徐幼鴻休息的日子。阿桐特地串了休,背上自己用鮮血捍衛過的一大口袋易拉罐,就和徐幼鴻一前一後上街了。那天天很冷,又下著雪,路上幾乎沒有行人。兩人都穿著青色的風雪衣,隻不過徐幼鴻的乾淨些,阿桐的油膩些,再加上阿桐背著的大黑垃圾袋,在風雪中引起很多開車人的注意。阿桐在一家超級市場把易拉罐換了錢,就和徐幼鴻去購物中心的一家藝術用品商店。
商店裝飾得很漂亮,迎著店門的牆掛了一幅很大的畫,畫的是一個光溜溜的外國女人。阿桐的臉“呼”地就熱了起來。他偷偷瞧瞧徐幼鴻,見他正認真地挑選畫筆,什麼都沒看到似的。
付錢的時候,阿桐心驚了一下,幾張白紙,再加一小盒粉筆,就二十幾塊,遠遠超出他賣易拉罐的錢。阿桐肉痛著在口袋裏摸索著,誰知徐幼鴻早掏出錢,遞給了店員。
“小徐,怎麼能讓你付錢?你是幫我畫畫。”阿桐說。
“沒關係。我見了畫筆就忍不住想買。”
兩人出了店門,阿桐說:這些東西可真貴。
“我還是挑最便宜的買,咳,凡是和藝術沾邊的東西都很貴。”
阿桐把那盒粉筆打開,看了又看,有點擔心地問:“你說,用這個筆畫出來的畫是不是很容易就被塗掉了。”
“不會的,這和我們以前在國內上學時用的粉筆不一樣。”
阿桐放心了。隨後又神秘地問徐幼鴻看到牆上的女人畫沒有,徐幻鴻被他的表情逗笑了,這還是阿桐第一次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笑。徐幼鴻說:“我上大學的時候,臨摹那幅畫不下十遍,我閉著眼睛都能畫出那女人身上的每一條曲線。”
阿桐瞪圓眼睛,臉上露出了羨慕:“哎,那你一定見過很多光著身子的女人。”
徐幼鴻放聲笑了:“阿桐,你可真有意思。”
徐幼鴻沒過兩天就把阿桐的全家福畫完了。阿桐捧著看了又看,歡喜得都合不上嘴了。阿桐小心翼翼地把畫像掛在床頭。畫像比原來的照片大出十幾倍,遠遠看過去就像一頁大掛曆似的,滿屋子都跟著亮起來了。阿桐沒有想到自己家人被畫出來以後這麼靚,這麼耐看。想想一家人要是能這樣緊緊地坐在一起該多好。現在他覺得有希望了,不像幾天前,自己拿著被撕成三截的照片,絕望得要命。
公寓裏的人圍過來了,都說這張畫像好看。於是他們就問起徐幼鴻的來曆,徐幼鴻都一一答了。但他們沒再問他老婆的事,隻是歎著氣說他在這兒做工太可惜了。
阿桐認定自己的好運是徐幼鴻給他畫的那幅全家福帶來的。在他把那張全家福端端正正掛在牆上之後沒過兩個月,就聽人說美國政府要大赦,他們都可以申請綠卡了。
阿桐當初在監獄裏都沒有失過眠,這下睡不著覺了。半夜三更,別人都睡了,還舉著手電筒對著畫像上自己的老婆、孩子的臉晃來晃去。阿桐是明明白白地知道,隻要有了綠卡,就可以和老婆、孩子團圓。
老婆、孩子說來也就來了。阿菊倒沒太大變化,隻不過手上添了幾個戒指。兒子、女兒卻不再是畫像上的樣子了。女兒比從前活潑多了,兒子阿傑果然變成了一個小帥哥,連阿桐自己都有點懷疑兒子的來曆了。
餐館的領位移民加拿大,阿桐跟老板求了個情,給阿傑安排在星期天做一天領位,這樣兒子也可以幫家裏賺一點錢。
星期天下午餐館的生意總是比較清淡,阿傑常常無事可做,就拿支圓珠筆在餐巾紙上塗塗畫畫。畫了幾次就引起了徐幼鴻的注意。有一次吃晚飯時徐幼鴻對阿桐說,阿傑很有畫畫的天賦,阿桐應該培養他。阿桐是懂得“培養”兩個字的意思的,那就是要花錢。阿桐想起那一盒粉筆的價錢,背後就有點冒冷氣了。他吞吞吐吐地說,兒子也許不是那塊材料。徐幼鴻卻更認真的,說他看出阿傑的天賦了,他不會看錯。阿桐倒從沒有細想過兒子的未來,隻是想要多積點錢,也許以後買個小餐館讓兒子當個老板。他覺得不管在哪兒,當個畫家和當個賭徒沒什麼兩樣,隻有很少的人可以大富大貴,絕大多數人都是血本無歸。像徐幼鴻自己還不是個活例子嗎?
徐幼鴻像是明白了阿桐在想什麼,也就不勉強他,隻是淡淡地說,阿傑和自己不是一代人,他的將來應該是另外一個樣子。
阿傑不再說什麼,收拾起碗筷走了。
阿傑自作主張就開始和徐幼鴻學畫。家裏很快擺滿了他從圖書館裏借來的大本大本的畫冊,牆上也貼滿了他的畫,當然還有徐幼鴻畫的那張全家福。兒子打工的錢再也不上交,阿桐知道那早就變成畫紙了。阿桐也清楚徐幼鴻給兒子買了許多油彩和畫布,不過他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阿傑放學以後常常會來餐館和徐幼鴻聊天。徐幼鴻切雞腿,兒子有時也要切幾刀;徐幼鴻去刷鍋,兒子就站在鍋台旁。兩個人像有說不完的話。但兒子很少靠近洗碗機,除非看到自己忙得東倒西歪,才會過來幫幾手。
阿桐嘴上不說,心裏是有些怨徐幼鴻,因為兒子和自己疏遠了。時間一久,他也懶得和徐幼鴻說話。徐幼鴻對他倒是老樣子,有時還興衝衝地拿一張兒子的畫跑到洗碗機旁讓他看。徐幼鴻怕自己滑膩膩的手弄髒了畫,還特地戴了一隻新的塑膠透明手套。阿桐看不出兒子有多大的進步,如果徐幼鴻說兒子進步了,那大概就是真的。
那年兒子在放暑假第二天就告訴阿桐他打算和徐幼鴻一起去紐約、芝加哥看藝術博物館。阿桐一聽就氣炸了,他猜想兒子是從阿菊那裏要了錢,難怪前幾天他讓阿菊上交工錢,她磨磨蹭蹭地不肯拿出來。他晚上下了工,關起家門,把老婆、兒女全審訊了一番,結果發現不但老婆塞錢給兒子,女兒也把自己已存下的錢捐獻出來了。他氣得吼天吼地,命令他們全都給他跪下。兒子聽到他的命令就笑了:“老爸,你別忘了這是美國,你要逼我下跪,我就打電話叫警察。”阿桐知道兒子的一口英語現在已經很地道,如果警察來了,自己連個辯護的機會都不會有,也就不敢堅持讓他們跪。不過心裏的火不能窩著,他嘴裏不停地罵著,開始動手撕牆上的畫。阿菊過來想攔他,卻被兒子叫住了:“讓他撕吧,反正這些畫我自己也不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