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桐碰到那張全家福時手軟了下來,終於還是把這幅畫孤零零地留在牆上。

阿傑第二天還是和徐幼鴻去了紐約。徐幼鴻一大早就上門替阿傑求情,還說他開自己的舊車去,吃住都會在他以前的同學家裏,不會讓阿傑花什麼錢的。阿桐算是勉強同意了。

兒子去了半個月,回來時就像換了一個人。阿桐看見兒子心裏歡喜,就給他燒了一條鮮魚吃。兒子給他們講他去過的地方見過的人,很興奮,用很多叫阿桐覺得陌生的詞兒。後來兒子突然放下筷子,很認真地對阿菊說:“媽,我長大以後不想結婚。”

阿菊忙問為什麼,兒子說:愛情很傷人。

阿桐笑了,小崽子還文謅謅的:快說怎麼了,不要拐彎抹角的。

阿傑說:我看到徐老師的太太了。

夫妻倆都瞪圓了眼,立刻追問,因為徐幼鴻的太太幾年來對大家都是個謎。阿傑說那天他和徐幼鴻去紐約法拉盛的一家餅屋吃早點,餅屋的顧客很多,排著長隊。排在他們前麵的是一個女人,帶著兩個又吵又鬧的男孩。兩個男孩一邊鬥嘴,一邊鬥拳,其中一個撞到了徐幼鴻。孩子的媽媽慌忙轉過身來道歉,她話剛說了一半就停住了。阿傑看清了她的臉:白淨,清瘦。她兩手抓著兩個孩子的肩,像是要製止他們的吵鬧。她大概是抓得很重,其中小的那個男孩尖叫了一聲。

阿傑看到徐幼鴻的臉一下子變得慘白,想笑一下,又沒有笑出來。

“你的孩子長很高了。”

“快叫徐叔叔。”女人對自己的兒子說。兩個男孩“嗨”了一聲,算是打過了招呼。

“你還好吧?”女人問。

“還是老樣子。”徐幼鴻答。

“還畫嗎?”

“畫,畫雞腿。”徐幼鴻終於笑了出來。

這時就輪到女人買點心了,女人買好了就帶著兒子走了。

徐幼鴻那一天很少講話。阿傑問一句,他就答一句。原來他到紐約上州來打工,並沒有和她太太商量,隻留了一張紙條給她。那時他的朋友被一個黑人開槍打死了,他不敢再上街給人畫像,再說警察也查得緊,不允許他們上街。日子一天比一天難維持,他太太又生病,每天都不停地抱怨他。他們的房東是一個不錯的美國人,對他太太有幾分好感,所以他太太經常說,如果跟了這個房東,一輩子不用為付房租發愁了。

“徐老師一生氣就把她留給了他們的房東。”阿傑最後說。

阿桐夫妻一起歎氣。阿桐心裏想著以後要對徐幼鴻好一點,在美國沒有個伴兒是最苦不過了,自己的兒子和徐幼鴻學畫,也是往正路上走,總比他的有些同學,整天偷偷摸摸地抽煙和吸毒要好多了。

不知怎麼的,徐幼鴻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臉比從前更沒有血色,做一兩個小時的工就虛汗淋漓。拖到再也堅持不住,就到醫院去檢查,發現右腎整個壞了。以後每隔幾天就去洗腎,沒過多久,就把幾年的儲蓄洗出去了。美國的醫院是不給病人換腎的,徐幼鴻的唯一出路就是回國去想辦法換腎了。

阿桐買了酒、做了菜給徐幼鴻送行。一家人都沒有什麼話,飯吃得很悶。徐幼鴻送給阿傑一本厚厚的畫冊。阿桐翻了翻,所有的字都是英文的,他看不懂。倒是其中一幅裸體女人的畫,他看著眼熟,很快想起那是他和徐幼鴻在藝術品店見過的。

徐幼鴻離開阿桐家的時候,對阿桐說,他想要那張全家福做個紀念,他說那是他畫的最後一幅畫了。

阿桐起初有點舍不得,轉念想想自己的好運都是這幅畫像帶來的,現在也該讓它保佑保佑徐幼鴻了,所以也就送了他。徐幼鴻難得地微微笑了。他說自己當年是背了個大畫夾來美國的,回去時總算還帶了一幅畫,不算兩手空空。

阿桐把徐幼鴻送到門外,塞了一千塊錢給他,讓他回國看病用。阿菊、阿傑和阿妹都躲在屋裏不肯出來,阿桐知道他們是擔心控製不住自己。

轉眼間阿傑就高中畢業了。畢業前阿傑的畫在全紐約州中學生的畫展上得了金獎。

阿傑畫的也是一張全家福,隻不過畫上多了一個人,那就是徐幼鴻。阿桐覺得阿傑畫的不像自己家人,可阿傑說他追求的是“神似”,而不是“形似”。阿桐被他“神”得暈了。因為阿傑畫得好,學習成績又好,他得到了波士頓一所大學的獎學金。連餐館的老板都羨慕阿桐,說他最近幾年辛辛苦苦賺的錢都給孩子交了學費,不像阿桐運氣好,生了一個這麼有出息的兒子。

阿桐那些天走路都輕飄飄的了,照照鏡子,覺得自己的臉都胖了許多。後來當阿傑說要爸媽去參加學校的畢業典禮時,阿桐更是興奮得張大嘴巴,半天說不出話來。因為不懂英語,他還從來沒參加過兒子學校的活動呢。起初家長會都是徐幼鴻替他去,後來徐幼鴻走了,他就求餐館的女經理替他去。這一次兒子的校長囑咐了,阿傑要向大家介紹自己的父母。

阿桐的精神緊張起來,忙問兒子自己聽不懂怎麼辦。兒子說沒有關係了,阿妹可以做翻譯嘛。

阿桐和阿菊忙亂了好幾天。阿桐出國時穿的那件西裝太上不了台麵,隻好買一件新的。買了西裝自然又要買襯衣、皮鞋,總之,到了最後阿桐連連說自己舍了血本,但不管怎麼樣也不能給兒子丟麵子。

畢業典禮那天,阿桐夫妻裏外全新地就去了。阿桐活了大半輩子就沒穿過幾次皮鞋,這一次穿上沒幾分鍾就覺得腳開始慢慢脹大。

典禮是在一個很大的禮堂裏進行的,參加典禮的人男的都西裝筆挺,女的也是身著華服。阿桐第一次和這麼多高高壯壯、黃頭發的美國人坐在一起,隻小心地坐住了三分之一的椅子。

在典禮過程中,兒子上台領了好幾次獎,阿桐也搞不太清楚究竟都是什麼獎。等兒子上台領畫畫的金獎時,女兒提醒他們阿傑快要發言了,快要介紹他們了。

站在台上的兒子,穿著整潔的黑西裝,遠看過去完全是個大人。兒子的聲音通過麥克風傳出來,那麼好聽,又那麼陌生。兒子提到自己和阿菊的名字,還沒等女兒翻譯,阿桐就拖著自己老婆站起來了。坐在前排的人都回過頭來看他們,所有的人都衝著他們鼓掌。

阿桐有點站不穩了,腳在皮鞋裏脹得開始發疼。那一刻他想到了徐幼鴻,想到接受掌聲的應該是徐幼鴻,而不是他自己。兒子說到徐幼鴻的名字了,他聽得真真切切。

兒子站在高高的領獎台上,開始用手背抹眼睛,這時他看上去還十十足足是個孩子。

阿桐想起那年冬天,他背著一個大黑垃圾袋和徐幼鴻一起去買畫筆畫紙。那天風大雪也大,把他們的臉都打疼了。這時他再也忍不住,在那麼多人的注視下,大顆大顆的眼淚就掉下來了……

——發表於《中央日報》1999年9月25日-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