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閩下了工以後沒有像廚房的人一樣直奔賭場,而是先回公寓洗澡換衣服。他不願一身油膩坐到賭台上,看莊家陰慘慘的臉色。

平素十幾個人擠在一起鬧哄哄的公寓現在卻靜得有些怕人。上樓梯時,阿閩覺得背後有人跟著自己。回回頭,鬼影子都不見一個。

洗澡的時候,阿閩把水調到了自己習慣了的溫度,老家海水的溫度。他父母家的後窗就臨著那片海。小時候,他每天起了床,就先從後窗跳出去,撲到海裏遊泳。母親總是扶著窗框喊他回家吃飯。窗框是質樸的原木,四周還纏了藤葉。遠遠地望過去,母親的姿勢像是等著拍照。五年前出國時匆匆忙忙,連一張母親照片都沒有帶上。五年來反反覆覆看的,就是記憶中的這一幅。

他穿上了那件深黑純棉的襯衣。這件襯衣還是當年太太阿蓉陪他買的。衣領下的第二粒扣子接吻時被她揪掉了,就再也找不到。她隻好釘了一粒淺黑的。他係這個扣子比平常多費了兩秒鍾。

他把厚厚的一疊錢放進了襯衣的口袋,然後穿上白的風雪衣出了門。昨天夜裏他輸了兩千多塊,做男招待一個月的工錢。他想來想去主要原因是本錢不夠,等不到自己運氣好轉,就丟了本。所以今天他把存款都提了出來,還從餐館老板那裏借了三千。

外麵雪還下的狂。他發動汽車時費了一番周折。好幾次他都想把這輛破車送給隔壁車庫的老板去拆零件用,不過最後還是忍住了。如果沒有了車,他的日子就和坐監獄沒有什麼兩樣了。

從公寓到賭場四十分鍾的路,並不算長,何況是他開熟了的路,但雨刷出了毛病,總有一塊雪粘粘地擋在眼前。他緊張地扶著方向盤,吃力地想透過那片雪看清前方的路。一輛運貨的重型卡車呼吼吼地從他車邊開過,似乎造成了一片真空,蓄意要把他吸進去,隨後還把大股大股的雪漿無所顧忌地濺到了他的車上,讓他整個墜入黑暗。有一瞬他以為自己已經鑽到卡車碩大的車輪下了,甚至聽到了骨骼碎裂的聲音。清醒過來後,發現卡車去得遠了,身子還完整著,隻是掛滿了冷汗。

雪從碎屑變成了鵝毛。老家是沒有雪的,隻有如雪的海濤。他第一次看到大雪是在俄羅斯。那一年俄羅斯在動亂中,莫斯科下第一場大雪時他正穿過紅場,一顆流彈從他耳邊飛過。如果當初那顆流彈把他打中了,他也就看不到美國雪城的雪了。

阿閩終於把車停到了賭場門口。這個名叫旋石的賭場設在紐約州的一塊印第安保留地裏,比起拉斯維加斯,或大西洋城,自然是小巫見大巫。對於阿閩,差別無非是這裏很少操皮肉生涯的人,沒有脫衣舞表演,也沒有港台歌星光臨,但賭的都是硬通通的美元,而不是花花綠綠的紙片,這就足夠了。

雖然已過了午夜,但因為是周末,賭場裏仍然人頭攢動。舞台上有一個黑人歌手正瘋狂著,挾帶出的節奏讓阿閩忍不住想和他一齊舞動。坐在電子吃角子老虎機麵前的老頭老太們,被機器發出的音樂所陶醉,忘記了自己賭卡上的錢在不停地減少。玩輪盤賭的人時時發出尖叫,把人一次次刺激得興奮起來。

他和幾個中國人擦肩走過,打了簡單的招呼。他知道他們幾乎都是在餐館做工的,水裏油裏的攪了十一二個小時,暈暈乎乎的,到了這時似乎才醒過來,開始自己的白天。

阿閩徑自坐到了百元的二十一點的賭台上,他不想再做那種十塊二十塊的小遊戲了。莊家正是他熟悉的尖下頦的小白臉,昨夜的兩千多塊就是在他的賭台上輸掉的。雖說莊家在這裏也隻是打工,每小時拿五六塊的薪水,但是阿閩還是要把他們當做對手。找小白臉把輸的錢撈回來,也算是報仇。

小白臉揚了揚光滑得發青的下頦,例行公事地向他問了一聲好,客氣裏不帶一絲熱度。他含糊地應了一聲,點出三千元的一疊,擺到小白臉麵前。小白臉迅速地掠了他一眼,隨後又見慣不驚地抻了抻嘴角。小白臉把錢一張張數過,塞進掛在賭台邊上的錢箱裏,然後排出一小摞黑的和綠的籌碼,嘴裏高喊一聲三千塊,抓起籌碼在空中誇張地劃了一個弧線,遞到了他麵前。

阿閩望望和自己坐同一張賭台的玩家:全是老麵孔。上家是那個頭發蓬亂的美國女人,穿一件磨舊了的黑皮夾克,嘴裏永遠叼著煙卷。坐他下家的是禿頭老吉姆,他不停地用手掌搓著臉。老吉姆嘟嘟囔囔地告訴阿閩,他今年隻有十二天沒來這個賭場,其中十天去了大西洋城度假,另外兩天因為雪實在下得太大。還有那個和阿閩年紀相近金發碧眼的美國男人,他穿著西裝,結著領帶,看來是從公司裏直接來的。

一局牌開始了。阿閩拈了拈籌碼,押上了兩百元。莊家開始發牌了,他麻利地把牌甩給每一個玩家,居然把輕薄的紙牌甩出風來。

這個小白臉在莊家學校時一定是最好的學生,阿閩想,他可以把每一個動作做得像軍人作操一樣到位,雖然有一點做作。

第一手牌阿閩拿到了二十點,而莊家掀開的那張牌是八點。阿閩有些放鬆地給自己燃了一枝煙。阿蓉和他結婚時說過,“我好想一輩子都給你點煙。”他認識阿蓉時才十六歲。他和自己的小哥們躲在學校操場的盡頭吸煙,被跑到那裏背書的阿蓉撞見。因為擔心阿蓉告訴老師,小哥們就派他去接近阿蓉。放學時他給阿蓉買了一個冰激淋。阿蓉用小舌頭在冰激淋上舔來舔去,一副討人喜歡的模樣。阿蓉聽懂了他的來意,仰起脖子笑了:“你抽煙的姿勢好帥,我怎麼會告訴老師?”

小白臉把自己的牌揭開了:十八點。阿閩贏了兩百元。接下去阿閩的牌一直很順,常常會高出莊家一兩點。偶爾地,他也會拿到十三點或者十四點,但莊家卻恰巧“爆”掉了。小白臉一次次地付錢給他,用長長的沒有血色的手指捏住籌碼,機械地擺在他麵前,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阿閩猜想自己的運氣來了,他把籌碼加到了三百。隻要有機會,他就把自己的籌碼加倍,每一次都沒有落空,他得到了加倍的償還。這一局牌結束時,他贏了三千五。皮夾克女人也贏,老吉姆大約維持本錢,隻有那個金發男人輸了一千左右。

穿著高跟鞋超短紅裙的女招待站到了阿閩背後,柔聲柔氣地詢問他是否要一杯飲料。他點了一杯啤酒,給了她二十塊現金做小費。她驚喜地收下了,連說了三聲謝謝。女招待嫋嫋地走了,她的背影有一點像阿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