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曉文

我醒來時,日頭已經升起來了。周圍靜靜的,我姥姥去街道開會,我姨去醫院了。炕中央的小飯桌上擺著我姥姥給我留的早飯:一塊玉米麵餅子,一碗高粱米粥,一碟鹹蘿卜條。

昨天晚上我姥姥對我念叨說:真沒一天安生日子過了。你一出生,你爸爸就被剃了陰陽頭,掛上黑牌挨批鬥,後來又下農村勞動,一勞就是七八年。好不容易盼到他回城了,才站了幾天講台,誰想到又出了這樣的事。

我姨說:我姐夫的案子不是小案,省裏都派人下來了。公安局找了幾百多人調查,有人說弄不好他會被判……

我姥姥使勁給我姨遞了個眼色,我姨看看我,就不再說了。

我爸爸弄不好會被判多少年呢?十年,十五年……我不敢想下去。

我真不知道公安局找了那麼多人,我隻知道三天前他們找我媽媽和我哥哥談過話,我想下一個就該輪到我了。我一直琢磨該怎麼回答他們的問題。我還從未和大人,尤其是拿著槍戴著大蓋帽的大人正式談過話,心裏很緊張。

我哥哥告訴我,公安局的人問他我爸爸有沒有向他灌輸過反革命思想,他的態度當然很堅決,他說根本沒有。我哥哥和他們談過話之後表情嚴肅多了,他覺得自己是大人了。

我暗暗盼著公安局的人來找我。我想光是態度堅決還沒有用,我還得舉出幾個例子來證明,比如我爸爸學了那麼多“馬恩列毛”的著作,比如我爸爸對他所有的學生都那麼好。但他們這兩天一直沒找我,也許嫌我太小了。我都十歲了,我哥隻比我大四歲呀。

昨天我看見我哥在我姥家的鄰居老陸家的窗戶前晃蕩。我哥像平常一樣,認認真真地把他白襯衣的領子翻到藍上衣的外麵,但他看上去還是比從前蔫了好多。我知道他在等丹姐,可她一直都沒有露麵。她家的窗戶被關得嚴嚴的。

我一直希望自己以後能長成丹姐那樣。丹姐真的很好看,她的眼睛那麼大,雖然皮膚有點黑,但牙很白,笑起來讓人喜歡。她和我哥哥好,也不瞞我,她讓我替她給我哥傳過好幾次紙條呢。有時她還趁我爸媽不在家時跑來給我和我哥洗衣服。

昨天我哥失望地離開了丹姐家的窗口後,就對我姥姥說他晚上不回家了,呆在家裏太悶了,他要和朋友出遠門。我姥姥不同意。

但昨晚他真的就沒回來。

平常我姥姥養的那兩隻母雞總喜歡嘰嘰咕咕的,現在卻縮在窩裏一聲不吭,她們可能是生蛋生累了,或許病了。

這時我猛然想起了我們家的小狗黑樺。去年春節前,有一天下大雪,我爸爸在郊外的一棵樺樹下發現了他。當時他凍得哆哆嗦嗦的,身子縮成了一小團,一身黑毛都被白雪裹住了。我爸爸就把他抱回家了,還給他起名叫黑樺。

黑樺生得醜,誰見了都說他醜。他的毛色有些雜亂,耳朵總是沒精打采地耷拉著,鼻梁也是塌的。不過我倒不在乎,醜一點有什麼關係嗎?重要的是黑樺很乖,他和我們家的每一個人都處得很好。

五天前,我爸爸因為“撰寫反革命書信,替鄧小平翻案”的罪名被哇哇叫著閃著紅燈的警車帶走,我媽媽隨後就被同樣哇哇叫著閃著紅燈的救護車拉走,我姥姥把我和我哥領走,誰也沒顧上管黑樺。我當時頭暈暈的,恍恍惚惚聽見他吼了幾聲,後來還慘叫了幾聲,似乎在混亂中被人踢了一腳。我記不清他是被鎖在家裏,還是家外了。我希望他是被鎖在家外了,不然他要餓昏了。

這幾天我不是到醫院看我媽媽,就是在家等公安局的人來找我,把黑樺都給忘了。我一定要回家看看他了。

我很快把飯吃完了,好像還沒太吃飽。放下筷子的時候我想起我應該留一點飯給黑樺的。

穿衣服的時候我猶豫了一下。我有兩條褲子,一條草綠色的,一條灰色的。草綠色的那條已經短了,膝蓋上還打了兩塊補丁。灰色的倒還完整,那是去年有一次我要上台演小紅軍戰士,我媽媽咬牙請裁縫給我做的新褲子。

我最後還是穿了草綠的。我得省著點那條灰的,這樣下學期開學的時候我還能有一條像樣點的褲子。也許以後我媽媽根本不可能再給我買褲子了。

我到了家門口時,發現那兒堆了很多垃圾,門全被堵住了。有幾隻雞在臭烘烘的垃圾中間忙叨叨地刨來刨去,搶著爛菜葉和豬糞上的米粒。五天裏,鄰居們就能存下這麼多垃圾,這叫我驚訝。我家的門離大垃圾堆還有一小段路,我想他們不是因為懶。

我從垃圾裏抽出一個木板條,把垃圾一點點刮到牆邊。垃圾的味太難聞了,我騰不出手來捏鼻子,隻好忍著。

這時小麗斜著肩膀提著一土籃垃圾從另一個胡同口拐過來,她看見了我,不好意思地咧咧嘴,嘟嘟囔囔地奔大垃圾堆去了。

小麗是我的好朋友,她比我大半歲,但比我高出一頭。大院裏小孩都不願意跟她玩,因為她媽結過三次婚。小麗改過兩次姓,現在跟著她那個一臉麻子的繼父姓孫。大人都說她媽媽有生活上的問題,我也不懂生活上的問題到底是怎麼回事。反正小麗說起她媽媽就眼淚汪汪的,我就怕看她這樣。大院裏的小孩也不願意和我玩,因為他們的爸媽總說,我們家曆史上的好多事還不清楚呢。我對小麗說我們倆一起玩好了,不一定要跟好多小孩一起玩啊。就算她媽有生活上的問題,也不關她的事兒。

小麗以前跟我那麼好,她把她的玻璃糖紙拿給我看,她從來沒拿給別人看過。大院裏的女孩子都在攢糖紙,就數小麗攢的最多最好。後來她還送了我兩張嶄新漂亮的金魚圖案的糖紙,我小心地把他們夾在我的牛皮紙麵的小日記本裏。

但小麗今天連看都沒仔細看我一眼,就走過去了。

我估計勉勉強強能打開門了,就停了手。我準備歇一會兒,再從家裏拿出鍬來收拾。

我開鎖的時候,手有點抖,可能是刮垃圾累的。我拉開了門,眼前黑洞洞的一片。我聽見了細小卻歡喜的叫聲,一團熱乎乎毛絨絨的東西撲了過來:是黑樺。他伸出爪子緊緊地抱住了我的一條腿,抓得我有點疼了。我慢慢抱起他,摸索著進了屋。

窗戶已經被我姨從外麵用木板封住了。我姥姥對我說,誰知道什麼時候你爸爸你媽媽能從監牢裏醫院裏出來呢,就先把窗戶封了吧,免得野孩子砸了玻璃,拿走家裏的東西。屋裏有點像我們在學校裏挖的備戰壕,又黑又潮。我就著從木板縫中間漏進來的一點光,摸到了燈繩,把燈拉開了。

黑樺在我懷裏一直微微發抖,我看見他眼裏有兩滴眼淚。我不知道該怎麼和他解釋。我把黑樺放到腳邊,在碗櫃裏翻了半天,終於找到了一個硬梆梆的玉米麵窩頭。

黑樺看見窩頭高興地叫起來。我把窩頭遞到他嘴邊,他咬了幾下,什麼都沒有咬下來。我想把他掰開,可使出渾身的力氣也掰不開,粗剌剌的窩頭把我的手都磨疼了。

這時我的眼淚就控製不住地叭嗒叭嗒地落下來了。

警車把我爸爸帶走,救護車把我媽媽帶走那天我沒哭,過後我姥姥都覺得驚訝,她說,這小丫頭性子還挺剛。

黑樺用頭在我的小腿上蹭來蹭去,像是安慰我。後來他身子一軟就躺在了地上。

我也坐到了地上。眼淚還一個勁地往下掉,我用手背抹下一層,很快又落下一層。黑樺慢慢地偎過來,躺在我的腿上,他閉上了眼。我害怕他再也睜不開眼睛了。我姥姥說,人要永遠閉著眼就會變成鬼了,鬼是不能和人說話的。

這間屋子裏隻剩下我和黑樺了。

我著急地叫黑樺。黑樺低低地應了一聲,聲音那麼弱,但我還是聽見了。

我立刻從地上站起來,我得想一點辦法。我試著用菜刀切那個窩頭,菜刀有些鈍了,我切不動。後來我找到了斧子,斧子倒還鋒利。我兩手緊緊握著斧把,他太重了,我的胳膊直搖晃。我真擔心對不準窩頭,砍到自己的腳。

我咬住嘴唇,憋足了勁,一斧頭砍下去:我把窩頭砍開了。

黑樺,快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