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楊一邊聯電子網一邊罵娘。他一向通過電話線聯學校的網,也許那天同時上網的學生太多了,他用快撥的辦法試了上百下,也沒能接通。一聲接一聲的單調撥叫,幾乎逼得他發瘋。他給自己倒了一杯可樂,加了三塊冰,咕咕嘟嘟地一口氣喝完,但還是順不過氣來。他又聯了一次,讓電腦自己頑強努力,他進了洗手間蹲馬桶。終於在電話撥響了五十幾聲後接通了。小楊提著褲子跑出來,興奮地改罵姥姥。
新的一期電子雜誌還沒出版,網上沒有什麼吸引他的內容。電子信箱裏無非是某某人準備賣一張單人床,此床彈性甚好,價格便宜。床他已有了,且是雙人的。有時半夜醒來摸摸另外半邊,一腦子迷惘,希望早一天把空白填滿。
小楊幾次寫信給自己的大哥,讓他幫忙物色一個。大哥新近開了一家美容院,小楊猜想有如雲美女浮在美容院的上空。可大哥每天忙得頭拱地,沒有時間替他解憂。大哥用大嫂的描眉筆,和一小片“貴友商場”的包裝紙,給他寫了一封一百五十字左右的回信,告訴他不要舍近求遠,就地取材娶個“洋婆子”算了,為中美友好做點貢獻。小楊知道所謂的“洋婆子”指的是美國姑娘。但來美國一年多了,小楊還沒和任何一個金發碧眼的異性有過稍微深入一點的交談,他深歎此目標之任重道遠。
住樓下的老韓前幾天和太太吵了架,跑到他的房間長籲短歎。老韓其實不老,三十幾歲的年紀。和他同時來美的學生都叫他老韓,等他們一個個畢業離開了,這稱呼又被一撥撥新來的學生沿襲下來了。
老韓太太小楊也熟悉的。她生得人高馬大,經常穿一條花褲子,抱著出生不久的女兒在公寓門口的草地上曬太陽,每次見到小楊從很遠處就開始打招呼。他不明白她和老韓吵架時怎麼會變成另外一個樣子。
老韓那天穿了一件皺皺巴巴洗得發黃的白襯衣,小楊斷定那是五年前老韓出國時一氣買的若幹件襯衣之一。老韓一向是節儉的,他到美國後還從未進過理發店,他的發型都是他太太的作品。如果他太太給他的腦袋每年拍一張照片,就不難得出自己的手藝日漸爐火純青的結論。老韓有一兒一女,最近又把他父母從國內接來,一家六口基本上靠物理係給他的獎學金過活。小楊覺得難以置信,他一個人花同樣數目的獎學金都不覺得寬裕。
老韓一臉嚴肅地對小楊說:婚姻是一份工作。一向寡言的老韓,偶爾也出語驚人。小楊認識老韓後,眼看他駝背的弧度一天天增大起來,眼角的皺紋一天天深凹起來。婚姻大概真是一份不輕鬆的工作,尤其在沒有真正的工作,沒有安身立命之前。
鑒於老韓的總結,太太暫時從缺也罷。
這一天沒有人給他發電子信函。他的網友們大概都在忙,小李度蜜月,小張準備博士資格考試,小趙最近瞄上了一個新加坡女孩,正酸甜苦辣著。獨獨撇下了他一個,守著一台沒溫度的電腦寂寞。
他無意中瞥見了屏幕上的日曆:三月三十一日,那麼再過半小時就是愚人節了。小楊突然來了靈感,他準備發一份電子信函,愚一下什麼人。
可是發給誰呢?他像一個初入道的弓箭手,隱隱有點激動地尋找靶子。
他自己是被射中過的。
在國內上大學時,小楊迷戀過中文係的一個短發的女孩。他發現那女孩每天中午十一點準時去買飯,所以經常逃了第四節課去食堂。那女孩喜歡在樹剛冒綠芽的時候就穿上超短裙,光著腳穿一雙白色的小拖鞋,隻把兩個小腳趾甲染成紅色,一派活潑俏皮。
後來他在舞場又遇上了她,知道了她叫曆雅,還和她跳過幾曲。
有一天他收到一封落款曆雅的信,她約他第二天晚上七點在學校體育場最西邊的那個籃球架下見麵。他大喜若狂,立刻把這消息傳播給一層樓的男生。在眾人羨慕的眼光下,他破例把腳上那雙二年沒打過油的皮鞋擦了又擦,然後昂首赴約了。結果他抻長了脖子把自己站成了籃球架,直到宿舍樓裏看門的老大爺老大娘們鐺鋃鐺鋃鎖好了門,也不見曆雅的倩影。
後來他才知道那天是愚人節。
他被當成笑料被男生們在每天臨睡前的懇談會上翻炒了一陣。後來曆雅靠著一個經濟係研究生的肩頭在校園裏走來走去,他著實一蹶不振了一些日子,男生們也就閉了嘴。
小楊在腦子裏把自己認識的人拉了一個名單,想來想去,隻有老韓是最合適的人選。小楊在學校的電腦房見到過他打印簡曆,他打了一百多份,還把發表過的論文複印了上千頁。他在網絡上張貼了若幹次簡曆,又寄出了幾大包。他不但在美國的五十個州撒網,最後都撒到加拿大了,可至今連一個通知他麵試的公司都沒有,更談不上聘用他了,這也是他太太和他吵架的原因之一。
小楊經過一番複雜的技術操作,通過學校的一個電子網絡服務站給老韓發了一封電子信函,這樣他就巧妙地隱去了自己的姓名和地址,換上了羅切斯特一家著名公司的名稱和地址。信函的內容是公司通知老韓四月三日上午九時來麵試。
小楊預想到三天後老韓將夾著大包小裹的資料開車兩小時去羅切斯特,偷偷地笑了。
第二天小楊起床有些晚了,抹了一把臉就往學校跑,在公寓樓窄窄的走廊上撞見了喜氣洋洋的老韓太太。她把平素蓬亂的頭發梳得齊齊整整的。小楊聞到了一股夾著酒精味的發膠的氣息。她截住了小楊:
“你知道嗎?羅切斯特的一個公司通知老韓去麵試了。”
“恭喜,恭喜。”小楊嘻嘻一笑,把自己的身子縮成扁平,從她和牆壁之間的空隙鑽過去,逃跑似的走掉了。他感覺得到她失望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後背上,她從他這裏沒得到預期的熱情反饋。
他們真的相信了,沒有一點懷疑,小楊想。小楊發現老韓太太笑起來的時候也有幾分動人,眼中的神采有點像原野裏的兩顆螢火蟲,映亮了乾草一般粗糙的皮膚。小楊擔心螢火蟲消失了,這張臉會變成什麼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