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成第二次到雪城時正是半夜,一絮絮的薄霧把這座給他百味回憶的小城懶懶散散地籠罩了。汽車在霧裏穿行,方成睜大了眼,想辨清窗外的景物。在離開美國的兩年中,他在許多個深夜裏釋放出自己的靈魂,在這些七轉八彎的街道上徘徊,矚望。
他讓出租車司機直接把車開到了老約翰的住宅前。老約翰在大學附近有許多房子出租,房子因為年久失修,價格比較便宜。被方成從睡夢中叫醒的老約翰嘟嘟囔囔地從密密麻麻地拴在一個大圓盤上的鑰匙中翻找著。
老約翰替他打開了一幢房子的門。他驚訝地發現這正是兩年前他和琴住過的,從前這裏有十戶人家。這種巧合使他的心跳加速了。踏上早已磨盡了油漆的樓梯時發出的吱吱扭扭的聲音聽起來那麼熟悉。老約翰打算租給他二層的房間,但他堅持要了在三層盡頭的那間,盡管老約翰一再說那裏很久沒有人住過了,一直也沒有粉刷。
等房間裏隻剩下方成一個人時,他緩緩地坐到了斜放在房間中央的一個落滿灰塵的床墊上。燈光有些昏暗,照著半遮半掩的陳舊的雕花窗板、散發著沒落氣息的歐洲風格的壁爐,以及萎倒在壁爐上的曾一度精致過的燭台。當年琴第一次看到這窗板、壁爐和燭台時,她驚奇而歡喜地叫出聲來。
琴是那樣的女人,她能從腐朽的東西中呼喚出浪漫來,這也是若幹年前方成力排眾議,與同窗七年的女友分手而娶了琴的原因之一。
地板上有小紙片零零散散地躺著。方成隨手撿起了一片,那是一張購物單。從前他和琴也經常寫這樣的單子,他們希望把美元掰成人民幣來用。這張單子上的筆跡既不是他的,也不是琴的。他知道這間房子換過主人了。
但他終於還是回來了。
他蜷縮在床墊上睡了幾個小時。早晨醒來後,立即到商店裏買了電話,甚至都沒太挑選樣式和價格。盡管房客換了幾批,這座房子的電話號碼還是從前的那一個。很快電話接通了,他從文件包的夾層找出通訊錄,決心立即給琴撥電話。他一再想,如果她現在的丈夫萬老板接電話,他該說些什麼,直到他用有些僵硬的手指撥通了電話,他也沒有想好。
電話鈴震響之後,話筒裏傳來的卻是一個美國女人平靜而彬彬有禮的聲音:對不起,你所撥通的電話號碼已不再使用。
方成撂下了電話。從他開始準備辦簽證的那天起,他就醞釀這次通話的內容,像一個並不具備表演天賦但非常刻苦的演員,他把台詞背了一遍又一遍。
但是演出被取消了。
方成四處打聽琴的消息。有人說萬老板的“銀湖餐館”因敵不過接連開張的廉價自助式中餐館的衝擊而倒閉。方成知道“銀湖”是萬老板半生的心血。萬老板十四歲從香港到美國,在中餐館苦熬苦做十幾年,存下了一筆錢,終於開了一家自己的餐館。“銀湖”剛開張時著實熱鬧了一陣。方成陪琴第一次去打工時,萬老板正春風得意。
那天萬老板穿了一件朱紅色的圓領衫,一塊塊的肌肉透過圓領衫突兀出來。他隻看了琴一眼,就同意讓琴來做女招待。但那一眼看得那麼無忌,帶著一種正處壯年的男人對女人的激賞。琴很緊張,她從來沒做過女招待,以前隻在方成工作的研究所做過所長秘書。
方成並不同意琴打工,可是琴說要賺些錢,給那時留在方成父母身邊的女兒蘭蘭買一把上等的意大利小提琴。其實方成知道琴失掉了等待他去改變生活的耐心,她要自己去改變了。
琴說她沒想到萬老板那麼寬容,還說他看上去精力好充沛。
現在方成想來,也許這之後的一切都是從她對萬老板的第一印象中衍生出來的。
方成曾不止一次詛咒過“銀湖”,但此刻他又惴惴了起來,以為自己的詛咒起了作用。
還有人告訴他,琴和萬老板經常吵,起初隻是在餐館的儲藏室裏吵,後來就吵到廚房,甚至大堂。餐館倒閉後萬老板賣掉了房子,跑到加拿大去做工,似乎琴並沒有一同去,她帶著與萬老板生的兒子去了賓州的什麼地方,沒給任何朋友留下地址。
這最後的消息使方成的心仿佛瞬間變成了掛爐裏的烤鴨,被翻翻轉轉地灼烤了若幹遍,所有的喜與憂都如錯放了比例慢慢滲入表皮的佐料,混合成了一種怪異的滋味。
方成反複問自己,當琴懷抱著阿隆的時候,她是否想到過蘭蘭?
方成上一次回國時,方成的父母牽著蘭蘭在機場接他。因為事先打過電話,父母有了心理準備,但母親見了他,還是忍不住偷偷抹淚。不知真情的小蘭蘭在機場大廳洶湧的人潮中喊著媽媽,無論方成怎麼拉都拉不住。蘭蘭奔跑的姿態像落入海中的一艘小船,而她身上的那件乳白的裙是一麵憂鬱的旗嬴弱地飄飄揚揚。
當小蘭蘭知道那架巨大的波音747飛機並沒有載回她天天想念的媽媽時,她睜大了黑幽幽的眼睛,問方成:
“你把我媽媽丟在美國了?”語調中多了一種和年齡完全不相稱的冷漠。
方成立誓要找回琴,他在美國的中文報紙上登了一則尋人啟示,標題是“尋找琴”:
“琴,我已來美。我們的女兒兩個月後抵達。我的通信地址,辦公室和住宅電話還和兩年前一樣。見報速與我聯係。”
那些天方成困獸般地在房間裏轉來轉去,一次次的電話鈴響都使他重複希望與失望的頃刻轉換。
琴的各式表情在他眼前像被計算機剪輯處理過的圖像高頻率地旋轉著。
他第一次在所長辦公室見到新來的秘書琴時,琴穿了一件淺紫的襯衣,領口露出白皙的頸,令他眼前倏然一亮。他從她手中接過一份報告,慌亂中竟觸到了她軟軟的溫滑的手指。她微羞著笑了。她的唇是薄薄的,狹長的,笑起來就彎出了一道優美的弧線,這道弧線劃破了他平靜的生活。
所裏包場看美國三十年代的影片《鴛夢重溫》。當他找到座位時,發現坐在自己身邊的竟是一襲紫衣的琴。黑暗中他聽見自己勁風吹過鼓浪嶼般的呼吸,他不敢側過頭和她說話。他瞥見她的手放在扶手上,他的手開始躁動了,掌心很快滲出了汗。隻要他伸出手,也許他的生活就完全改變了,他被這個念頭震撼著,仿佛置身於一艘乘風破浪的船上,頭暈目眩,卻又興奮無比。終於他伸出食指按住了她的手背,隨後緩緩遊動,遊到她的掌心,她輕微顫栗了一下,慢慢合攏了手指。他的全部神經似乎都集中在了他自己的這根手指上,他撫觸著她掌心上命運的紋痕。他用指尖親吻的不隻是她的手,還有她的唇,她的發,她的整個身體和靈魂。
影片結束了,男女主角在鄉間花滿枝椏的樹下重新相認,深情相擁。琴在流淚。
是哪一位詩人說過,愛人是一把好豎琴,就看你能不能用心指把她彈響?
盡管父母,親友對方成和他從前的女友分手施加了許多壓力,他還是很快和琴結了婚。他送給她的禮物是一條淺紫的連衣裙和一條同樣顏色的瑪瑙項鏈,當她穿戴好和他走在都市繁華的街頭時,她斂集了許多異性的目光。他拈起她的手,用指尖一下一下輕輕親吻她的手心。她把唇貼在他的耳邊,一縷柔柔的氣息立即拂了過來,她說:“這世上有什麼能使我們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