雋如的先生偉森來美探親有兩個多月了。

他們一起去紐約,華盛頓,芝加哥,一路上都是雋如開車。在高速公路上她一手扶著方向盤,一手拿開心果往嘴裏填,搞得偉森心驚肉跳的。

偉森說,方向盤被女人掌握在手裏,就像槍杆子被女人捏在手裏一樣,讓人心裏那麼不踏實。

雋如在國內騎自行車都歪歪扭扭的,碰到人多的時候總是最先跳下來,還伴著一兩聲帶點嬌氣的尖叫。那時她還最怕汽車,因為她暈車,坐越高級的汽車暈得越厲害,坐那種叮當亂響、四麵透風的公共汽車還勉強熬得過去。

偉森當時替她惋惜,說她這輩子與汽車無緣了。結果她到了美國一年,居然把汽車擺弄得熟熟的。

在賓州的一個小鎮他們住旅館,晚上忘了關車燈,第二天早晨發現電早跑光了。偉森有些發愁,後悔當時沒有好好檢查一下。雋如在公路上微笑著攔住了一個銀發的老人,老人笑眯眯地把車停到了他們的車旁邊。雋如從車後箱拿出一團電纜,利落地把電纜按陰陽極分別接到兩輛車的電池上,然後請老人發動了他的汽車。不出三分鍾,電就充足了。

重新上路後,偉森說:“我現在明白為什麼大家把出國叫‘洋插隊’了,美國這大熔爐的確鍛煉人,這在我老婆身上得到證明了。”

雋如笑了,但她的笑容消失得很快。她把目光投向了公路和天合為一線的遙遠的前方,眼神慢慢地憂鬱了起來。

兩個月前偉森在機場第一眼見到雋如時,雋如的眼中掠過最初的驚喜,很快就換上了這樣的一種憂鬱。偉森有些吃驚了,因為雋如從前總是一副笑模樣,不笑不開口。

偉森第一次帶雋如回東北老家時,他的七姑八姨老老少少十幾口在他們下火車當天全聚齊了。他們見了雋如都滿意,還一致認為她的笑聲酷像正當紅的一名女演員。大家熱烈討論了一通,最後偉森奶奶用汗煙袋磕磕桌子沿,一錘定音:

“我的孫媳婦就是她了,這姑娘好,喜性。”

雋如的人緣一直很好。當初醫院選派年輕醫生到美國學習,幾個候選人依靠著各自的堅硬後台,爭吵不休。領導為了平衡關係,索性征求群眾意見,結果大家推舉了幾乎對出國不抱希望的雋如。

偉森的同學同事都說當外科醫生的雋如總能笑臉迎人實在不易,外科的另外三個女醫生分別被封為了“冷麵殺手”,“北極圈公主”和“一本正經小姐”。

有時偉森去醫院找雋如,她的男同事常常對他說:

“你老婆是‘可耐牌’電冰箱,‘可耐可耐,人見人愛’,你可得小心一點啊。”

偉森總是哼哈一笑。

現在偉森想起這句話,心裏有些發毛。難道雋如真有什麼心事?她一個人在美國生活了一年,要知道在一年內足以發生許多事情。他的大學同學柴揚,在一家廣告公司做策劃,他對偉森說,他在一年之內走完了從戀愛到結婚,做父親(她太太未婚先孕),養情人的全部過程,把半生全揮霍了。

當時是八月,太陽把公路照得白花花的,給偉森添了一種恍恍惚惚的感覺。

因為不是周末,路上的車很少,有時視線裏隻有他們這一輛車。

“我覺得現在開車有點像我們以前玩電子遊戲,開著孤零零的一輛車,四周沒有人煙,前麵沒有盡頭。”雋如說。

“我倒想起每次拜見丈母娘要換四次公共汽車,出一身臭汗。現在舒服多了。”

“那時丈母娘家是你的目的地,現在你永遠在路上。”

他們登上了紐約世貿中心大樓的第107層,讓心猛跳了一陣;在華盛頓的國會山把美國曆史重溫一遍,發了一通念天地悠悠的感慨;還轉了芝加哥各種主題的博物館,飽了一番眼福。

偉森比雋如興奮得多,他跑上跑下地拍了十幾卷照片。他在大學學地理,後來在北京一所重點中學教地理,但他隻是帶學生去過一次黃山,他說他接觸的地理都是沒有生命的東西。

後來他們去看尼亞加拉大瀑布,他更激動了。他們坐船接近了大瀑布,在短短十幾分鍾裏完全與世隔絕了,隻有水動船搖,水霧彌漫。奔騰震蕩的水聲遮蓋了喧囂,飛流之下的水簾蕩滌了濁塵。

雋如摘掉了雨衣的帽子,聽任水花無忌地潑灑下來。

上了岸後,偉森發現她的眼睛紅紅的,就問,“真激動得掉淚?”

她點點頭,又搖搖頭。

女人真不容易捉摸,有時你不知道她是快樂還是不快樂,她們快樂的原則似乎每天都在變。偉森想。

他們還到了離大瀑布不遠的一座小城,去看望偉森的大學同學章強和他的太太李小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