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平靜和緩地流淌著。他們住在簡陋的筒子樓裏,在蘭蘭的清脆的哭聲中開始每一個新的早晨。琴每月從為數不多的薪水中省出一點錢存入銀行,準備將來替蘭蘭付學費。
那縷柔柔的氣息似乎還在耳畔,而琴芳蹤全無。
方成強迫自己收攏起精神。他和導師討論課題,並迅速地確定了近期的專攻方向。他的導師是一位治學嚴謹的猶太人,對他十分器重。兩年前因為導師的科研經費緊張,而琴又心有旁騖,他決心帶琴脫離這個環境,但琴卻選擇了留下。萬老板有一張大赦綠卡,琴和他結婚,順理成章也可以得到綠卡。他心灰意冷地回了國。他希望舊日熟悉的生活是忘憂穀中的溪水,飲了就忘記了傷痛。
然而當他一個人一次次在黃昏時坐在他們曾共同生活了九年的小屋裏,他再也等不到走廊裏響起琴的高跟鞋敲打地麵的富於節奏的聲音;當他在觀眾廖廖的電影院裏很容易地找到了他們當年坐過的位置,扶手上早已散盡了在記憶中撫慰他無數回的溫熱。在父母和女兒麵前每每提起琴的名字他就齒冷,每每接受同事悲天憫人的眼光他就汗顏。
琴有如花的九年屬於他。琴是失群的鳥,必將回歸他的森林。
當他得知導師爭取到了一筆可觀的經費,他一刻都不能再等待,立即向研究所提交了申請。在捱過了一係列繁文縟節之後,他終於第二次以訪問學者身份來美。
聖誕節前,方成母親打來電話,說琴最近從紐約的一家銀行給蘭蘭寄了一張支票。方成按照支票的地址查詢,得知這家銀行就在唐人街附近。
方成獨自一個人開車到了紐約,他向唐人街的每一家店鋪,餐館打聽。他在魚販們腥氣熏天的身體間,在街旁架起的炒河粉的大鐵鍋發出的滋滋啦啦的響聲中,在廚師們揮斧砍肉舞起的旋風中穿來鑽去。
他向形形色色的人問起琴。起初他還有些怯,說“琴”字時聲音低低的,後來便越說越清晰,越說越響亮了。他相信自己正一步步走向琴。
他腦子裏始終縈繞著一個古希臘神話:
太陽神的兒子奧菲斯因為妻子去世而悲痛欲絕,追尋妻子一直到地獄中,冥王被他的誠心感動,使他的妻子複生,允許他把妻子帶回人間。
方成似乎穿越時空的幽深的廊道,跟隨奧菲斯沉重地踱下通向煉獄的每一道台階。在鴟鵠的號呼和禿鷹的嘶叫中,他懷著執著的心尋覓那個他曾攢聚全部生命熱情而給予的女人。
他相信冥王會再一次為一縷紅塵情而震撼。
當他精疲力盡,跨進一家極不起眼的小餐館準備吃晚飯時,他一眼就撞見了端著一個碩大的托盤在餐廳中央穿行的琴。
方成身體內聚集了兩年的委屈和疲憊一起襲上來,他癱坐在一把椅子上。等琴走到了他麵前他才收攏起雙腿,挺直了身子。琴沒有驚奇萬分,也沒有淚流滿麵,隻從狹長的雙唇中吐出了一個字:“天”。
琴把長發剪短了,身體似乎比從前結實了許多。當她給他端來了米飯和炒菜時,他注意到她的手指關節變粗了,可從前在電影院裏他第一次觸摸她的手指時的溫軟的感覺卻頑強地從身體深處鑽出來了,地下熔岩般地在周身翻滾蕩動。
當餐館裏的客人幾乎散盡的時候,琴又汗水淋漓地來到了他的麵前。
方成說:“跟我回家,好嗎?”
餐廳裏靜悄悄的,隻有牆上的老式掛鍾單調而不懈地滴答著。周圍暗紅色的八仙桌,牆邊三角櫃上供放的佛龕,牆上的灶爺的畫像,以及畫像兩旁墨跡未幹的春聯合成了一種令人無法穿透的氛圍。如果不是老板娘偶爾闖進來接聽電話,操練一口洋經浜英語,方成真的以為自己是在福建的某一座老屋裏。
沉默的一刻漫長得令方成無法呼吸。琴抿著唇,以標準的女招待的姿態站立著。
“再過半個月,蘭蘭就來了。”他又補充。
琴終於開口,琴說:“我必須帶上阿隆。”
他立即點頭。那一瞬間,即使琴要帶上洪水猛獸,他也會答應。
琴和老板娘結算了工錢,退掉了住房,從一個專門看護小孩的福州老太那裏抱回了阿隆。
當琴抱著阿隆坐進方成的汽車時,他立刻感到空間狹小了許多。阿隆這個一直在想象中存在的小小生命,一旦神形俱備地擠入他的生活空間,他的呼吸就緊張急促了。
阿隆長得太像萬老板,尤其眼神。他們的眼神中都藏著揮使不完的精力。阿隆長大後也許會像萬老板一樣,朗朗地笑,不懈地奔走。方成知道萬老板和自己以及自己的朋友們是完全不同的人,他們是坐慣了實驗室性格較安靜的一群,習慣於默默咀嚼美好的事物,不善於無所顧忌地占有。而萬老板的談吐作為所造成的一切為我所有的聲勢使琴感到新鮮。
新鮮對女人是多麼不可抗拒的誘惑。
方成不知道萬老板當初是怎樣接近琴的。那時方成和琴還沒有車,琴去打工要換三次公共汽車。有一次,琴在風雪中等車時,萬老板開車經過,就讓她搭車。後來他每天到家裏來接她去做工。他開車從方成家開到餐館要半小時,那麼他和琴每天有一小時的時間單獨相處。方成猜測最初兩人自然要尋找話題,度過那種尚還陌生的尷尬階段,以後似乎就容易多了。琴講,萬老板因為在美國境內流動做工,知道許多五花八門的笑話,關於亞洲人的,歐洲人的,美洲人的,許多笑話自然帶了一點色情味道。方成知道這種笑話女人剛開始聽總是難以接受,尤其像琴這樣始終生活在比較素淨環境中的女人,但漸漸地琴覺得其中的邪意滋味有些特別,她會麵紅耳赤,甚至隱約感到了一種衝動。
那時方成實在太忙了,他每天沉浸在自己的研究課題中。到了深夜他回到家見到琴時,兩個人都累得懶得說話。琴最初開始打工時所經曆的自尊的屈辱和身體的磨折他沒能分擔。當琴漸漸地熟悉了餐館,參與了每天的生意,不由自主地也就參與了萬老板的憂喜。環境有時會給人錯覺的,也許琴覺得她和萬老板的聯係一天天緊密起來了,以至於無力掙脫。
當方成再次使琴坐在了自己身邊時,他慶幸在唐山大地震般的令他肝腸欲碎的斷裂之後,他還有機會重建家園。他嚐試忘記萬老板那雙帶點邪意的無忌的眼睛,但這種嚐試一次次歸於徒勞,因為阿隆生氣勃勃地存在著,這種存在使他無法忘卻經曆過的斷裂,使他從骨髓到皮肉都苦不堪言。
當他和懷抱著阿隆的琴回到家,他們在暗橙色的燈光下踏上窄窄的樓梯,他聞到了廚房裏煎帶魚的香氣,他仿佛牽引著琴從地獄的森冷回到了人間的溫暖。
他們穿過鄰人各色目光交織成的網籬,艱澀地走進了自己的小屋。方成不自然地和鄰人打招呼。琴倒平靜,她帶著模糊的笑意對每個人點頭,但他發現她的眼神那麼空茫,也許她根本就沒有看清任何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