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屋門,方成長舒了一口氣,而偏偏這時,阿隆卻哇哇地哭了起來,他哭得那麼響亮,使阿隆感覺自己又被曝光在眾人的視線之下。

那天夜裏,琴把阿隆安頓在他的小床上之後,就躺到了方成的身邊。方成借著月光看到琴經過又一次生育而變得豐腴的身體在薄薄的被子下起起伏伏地橫著。方成兩年不曾接觸過女人了。女人對於他,似乎有些像高中時的課本,從前是熟稔於心的,但因為荒疏已久,他反倒無從把握其中的內容了。

他慢慢地伸出手臂,攬住了她圓滑的肩頭,把頭埋在了她的頸間,往日的激情似越過了堤岸的錢塘潮水奔湧了。但是在這潮水聲中他還是清晰地分辨出了一個不協調音:那時阿隆的呼吸。他的手指突然僵硬了,他感覺它們在一根根地變冷。那曾使他和琴一同顫抖和焚燒的指尖的吻,他竟無力再給予了。

他又一次無法控製地想起了萬老板,想琴和萬老板曾在怎樣的激情蕩漾之後留下了健壯的阿隆。他抽回了手,把頭挪回到了自己的枕頭上。

琴幽怨地望著天花板。琴的幽怨一天天漫延,以至於方成每天從學校回家時,在走廊裏他就能從中國的,美國的,墨西哥的,印度的的各種食品氣味中嗅到琴幽怨的氣息。

在女兒蘭蘭到來之前,方成一家搬進了一幢簇新的公寓樓裏。房間裏散發著新鮮油漆的氣味,新鋪的地毯柔柔軟軟,牆壁像電影院裏剛剛更換過的銀幕。

蘭蘭到來的前一天晚上,方成和琴一直聊到深夜。方成講起關於蘭蘭的許多小事情,琴幾次笑出聲音來。琴笑起來仍和從前一樣,臉上飛光流彩,唇間閃動著優美的弧線,使方成恍若回到從前。

第二天琴特地去美發廳修剪了頭發,換上了新買的淺紫的恤衫。蘭蘭乘坐的飛機是在深夜到達,方成他們到機場時,大廳裏隻有廖廖幾個接機的人。躺在兒童車裏的阿隆很安靜,琴卻緊張,她不時地捋捋頭發,理理衣服。飛機到了,膚色各異的人一個接一個走出來,大廳裏出現了短促的喧鬧。

蘭蘭終於出現了。蘭蘭穿了一套石磨藍的牛仔裝,背著自己的小提琴,在人群中顯得格外秀氣。方成發現蘭蘭越來越像琴了。

蘭蘭發現了琴之後就站著不動了,琴也像被施了魔法似的愴然立著。方成覺得那一瞬太像話劇中間的靜場,成千上萬的觀眾屏住了呼吸,而他心跳如鼓。母女倆隔著幾米的距離相互望著。琴還未啟唇,眼淚先流了下來,很快就滴到衣服上,手背上,甚至兒童車的扶手上。蘭蘭卻石破驚天地哭出聲來,哭得投入而縱情,仿佛要把兩年來被鄰人和同學戳戳點點的屈辱用滂沱淚衝刷幹淨。她的哭聲在大廳裏盤旋出歌一般的回響。

方成把蘭蘭牽到琴麵前。琴慢慢蹲下來,把臉貼在蘭蘭的小胸脯前,合上了眼睛,表情安甜得像一尊古希臘雕像,唯有臉上懸掛的淚珠顯示著生命的活躍。蘭蘭止住了哭,伸出手摟住了琴的頭,那一瞬倒仿佛蘭蘭是母親,琴是女兒。

後來蘭蘭走到阿隆身邊,摸了摸他的臉。阿隆伸出小手,緊緊地抓住了她的一根手指,他們一起笑起來。琴的笑透過眼淚溢了出來。方成卻笑得酸楚。

四口之家的生活似乎走上了正軌。小蘭蘭每天放學回來都要嘰嘰喳喳地講一通學校裏的新聞,琴是她忠實的聽眾,有時還認真地和她討論。方成也喜歡聽,但是很少插話。他常常一連幾小時坐在電視前,盯著屏幕出神。他在沒找到琴之前一再想,隻要琴能重新回到他身邊,他將和過去兩年的生活雲淡風輕地說再見。現在琴的一笑一顰確確實實在眼前了,他卻被那段生活重重纏繞了。他總想弄明白為什麼琴和萬老板要分開,當初琴義無反顧地跟了萬老板,而萬老板對琴也很殷勤。也許因為時間久了,琴發現和萬老板無話可說?也許萬老板在餐館倒閉後情緒很暴躁,琴無法忍受了?他竭力想把琴的經曆在頭腦中描繪完整,他不能容忍琴的生活中有他雙眼輻射不到的空白。

這種空白使他無法寬舒自己的情緒,無法活得淋漓。

有一次在飯桌上,琴和蘭蘭正說笑,他突然問琴:“你說萬老板現在在做什麼?”

琴仿佛什麼都沒有聽見,隻小心地望了一眼蘭蘭,就轉過身給阿隆喂飯。

方成又後悔,有一點痛恨自己,覺得自己像一個在喜筵上吹奏哀樂的角色。可轉念他又不無痛楚地假設,如果這世界上從不曾存在過萬老板這個人……

阿隆一天天地成為他的心病。有時他進家門時看到琴和蘭蘭圍著阿隆逗笑,他的臉色就不由得陰鬱下來,他倒成了這個家庭的局外人。

他那麼懷念和琴一起住筒子樓的日子,他們常常圍著蘭蘭端詳她眉眼間的變化。他們一切情感的源都在這唯一的小小生命中融會著,淨化著,而他們心平如鏡。

每當他要和琴親近的時候,阿隆恰好總是哭起來。琴起床哄阿隆,喂他,給他唱歌。等他安靜入睡了,方成卻口幹舌燥,心亂如麻。

方成瞞著琴和自己的留學加拿大的中學同學取得了聯係,托他們打聽萬老板的行蹤。過了幾個月,他終於得到萬老板的地址和電話。

那天晚上,他把一張窄窄的紙條遞給琴:“這是萬老板的電話。你可不可以打個電話給他,讓他把阿隆帶走?”

琴盯了他許久。他覺得琴眼中有一縷熱氣突然飄浮起來,接著遠遠地散去了。

“在這個家裏,我和阿隆隻能留下一個。如果你不打,明天晚上我打。”方成最後說。

琴閉緊了她狹長的唇。他發現她的唇間添了幾道陌生的線條。琴的沉默是一把鈍刀,在他的心上緩慢地磨來磨去,而他的心那一刻如石。

第二天,方成從學校回到家,家裏非常安靜整齊。琴似乎剛剛做過一次徹底的清掃,廚房裏彌漫著洗碗精的氣味;她還淋浴過,浴室裏留著他熟悉的“海飛絲”洗發精的香氣。

方成突然發現牆上平素掛蘭蘭的小提琴的位置赫然空著,可當天蘭蘭並沒有小提琴課。

他猛地拉開壁櫥,琴和蘭蘭,阿隆的衣物全都不在了。他又瘋狂地跑到停車場,琴開走了她一個月前買的那輛93年的本田車。

他一個人在偌大的停車場孤魂般地繞轉,偶爾停下腳步,傾聽鄰人的窗口傳出的淒婉的音樂。

停車場的盡頭連著一座墓園。當他踏上墓園潮濕的台階,仿佛又一次追隨了太陽神的兒子奧菲斯的步伐。冥王囑咐奧菲斯在沒到陽間之前不能回頭望自己的妻子,奧菲斯實在擔憂,在半路上忍不住回了頭,妻子轉瞬間變成了鹽柱。

真的一切都不可回首,無論背後是怎樣的心愛。

半個月後,在海外的幾家著名的中文報紙上同時出現了一則尋人啟事:

尋找女兒蘭蘭

女兒蘭蘭,八歲。五月二日隨母出走。杏眼,短發,唇左角有一黑痣。有知訊者請速與315——8023546方先生聯係。

——1997年2月6-7日發表於《中央日報》國際版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