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一整天課，到了晚上小楊累得無精打采的。他坐在公共汽車站等校車時有點昏昏欲睡，就連幾個嘴唇腥紅的南韓女孩立在他身邊，都沒能讓他振作起來。
“哎，醒醒，小心感冒。”有女孩和他說中國話。
他睜開眼，發現劉蘋站在自己麵前。
劉蘋圓臉圓眼睛，梳著童花頭，很討喜。小楊第一次在中國留學生春節聯歡會上見到她時，心頭一驚，把叉子插到了可樂杯子裏：她長得太像曆雅。後來和她聊起來，才知道她的老家和曆雅竟是江南的同一個小鎮。小楊想這個小鎮真是功不可沒“，養出這麼山清水秀的一對，讓他歡喜讓他憂。劉蘋早已嫁為人婦，這一點使小楊的熱情有所降溫。不過他的網友們經常鼓勵他”越是艱險越向前，何況她老公尚在國內。
“你知道嗎？有家公司通知老韓去麵試了。”劉蘋問。
“你怎麼也知道？”小楊一下子清醒過來了，他一整天幾乎把這件事忘了。
“今天早上我還沒睡醒，老韓太太就給我打電話了。”
要是平常，小楊早就把自己的創意告訴劉蘋了，但這一次他忍住了。也許這件事不像他預想的那麼簡單：他把謎底拆穿，大家一笑了之。
“你和老韓太太很熟嗎？”
“我和她在同一個餐館打過工。老韓太太蠻能幹，蠻能吃苦的。有一回一個美國人在餐館給自己太太辦生日晚會，邀請了一百多人。那天隻有我和老韓太太作工。我們倆要給每張台子端去十個菜，先後給每個客人送去一碗湯，一個春卷，一份甜點。我們還要不停地給他們的杯子裏添滿冰水，替他們換下髒了的盤子。到後來我累得走不動了，幾乎就靠老韓太太一個人做了。她真是健步如飛，手疾眼快。等客人都走了，我們倆進了洗手間，她脫下襯衣三五下就擰出一灘水來。”
“我沒想到打工那麼累。”小楊的眼神裏透著同情。
“你知道有一段時間老韓的獎學金很少，他們家的生活都靠老韓太太打工維持。”
“他太太在這兒一直沒上學？”
“沒有。她在國內時和老韓是從同一個大學畢業的，學的是會計，可在美國她申請不到獎學金。最近一年又生小孩，也不能打工了。她就盼著老韓快一點找到工作，她就可以上學了。”
“其實他們幹嘛要那麼多小孩？”小楊嘟囔著說。
“老韓太太說，他們是不留神。在這兒是不能隨便打掉的。”劉蘋的臉稍稍有些紅了。
公共汽車來了，倆人一先一後上了汽車。劉蘋接著說：
“我想這個公司聘用老韓的可能性還是挺大的，既然已經通知他去麵試。老韓不會讓他們失望的，他學問做得那麼好，早就在美國最著名的科研雜誌上發表過論文了。他太太說他從讀研究生開始到現在，為了做實驗，熬了多少個通宵啊，差不多比別人少睡了兩年覺。”
“老韓是很刻苦。”小楊直點頭，“他在這兒住了五年了，周圍有幾個湖還搞不清呢。”
“現在他得到這個機會，我真替他高興。”
小楊見劉蘋真誠的小模樣，不由得受了感染。她的同情心使她顯得比曆雅要令人親近得多。他看她的眼神有些直了，他很想對她說幾句帶感情色彩的話，但轉念想到那封信的出處，心又颼地冷了。
晚上小楊悶悶的，胡亂吃了一頓飯，什麼滋味都沒嚐出來。從二樓老韓家的窗口傳出了一家老小的笑聲，還有無比熟悉的流行歌曲《小芳》：謝謝你對我的愛，伴我渡過那個年代……
小楊幾次拿起電話想打給老韓，告訴他真實的情況，但最後還是沒有打。小楊擔心老韓太太會衝上樓來，罵他一個狗血淋頭，隨後號啕大哭。
轉天小楊糊裏糊塗地在學校混了一天。聽幾個中國學生說起老韓要麵試的事，他也沒插話。
老韓的一個老鄉講，老韓第一年參加高考時落榜了，因為英語分數太低。事實上即使他的英語老師參加高考，英語也未必及格。老韓死活不想再考了，他是長子，他要下地幹活，讓弟妹念書。
新學期開學的時候，老韓父親舉著根棒子追得老韓滿地裏跑，逼他到百裏外的縣一中補習。他背著書包和一口袋小米去上學時，父親一直把他送到村口。他當時一句話也沒說，但他哭了，哭著走出了好幾裏，把眼淚鼻涕都抹在了小米口袋上。
老韓的父親從那一年起承包了一塊責任田，幾年裏為了供他念書，泥裏水裏地滾爬，落下了一身病。有一年莊稼遭了旱災，收成不好，老韓的妹妹隻好退了學。跟老韓不可以輕易提他妹妹的，他總說妹妹比他聰明，是他害了她。
不過現在好了，老韓一家快要苦盡甘來了。
小楊在一旁聽了，心裏有些酸楚。他從來沒有背著小米去上過學的。他在國內時沒離開過一所名牌大學的校園，他沿著幼兒園，附小，附中，本科這樣一條直線走過來，然後順順當當地出國。
小楊想，他開這個玩笑是選錯了對象了。
還有人說，老韓就是太一根筋了。到了美國後，周圍人就像當初撲騰騰下海經商一樣，紛紛改學計算機，他偏偏就沒順應這個潮流，恪守著自己的專業，不然他早就有工作了。
小楊沒料到一份麵試通知竟引人回想起這麼多故事來，這種效應多多少少讓他害怕，他不知道如何收場了。
沒有人提到愚人節，更沒有人對消息的真實性提出質疑。小楊覺得不可思議的是，在國內的大學裏每年到了愚人節，大家都要瞎鬧騰，瞎激動幾天，而在這兒中國學生反倒沒有任何反映。大凡紅杏出了牆才香吧，在美國牆內的中國人早麻木了。他們如果還記得過節的話，首當其衝要過中秋節和春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