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他考慮如何阻止老韓去麵試,想了許久也沒個主意。他隻好給劉蘋打電話,想從側麵了解一點情況。電話撥通後,他先沒話找話地和她聊了幾句閑篇,然後假裝無意地問:
“你知道老韓最後決定去麵試嗎?”
“為什麼不去?”
小楊可以想象劉蘋瞪大了她可愛的圓眼睛。
“我聽說那家公司不是太好。”
“瞎說!那個公司蠻好。”
“老韓可能要犧牲自己的專業了。”
“才不會呢!我聽說那個公司的科研項目和老韓的專攻方向挺一致呢。”
“也許老韓還會有更好的機會。”小楊知道自己的理由毫無說服力。
“可他也要把握這個機會呀,何況他又沒收到任何別的麵試通知。”
小楊原本寄希望於老韓能在當天真的收到一個麵試通知,看來現在是不可能了。
就在小楊要掛斷電話那一瞬,劉蘋興奮地對他說:
“哎,告訴你我的好消息,我老公辦下簽證了。他剛給我打過電話。他已經定了月底的機票。”
小楊沒說話。他突然覺得累,就像那一年愚人節他在籃球架下站了大半夜最後慢慢走回宿舍時那麼累。
你怎麼了?劉蘋的語氣中帶了關切。
“人人都團聚了。”
劉蘋脆生生地笑了:“你著什麼急?你還小呢!”
那一夜小楊翻過來掉過去睡不著,眼前表演民歌金曲大聯唱似地閃過許多人,曆雅、劉蘋巧笑著,最後老韓站在他麵前不動了。老韓穿著發黃的白襯衣,一雙眼睛在鏡片後麵迷惑地望著他。那種迷惑不是浮皮潦草的,而仿佛是從骨髓中滲出來的,無邊無際地蔓延,讓小楊忍不住地發抖。
四月三日早晨,小楊很早就醒來了。他坐到窗台上一邊喝水一邊抽煙。過了不一會兒,他看見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國學生從公寓樓裏走出來。小楊簡直驚呆了,待他定了神,才敢斷定那人是老韓。
老韓新剪了頭發,發型看上去有些奇怪、陌生,估計是被市中心的某位理發師修理出來的。比起老韓太太這理發師的手藝倒遜了一籌。老韓的西裝是米色的,款式入時,質地高檔,做工精細,想必價格不菲。他的皮鞋、公文包、領帶甚至襪子都和西裝的顏色近似,總之,無一不協調,無一不講究。
老韓神清氣爽,腰背挺直,再借用一下形容國家領導人的詞兒就是神采奕奕,此外還顯出幾分絕非短時間內能夠熏陶出來的儒雅氣質。
老韓有意無意地往公寓樓的各窗口掃了一眼。小楊慌忙跳下窗台,躲到窗簾後麵。他碰灑了水杯,水順著窗台流到地毯上,很快把地毯洇濕了一大片,他也沒理會。
老韓打開了他那輛84年的尼桑的門。
小楊清晰地聽到了馬達發動的聲音,他的呼吸似乎為了響應馬達的頻率也驟然急促起來。如果此刻他衝下樓去,攔住老韓還來得及。他將向老韓道歉,詛咒這個見鬼的愚人節,發誓絕不讓類似的事情再發生。
但是他沒有勇氣邁出半步,他沒有勇氣站到如此豐采煥發的老韓麵前。
老韓徑直駛向羅切斯特。
晚上,小楊惴惴地關注著老韓家的動靜,還特地在他家門口晃了一圈。沒有老韓太太的吵鬧聲,沒有他女兒的哭聲。
那是太寂靜太漫長的一個夜晚。
到了十一點多,小楊看見老韓太太輕手輕腳地去倒垃圾。她仍舊穿著那條花褲子,頭發恢複了往日的蓬亂。他看不清她的表情,隻是從她朦朦朧朧的側影猜測她的心情。
後來小楊又在公共汽車站遇到過劉蘋,她向他打聽老韓麵試的結果,他自然說不知道。劉蘋很納悶,居然沒有一個人知道結果,不知為什麼老韓一家突然變得神秘起來了。她給老韓太太打過電話,可老韓太太隻說了兩句話,就匆匆把電話掛斷了。劉蘋覺得傷心了,她說如果他們這樣下去會把全城的中國留學生都得罪了。
小楊心裏卻五味翻轉,他感覺自己像一個逃犯,盡管周圍沒有人知道他的罪行,但他自己被一種懺悔的心情不停地折磨著。
星期天是難得的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公寓樓前的幾棵樹像芳齡的女子有點招搖地把一身的花朵吐綻出來,使小楊記憶中儲存的為數不多的關於春天和愛情的詩句一古腦湧了出來。
小楊好幾天沒認真給自己做飯了,老韓這件事把他耗得有點筋疲力盡。他準備出去買一些食品,好好吃一頓,放鬆放鬆緊張的神經。
他想老韓一家也會慢慢把這件事忘記,他們隻要耐心等待,真正的機會總會來的。
他吹著口哨來到了停車場。就在他打開車門,正要鑽進去的那一瞬,他看見老韓從樓裏走了出來,轉眼間就站在自己麵前了。
老韓還是幾天前的那身打扮,但領帶是歪七扭八地掛在脖子上的,皮鞋也被濺滿了泥點。眼鏡左腿和框的接縫處新纏了一塊厚厚的白膠布,這使他的臉顯得向左傾斜了許多。他的個頭好像突然矮了一截,也許是背又駝了回去的原因。他的手有些吃力地抓著變癟了的公文包,手背上的青筋一根根凸露出來。
更讓小楊吃驚的是老韓的眼睛,枯幹,呆滯,像兩口一夜之間就被吸空了的井。
“老韓。”小楊低低地叫了一聲。
老韓並不應。
“你要去哪兒?”小楊問,“穿得這麼正式?”
老韓的眼珠轉了一輪,他清了清喉嚨,一字一頓地,聲音響亮地宣布:
“我——去——麵——試。”
——發表於《世界日報》北美版小說世界1997年5月8-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