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樺睜開了眼,站了起來。
我又砍了幾下,讓每一塊窩頭變得小一點。黑樺試著咬了咬,他還是咬不動。
我想把他煮成粥就行了。
我開始點爐子。先把爐子裏的煤灰掏出來,把幾根木柴架在爐膛中間,在上麵壓上幾塊煤,然後點著一小截鬆明,把他小心翼翼地塞到木柴下麵。不一會兒,屋裏就被煙霧灌滿了。我和黑樺一起咳嗽,流眼淚。大概煙囪堵了,五天沒點過爐子了。以前我爸經常爬到屋頂上通煙囪,現在他不在家了。
我抱起黑樺跑到了屋外。過了大概十分鍾,煙囪開始往外冒煙了。我們回到屋裏,看見爐火旺了起來。
我把砍碎了的窩頭放到鍋裏,再添一些水,很快燒好了糊糊。
黑樺吃得好香。
黑樺吃飽了之後,就陪著我把剩下的垃圾收拾乾淨了。
天快黑了,我得趕快回我姥姥家了,不然她會著急的。黑樺不放我走,他咬住了我的褲腳,可憐巴巴地望著我。但我不敢住在家裏,我怕。夜裏我總作惡夢,作到最後常常哭得喘不過氣,每次都是我姥姥把我叫醒,她說我被夢魘住了。
前天晚上我夢見我爸爸被剃光了頭,掛著大牌子站在卡車上被遊街。太陽毒毒的,把我的頭曬得冒油。看熱鬧的人黑鴉鴉一片,把街道都塞滿了。大家你推我,我推你,好像都有點激動,像過春節看扭秧歌一樣。我被裹在人堆裏,拚命想擠到前麵去,但那麼多又高又壯的人像牆一樣地擋在我麵前,我一寸也挪不動。我踩了一個男人的腳,他抬手就給了我一巴掌,打得我火辣辣的疼。我顛起腳尖,卻看不清我爸爸的臉。
卡車開走了,我張大了嘴喊我爸爸,但怎麼都喊不出聲,好像被一大團棉花堵住了嘴。
最後又是我姥姥把我叫醒了。
我給姥姥講了我的夢。姥姥說,要是看見我爸爸被遊街,千萬不要喊,喊了真的會挨打的。這我知道。有一次我看見一個男的戴著手銬站在一個卡車上被遊街,他的脖子上掛了一圈用繩子拴起來的梨,因為他偷了水果站的兩筐梨。他的小弟弟見了他就大聲地喊哥哥,想擠上前去看他,結果就被周圍人打青了眼睛。
我害怕再被夢魘住,沒有人叫醒我。
我準備帶黑樺回姥姥家,我抱起他出了門。在我鎖門的時候,他突然伸出小爪子去扒鎖頭,同時汪汪地叫了起來。
他知道我打算帶他離開家,他不願意。如果我和他不再回來,這個家就荒了,再過幾天垃圾就會把門堵住,窗下的野草也會瘋長。等我爸爸媽媽回來,看到這樣子,心裏會難過的。
我狠狠心把黑樺留下了,我向他保證每天回來看他。這樣我姥姥也會同意我每天回一次家,因為我要照管黑樺呀。
一星期過去了,公安局始終沒有找我,他們大概不給我替我爸爸作證的機會了。
我天天回家看黑樺。我隻能從姥姥家帶一點點剩飯給他,我知道他根本不可能吃飽。那天我讓黑樺出去找食,我躺在炕上看魯迅的那篇名叫《傷逝》的小說。我找不到書可看,隻好讀大人的書。這篇小說我不太懂,但我知道小說裏的那個男的特別孤單,因為他的愛人離開了他,家也就不像個家了。他傷心地把他們養的小狗阿隨送了人,可後來阿隨自己又跑回來了。
我覺得他的阿隨有點像我的黑樺。
這時黑樺一瘸一拐地哀哀叫著回來了,他的腿被打傷了,滴滴嗒嗒地淌著血。身上被人用燒熱的爐鉤子燙了好幾道,黑的毛都被燎成了棕色,發出一股嗆鼻的氣味,有的地方還露出了嫩嫩的肉。
我撲過去抱起他,他的眼裏立刻湧出了淚,叫得更可憐。
有人踢我家的門,踢過了又怪怪地嘻笑,尖尖地叫喊。
我的血一下子都湧到了頭上。我放下黑樺,從爐子邊抓起斧子就衝出了門。迎麵撞見了小強子、鐵蛋和紅衛。又高又壯的小強子叉著腰橫在門口,黑臉的鐵蛋捏著鼻子怪叫,紅衛垂著手站著,藏了半個身子在鐵蛋背後。他們看見我手中的斧子立刻不笑了。我看出他們有點害怕了。
誰打了我們家黑樺?我咬著牙問。
他們都不說話。四周突然靜得有點嚇人。
我的手在抖,我把冰涼涼的斧頭悄悄貼住了自己的大腿,這樣我會鎮靜一點。剛才我躺著的時候小辮都散了,現在一綹頭發擋住了我的眼睛,我很快地把他捋到耳後。我死死地盯著他們。
小強子是我們院的霸王,所有的小孩都要服他的管。以前我特別怕他,見了他就躲。有一次他把一團濕泥巴摔到我臉上,我都沒敢吭聲。紅衛的爸爸是學校的保衛,總管著我爸爸,我知道自己也惹不起他。我猜想是他們打了黑樺,不然他們不會那麼得意洋洋地叫嚷。
小強子咳嗽了一聲,給鐵蛋、紅衛使了個眼色,他們仨就一窩蜂跑了。
我返回家,立刻把門拴上了。我的心跳得快要蹦出來了,手一抖,斧子就掉到了地上。我擔心他們回家取了斧子再來找我。
我給黑樺的傷口點了紫藥水,用紗布把他的腿包好。他躺在地上一直用一隻小爪子握著我的手腕,怕我離開似的。
小強子他們再沒來。我想我的斧子也是管用的,我以前一直那麼怕小強子,是不是太窩囊了?
這些天我姨每天裝病,請假去看護我媽媽。她單位領導發現了,批評了她一通,把她都批哭了。領導再不許她請假了,還說她得想想自己的立場問題。好在我媽媽也脫離了危險,白天由我來照看就行了。我隻是每天惦記黑樺。我跟我姥姥商量,把黑樺帶到姥姥家。我知道黑樺不會願意,現在也沒有別的辦法了。但我沒想到姥姥不同意,她說家裏的糧食根本不夠,她還要再養兩隻雞。我媽媽身體不好,以後要給她多吃幾個雞蛋加強營養。我姥姥說把黑樺送人吧,把他遠遠地放到西郊的農場去,這樣他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沒準他還會落個好人家呢。
我說這樣做太狠心了。
我姥姥說她顧不了那麼多,她能把我照看好就對得起我爸媽了,我哥哥也不知遊蕩到哪去了,她還不知怎麼向我爸媽交待呢,說著說著她就撩起藍布褂子的大襟擦眼淚。
我姨騎著自行車,把黑樺裝到一個黃書包裏送走那天,我沒回家。我怕看黑樺的眼睛,我知道他會掉眼淚,他一定對我太失望了。
我媽媽住的醫院是在南郊的一個小山上,可公共汽車隻通到山腳下。每天我頂著熱辣辣的太陽爬山,總覺得黑樺就在我背後,像以前很多次一樣,我去上學,他總跟我走出好遠,我要趕他好幾次,他才肯回家。等我回了頭,身後沒有黑樺,隻有我自己的小小的影子。
半個月過去了。那天我回家替我媽媽拿衣服,走進了大院門,邁步都有些困難了:黑洞洞的家再也沒有生氣了。
我拐進了胡同,猛然看見黑樺趴在家門口。
我飛快地跑過去,緊緊地把他抱在懷裏。
他身上的毛粘滿了泥疙瘩,他一定淋過雨,摔過跟頭,天晴以後,太陽把他身上的泥曬得幹硬。他還挨過打,身上又添了幾處傷。他的眼睛灰黯黯的,像兩根快燒完的細細的燈草隻剩下了一點點光亮。他無力地用小爪子摟著我的脖子。
我不知道他是怎麼回到家的,他腿上的傷還沒好呢。
我沒想到小說《傷逝》裏的故事真的就發生了。
我用大洗衣盆給黑樺洗了澡,然後給他抹藥。他有時低低地叫上一兩聲,他叫得比以前更微弱了。
我暗暗地對自己說,我要照顧好黑樺,絕不讓他再離開我了。
他太累了,很快就睡著了。我把他抱到炕上,自己坐在炕邊的一個小板凳上守著他。屋裏像病房一樣的肅靜,我聽得見他的呼吸和我的心跳。
後來我準備把黑樺的洗澡水倒進大院外的下水道裏。我端不動,一路上歇了幾次,氣都喘不勻了。那一天大院裏特別安靜,平常總在院子裏跑來跑去的小強子他們都不見了影,我正好也不希望他們看見我這麼費力的樣子。但我奇怪他們都到哪裏去了?會到學校去嗎?我突然想起來今天是到校日。天哪,我把這件事全忘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