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返回家,抓起書包就往外跑,把睡熟了的黑樺鎖在了家裏。

我到學校時已經遲到了。教室裏吵吵嚷嚷的,我想趁亂悄悄走進去,盡量不要引人注意。結果我一拉開門,全班立刻刷地靜下來了,所有的人都把目光轉向了我。

我的全身像突然被火燎了一樣的灼痛。我惴惴地坐到了自己頭排的位置上,我坐下去的時候我的同桌那個外號叫猴子的男生踢了一下我的小腿,我沒出聲,假裝沒感覺到,實際上他把我踢得很疼。我的背後響起了交頭接耳的聲音,我猜想他們在議論我和我爸爸。我盡量垂下頭,縮著肩,免得惹惱任何人。

那天班主任於潔要我們彙報假期內學雷鋒做的好事。班長說他組織紅旗大院的兒童團晚上值勤,宣傳委員說她給居委會裏不識字的老大媽老大爺讀《毛選》,就連我的同桌猴子都幫烈屬張大媽挑水了。

我什麼也沒做。我一直低著頭,用食指在書桌沿上搓來搓去。我希望於老師不要點到我的名字。我想於老師不會為難我。她以前是我爸爸的學生,很尊敬我爸爸,所以一直對我很照顧,還給過我一次上台演小紅軍戰士的機會。上學期快結束的時候,她告訴我下學期她會選我當學習委員。

但現在我知道我恐怕當不成學習委員了。

於老師果然沒有點我的名字,我心裏暗暗感激她。但是到了快放學的時候,“猴子”突然站了起來,他要老師問問我做了什麼好事,他說大家都想知道。

全班人都盯著我的小辮和後背,猴子斜了一隻眼看我。

於老師溫和地對我說:那你就講講吧,好好回想回想,暑假都過了一個多月了。

我想不出來。我真的沒有機會去做好事啊,誰會接受我做的好事呢?

全班人屏住呼吸等我的回答。

我停止了搓書桌沿,但我的手指止不住地抖,心跳像擂鼓。憋了好一會,我才小聲地說:

“我們家的小狗黑樺被打傷了,我照顧他。”

“猴子”帶頭哈哈大笑了起來,他還不停地拍桌子晃椅子,使本來就戰戰兢兢的我更加坐不安穩。全班人都跟著笑起來了,還有人吹口哨,班上立刻亂作一團。

於老師用黑板擦使勁地敲講台,讓大家安靜下來,可是不起作用。她有點無助地望著台下一排排晃動的小黑腦袋。

我再也忍不住了,從書桌裏拽出書包就衝出了教室。

我跑得飛快。我穿過大街時險些被一輛卡車撞上,司機臭罵了我幾句,我仍不管不顧地往家跑。

我進了門後,立刻把門栓得緊緊的,然後癱倒在黑樺身邊。

黑樺仍沉沉地睡著。

我對自己說我再也不想去學校了。

從那以後,我每天從醫院出來,總瞞著我姥姥先跑回家,看一看黑樺。有時把醫院裏別人的剩飯帶一點給他,有時就到垃圾堆裏替他找一點吃的東西。

他一天天地不出聲,好像永遠睡不夠一樣。

有一天傍晚非常悶熱,我聽見有人輕輕地敲門。打開門一看,是於老師。她低聲告訴我,她的在公安局上班的二舅說,公安局後天可能要“秘密處理”我爸爸。

什麼叫秘密處理?我嚇得渾身直抖,我想到了那個最可怕的詞兒。於老師讓我後天早晨五點左右到通江街上去等,最後見我爸爸一麵。她說著說著聲音就帶著哭腔了。她還囑咐我不要告訴任何人,包括我姥姥和我媽媽。如果太多的人去告別,公安局就要追查,她和她二舅都會有危險的。

於老師說不下去了,掉轉身急忙走了。

我站在黑洞洞的屋子裏發愣。

我爸爸真的再也回不了家了嗎?我爸爸在他出事的前一天晚上教我背文天祥的《過零丁洋》,那天我怎麼都背不出來。我爸爸不高興了,就不再理我,自己去看書,他說我是“朽木不可雕”。這些天我早就把《過零丁洋》背得熟熟的了,而且還想明白了什麼是“山河破碎風飄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我就等他回來給他表演了,也許他聽不到了。

眼淚嘩嘩地落下來,像剛打春時的雪水順著高高的房簷不停地往下摔。黑樺貼過來慢慢地摟緊了我的腿,他的臉色像灰土。

到了那一天早晨四點多,天剛灰朦朦地透了一點亮,我趁我姥姥家人熟睡的時候,偷偷溜出了門。這條馬路我白天經常走的,現在看起來卻那麼陌生。馬路上沒有人影,我心裏很怕,害怕路旁的樹叢裏會鑽出一個鬼來。我聽說有“拍花”的人,他們在小孩腦袋上拍一拍,就把小孩給帶走了,然後把小孩賣到很遠的地方去。我不敢抬眼望四周,緊張得手心都攥出了汗,一路小跑回到了家。

我抱著黑樺跑到了通江街上,這兒是公安局的車開到刑場一定要經過的路。我想讓黑樺也見見我爸爸,他是我爸爸抱回家的。

大街上空蕩蕩的,遠處有一個人弓著背掃馬路,他的大竹掃帚一下下劃拉馬路的聲音特別刺耳,劃在人心上似的。剛才我不小心被灌木枝刮開了褲子上的補丁,冷風順著裂縫吹進來,一會兒就灌滿了全身,把我吹得直抖。

我一直站著等,擔心卡車經過時我爸爸看不見我。黑樺在我懷裏一點點重起來。有一輛裝滿了煤的破舊三輪摩托車冒著黑煙跑過去了,掉下了幾塊煤;又有一輛運大糞的馬車呱嗒呱嗒走過去了,留下一路熏人的氣味。

始終沒有那種草綠色的卡車經過。

我跌坐到馬路沿上。會不會我來得太晚了?卡車早就路過這裏了?但我沒有看到卡車返回來呀。

我的喉嚨幹渴,頭暈得厲害。難道我連最後一麵都見不上了我爸爸了嗎?

黑樺掙脫了我的手跳到地上,跑到馬路中央聞來聞去。他跑出了好遠,在晨霧還沒有完全散盡的灰色馬路上,他小小的背影慢慢變成了一個黑點。

黑樺跑回來了,他認真地衝我搖頭,又急切地叫了幾聲。我明白了他的意思:我爸爸並沒有經過這條街。

那天回家後黑樺就癱倒在爐邊,我想他是太累了。我把他的飯放到他嘴邊,他連看都不看一眼。

下午我得到了準確的消息。昨天,公安局派到外地去驗筆跡的人回來了,那封反革命書信不是我爸爸寫的。我爸爸很快就會被無罪釋放。

我爸爸出獄那天,公安局的人答應同時把我媽媽從醫院接回來。

我哥回家了,他被曬黑了,說話的聲音也有些變了。他把窗下的草都拔了,把釘在窗戶上的木板取了下來,使屋裏立刻亮堂多了。

我去倒垃圾時又看到了小麗,發現她的左腮被人打腫了,我想可能是她的繼父又打了她。小麗有點怯怯地看了我一眼。我沒說話,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也不知道我們以後還會不會是朋友了。

我開始升火,準備給我爸媽作飯,爐子又冒出了好多煙。

這時我聽見門口有吉普車的聲音:我爸爸媽媽回來了。

我連忙喊黑樺。若是從前,黑樺早就箭一樣地衝出去,快樂地叫喊起來了。

黑樺不應我。

在充滿了煙霧的屋子裏我一邊叫著他的名字,一邊到處找他。

我終於在一個牆角發現了他。他閉著眼蜷縮成一小團躺著,大概我爸爸最初發現他時他也是這樣躺著的。他的傷還沒好,紫藥水斑斑點點地留在身上。他的左眼眶上落下了一道明顯的傷疤,使他看上去比從前還要更醜些。

也許我爸爸會認不出他了。

我推了推他,他的身體已經完全冷了。我把他抱起來,我身上還有熱,我想暖回他。

我聽見背後響起了我爸爸媽媽的腳步聲,但我轉不動我的頭。

黑樺永遠無家可回了……

(——1997年寫於美國雪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