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他給阿蓉打電話。阿蓉說:“兒子五歲了,還沒見過爸爸。他天天問我你到底長什麼樣子,我快被他搞瘋了。你什麼時候能接我們出去?”

“再等一等。”說這話就像吐出一口嚼過的甘蔗渣,了無滋味。

“我快沒有耐心了。”接下去是長長的啜泣。

常常是這樣,他舉著電話,聽她的啜泣。他的電話費大多是為了她的啜泣而付的。

最後他加了一句:我會盡快想辦法。

他自己清楚是沒有多少辦法可想的。找蛇頭給阿蓉辦個假護照出來需要四萬美金。他到哪裏去搞四萬美金?去偷,去搶,去殺人,去放火?這是電影《流浪者》裏的台詞。事實上一樣也做不得的。

他離開大陸最初是去的俄羅斯,後來輾轉了幾個國家才到了美國,中間換的幾次簽證都是借錢買來的。這兩年債是還了,但是想很快再籌到一筆錢辦阿蓉出來,談何容易?

這一年來,他一直想靠賭博賺錢。他開始時進賭場,是因為下了工無處可去,而賭場二十四小時營業,燈紅酒綠,有歌舞可看,有免費的食品可吃。漸漸地他迷上了賭本身。

有人在他背後猛拍了一掌,他回過頭,發現是和他住同一個房間的阿平。

阿平的頭發很久沒理了,看上去黏膩膩的。因為缺少睡眠,他的眼裏網滿了血絲。身上的風雪衣已經無法分辨出原來的顏色,倒是新近被濺上的幾點番茄汁還紅得鮮豔。

“你小子今天走了財運了。”阿平和他說家鄉話。

阿閩點點頭:“你運氣怎麼樣?”

“別提了,進來後還不到半小時,就把身上的錢輸光了。”阿平的目光戀著阿閩麵前的籌碼。

阿閩懂了他的心思。在餐館裏做工的十幾個同鄉,人人都是阿平的債主。阿閩甚至都不想去記阿平究竟借了自己多少錢,他知道那些錢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

阿平剛來美國不久就一頭紮進了賭場,不但舊債沒還,又添了許多新債。很多次從賭場回到公寓,他都大罵自己。昨天他還特地從餐館的經理那裏要來大張的白紙,粗壯的墨筆,寫了一個條幅貼到牆上:阿平,如果你再去賭場,你不是人!

現在墨漬還沒幹呢,他又在賭場輸得身無分文。

“借我一點吧。”阿平開始央求。

阿閩大阿平半歲,平常總把他當成弟弟,經不起他的央求,就數出了五百塊籌碼遞給了他。

阿平像是煙癮發作,終於得到了救命的一口,慌忙捧著籌碼走了。

小白臉把六副新嶄嶄的牌洗好後,齊刷刷地碼在牌架上,準備好了嗎?他問,眼光鎮靜地掃過每一個玩家,像一隻等待出擊的獵犬。

阿閩把煙蒂在煙缸裏慢慢地撳滅,認真地看了一眼小白臉,下了四百元賭注。他要加大賭注,贏很多的錢,他不能再等了,阿蓉也不能再等了。

小白臉似乎在洗牌時施了魔法,把所有阿閩的牌都排列得醜陋。他經常拿到十三點或者十六點,如果他接著要牌時,就超出了二十一點,“爆”掉了;如果他不再要牌,莊家的牌一揭開,總是穩穩當當的十九點,二十點。他的籌碼不停地放下去,小白臉就不停地伸出瘦長的手把賭注鉗住,在空中劃一個弧線,然後把籌碼擺回到自己麵前的籌碼匣子裏。小白臉的手在他麵前晃動著,每一根血管都因為得意而暴綻起來。

小白臉天生是做莊家的,就像有的人天生是做殺手的一樣。這個賭場裏的許多人,從前因為沉溺於賭博,玩忽職守而丟了工作,又負債累累,索興進學校受一番培訓,金盆洗手做了莊家。這些人免不了對輸慘了的玩家流露一些同情,但小白臉從來都是平靜如鐵。

到小白臉宣布這一局結束的時候,阿閩麵前隻剩下孤零零幾個黑色的籌碼,他不但把贏的送了回去,還輸了兩千多。小白臉俯視了他短短的幾秒種,像是估量他的承受能力。

他伸出手去風雪衣口袋裏摸煙,摸了許久也沒有摸到。倒是皮夾克女人給了他一枝,還幫他點上了。“今天對你我都是倒黴的日子,”皮夾克女人說。“唉,來的容易去的快。”老吉姆在他耳邊歎氣。老吉姆也輸了不少,金發男人卻撈回了一些本錢。

兩千多塊錢在一瞬間內就像被風卷走了。阿閩站起身,在賭台旁邊踱起來。為了賺兩千多塊錢,他要在一個多月裏給客人端成千上萬杯飲料,要收走成千上萬個髒盤子,要不停地掃地,擦桌子有時或白或黑的十幾個人來吃飯,他們把他呼來吆去,最後一分小費都沒有丟下。

在賭場外麵,一分錢是一分血汗;在賭場裏,上千塊錢隻是幾顆塑膠的籌碼。

也許不要再賭了吧,趁著現在還沒有把本錢蕩盡。阿閩問自己。小白臉理好了牌,把牌架拍得山響,暗示他應該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了。他如果不回去,也就等於認輸了。

阿閩回到了自己原來的位置上,又掏出三千塊換了籌碼。這一局他決定穩紮穩打,先下一百元,觀察一下牌型再說。他的牌不好也不壞,半局過去,也沒有什麼起落。老吉姆起身離開了這張賭台。老吉姆一向奉行遊擊戰術,如果他發現這張賭台無利可圖,他就會毫不猶豫地離開。

小白臉突然微笑了,笑得像個年少而懷春的女人。這時阿閩才發現自己背後站了一個美國壯漢,渾身散發著灼灼的熱氣。他正定定地望著小白臉。兩人開始東一句西一句地聊天。他們說的話阿閩有很多是不懂的,但他聽得出話裏的親密狎昵成份。小白臉發牌的動作不由得慢了下來,眼風不時飄向壯漢,偶爾還要做出一個蘭花指型來討喜。

阿閩感覺他和小白臉之間的戰鬥因了小白臉的心有旁騖而暫時休止了。他的牌開始變好,又有一些籌碼回到了他麵前。有一次他和小白臉的牌都是十九點,小白臉卻付了他一百元,他把錢退了回去,他並不想使小白臉丟了飯碗。

就在這時,那個胖胖的紅臉膛的大媽來替換小白臉。小白臉要去休息二十分鍾,他有幾分扭捏地和壯漢說了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