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媽紮著大紅的蝴蝶結,一派喜氣,笑眯眯地向每一個人問好。大媽按賭場的規矩,拿掉了第一張牌之後開始發牌。也許因為串了這麼一張牌,阿閩的運氣全變了,他連連失手。每一次胖廚娘拿走他的籌碼,都要輕歎一聲。一百,兩百……一千,錢像水一樣流出去。
你要不要到別的台子去試試?大媽低聲地提醒他。
她語調中透著的溫和關切讓阿閩突然脆弱起來。他站起身,拾起零落在台子上的幾粒籌碼離開了。
母親講話一向也是這麼溫和關切的。隻有一次,母親聽說他經常出入賭場,打電話給他,發了脾氣。她說,為了求佛保佑你平平安安,我一個星期五天吃素,還要到二十裏外的大廟裏去燒香,我沒想到你這麼不爭氣。母親再也說不下去。
阿閩失魂似的在賭場大廳裏轉來轉去,試了一張又一張台子,運氣不見任何好轉。他覺得自己像一個木偶,被一根看不見的線牽引著,把錢換成籌碼,把籌碼押下去,打手勢要牌和拒絕要牌,籌碼被莊家掠走之後再押新的籌碼,直到身上帶的九千多塊都歸了賭場。
他虛脫似地站了起來,從大廳頂上吊懸下來的霓虹撲克牌微微搖晃,賭客們各式表情的臉像是舞會上的假麵稀奇古怪。他慢慢挪動著步子,走進了餐廳。他隻想坐下來,喝一杯不加糖的咖啡。
阿平也在餐廳裏,他的麵前擺著一份殘冷的牛排。阿閩在他對麵坐下來,兩個人蓬頭垢麵地對望著。
已經淩晨三點了,賭客們大多散去,賭場裏冷了許多。熱咖啡已經喝了兩杯,阿閩仍有些抖。
阿平突然操起切牛排的餐刀割自己的食指,血立刻濺了出來。“我要你再賭,我要你再賭,我割斷了你。”
阿閩站起來,去奪阿平手裏的餐刀,兩人撕扯著。阿平的力氣突然大得驚人,他狂亂地舞著刀,在阿閩的脖子上劃出了一道血印。“你讓我把它割斷吧,”阿平聲音裏已帶了明顯的哭腔,“割斷了我就不會再來了。”
阿閩使出最大的力氣把阿平抱住,搶過了他手裏的刀。阿平的身子軟了下來,像個夢遊的孩子猛然在荒郊野外驚醒了,懦怯而失魂落魄。
餐廳的招待、經理甚至門口的警衛都聞聲圍攏過來了。阿閩連忙解釋什麼事也沒有發生,就扶著阿平走出了餐廳。什麼事也沒有發生,就當這是一次夢遊。在大廳裏阿閩遇到和自己住一個公寓的老鄉,就托他們送阿平回家,自己卻留了下來。
他用信用卡取了三千現金,這是最後的三千塊了。他像一頭饑餓的困獸在賭場裏尋來覓去,內心裏已經無數次發出哀嚎了。
他的目光又和小白臉的相遇了。小白臉又恢複了從前的平靜如鐵,甚至還添了德國軍官式的倨傲。
他不由自主地又在小白臉的賭台上坐下了,把錢換成了三個五百元的,十五個一百元的籌碼。老吉姆也回到了這張賭台,他看到阿閩,搖了搖頭。他說到現在為止這一夜他隻保住了本錢。皮夾克女人仍在戀戰,叼著煙卷的嘴唇已轉成青紫的顏色。她說,金發男人贏了錢,補上了最近股票被套牢的損失,回家了。末了,她又補了一句:至少他還是個有家可回的人。
這一局阿閩又是以一百元開始的。輸了第一手牌,他就把籌碼加到兩百元;輸了第二手牌,他加到三百元;第三手牌他又輸了,他就加到了六百元。他認為按幾率來講,他不會一手牌都不贏。果然在他把籌碼加到一千二時,他以十八點贏了莊家的十七點。他如法炮製,始終保持不虧。
到了第二局,他還是大致不輸不贏。已經淩晨五點了,賭場大廳的天窗透進了亮光,把一張張疲憊的臉照得蒼白。阿閩想到自己十點半必須趕回餐館作工,突然失掉了耐心耗下去。
他推了五百塊籌碼下去,輸掉了,他改押八百。他拿到了兩張四,而莊家的掀開的那張牌也是四,那麼莊家的兩張牌很可能十四點,按規則在玩家要過牌以後,莊家必須抓牌,直到超過十七點,他“爆”掉的可能性就很大。阿閩又推出八百,把自己的兩個四分開,第一個四得到了一張十,他不想再抓牌,寄希望小白臉會爆掉;第二張四得到了一個七,他又碼出八百塊,給自己的籌碼加了倍,結果他隻得到了一張五。
空氣凝固了,他的眼神也變得凝固。莊家掀開了自己扣著的牌:一張七。莊家拈起牌架上的下一張牌,猛地一甩,晾到台麵上:十點,莊家拿到了二十一點。
小白臉在半空中抖了抖手腕,擺一個拳擊手勝利後的姿勢。他悠悠地把阿閩的籌碼收到籌碼匣子裏,他把這一瞬間盡可能拉長。
阿閩一個籌碼都沒有了。
一刻靜默。其他玩家又下了籌碼。準備好了嗎?小白臉問。阿閩摸出了自己的錢夾,在夾層裏翻找。他翻出了一張兒子的照片:兒子正甜笑著望著他。有一次打電話,兒子說:爸爸,你隻要賺上一點錢就快回來吧。你要不回來,我就不認你了,我就隨媽媽姓了。
阿閩扶著賭台站了起來,吃力地挪開了椅子。
“多多保重。”老吉姆說。
他笑得微微地抖,額前的一綹頭發落了下來。幾年前在大陸時,有一次他和朋友合股作生意,他投了十幾萬人民幣進去,結果朋友卷了錢去了澳門。他聽說了這個消息後也是這樣笑的。
阿閩出了賭場,風刺骨了許多。空蕩蕩的停車場上,隻有寥寥的幾輛車披著厚雪,敦實地立著。
他的胃空空的,生吞了幾口寒風。空氣中似乎有一股鯽魚湯的氣味,是那種乳白色的鮮美的湯。有一天早晨母親熬了一鍋這樣的湯,就扶著後窗的窗框,喊在海邊遊泳的他回家吃飯。
那天浪出奇的大。母親給他縫的短褲他穿得太久了,橡皮筋不知怎麼就斷掉,結果他猝不及防地被海水衝走了短褲。
他窘窘地上了岸。
母親說:“你就這麼光溜溜地回來了?”
——(發表於《世界日報》1998年11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