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起初飄的隻是霧,清白、綿軟。似乎有人隨意從空中撒下一捧,就籠罩了安省小城聖凱瑟琳。隨後雨悄悄滲入,麻絲絲地點到臉上,讓人生出幾分惶恐的淒冷。
有水則靈。穿越聖凱瑟琳的魏爾蘭運河北牽安大略湖,南挽伊利湖,不舍晝夜,為小城灌注靈氣。運河上,一艘大鐵船正準備起航。船身棕紅,船艙雪白。一麵加拿大國旗懸在桅杆上:白底,襯著紅楓葉圖案。在甲板上,幾個穿橙色雨衣的水手緊張地忙碌著。
灰濛霧雨中的色彩對我起了安慰作用,我幾乎快樂了起來。
移民多倫多快兩年了,我一直沒有固定工作。雖說在國內教過心理學,但在加拿大因英語口語水平不夠高,當不了心理醫師,隻好到食品加工廠打工,每小時賺8塊錢。兩個月前,我媽發電子郵件給我,說家裏缺錢,我遠走高飛了,不該坐視家人掙紮於水深火熱。我媽從沒學過心理學,但總能捏到我心的最軟處。
我四處找工,希望能換一份薪水高些的工作。有一天我在網上發現聖凱瑟琳新建的養老院急招清潔工,時薪15加元,就報了名。一個星期後我接到了麵試通知,麵試當天就被錄取了。
離開多倫多之前,食品廠的工友對我說:“你在聖凱瑟琳會被寂寞殺死的!”
寂寞會殺人嗎?大概會的,但不可能殺我,因為我從來沒有繁華過。繁華過的人才忍受不了寂寞,而我從一出生就是寂寞的。再說在生存的壓迫下,寂寞可以被忽略不計……
我目送大船離開魏爾蘭運河,向伊利湖駛去。生活中一個平常日子不過如此,有人登陸,有人啟航,不管麵臨的是霧雨還是陽光。
我住進了鬧市區的一幢老式公寓樓。火柴盒形狀的建築,在霧雨中有些掩蓋不住落伍的寒酸。走廊是昏暗的,牆上貼滿了滅殺蟑螂的通知。看來找幾隻蟑螂做鄰居,並非難事。
公寓窄小,且空無一物。在沒有買到床之前,我隻能把棉被直接鋪到地毯上。躺上去,貼身感覺是冷漠的僵硬。街燈的光無所遮攔地瀉進來,把一些莫名其妙的圖案投射到蒼白的牆上。
我幾乎有些迫切地等待明天的到來……
第二天,我去養老院報到。在走廊上,我遇到了一位金發碧眼的少女。她身穿啦啦隊服裝:粉紅小背心,粉紅超短裙,手裏還攥著兩束粉紅彩球花,像活動著的芭比娃娃。四周似乎霎時變成了電影中黯淡的背景,隻為襯托她耀眼的美麗。
我問:“清潔管理部在哪兒?”
“一樓最南端的那個房間。”少女微微一笑,露出一排完美得幾乎讓我妒忌的白牙。
“謝謝你!”
“不用謝!”女孩說的竟是中文
我驚喜地問:“你會說中文?!”
女孩咯咯地笑起來,改用英文說,“和我的中國同學學過幾句。你是新來的嗎?”
我點點頭,“昨天剛搬到聖凱瑟琳。”
“我希望你喜歡聖凱瑟琳。”她說,聲調甜甜的,使聖凱瑟琳聽起來像加勒比海海岸某個非常值得向往的地方。
“你也在這兒工作嗎?”
“我當義工,給老人讀報紙。我叫安吉拉,以後你有什麼問題可以問我。我現在要趕到學校參加啦啦隊訓練。”
安吉拉揮揮手和我說了再見。我望著她的背影,暗想“陽光少女”一詞,大概是專用來形容安吉拉這樣的女孩吧。
清潔部的經理,一位體重超過兩百磅的黑人大媽,發給我一套製服、一套清潔工具,我就算“走馬上任”了。
我常在休息室裏遇見安吉拉,漸漸地和她熟悉了起來。她在節食,午餐隻吃一罐酸奶和一隻紅蘋果。她想當模特,發胖就等於扼殺前途。
“你在這兒當義工,很高尚。”我說。
“談不上高尚,我的很多同學都當義工,幫助別人是一件很快樂的事兒。”
“這裏的老人一定很喜歡你。”
安吉拉點點頭,又咯咯地笑起來,“他們說我有歌星般的嗓音。”
隨後她問我工作怎麼樣。
“還好。不過我在這兒一星期上隻能上五天班,賺的錢勉強夠自己用,我家裏有困難,我想再找個小時工。”
“看小孩你做不了,沒經驗,打掃房子,你總能做吧?”
“我當然能!”
“我表哥肖恩好像在找清潔工,我問問他。”安吉拉說。
一個星期後,安吉拉興奮地告訴我:“我表哥想請你打掃他的房子,替他割割草、種種花。”
“那太好了!太感謝你了。”
安吉拉聳聳肩膀,“先不要謝得太早!我表哥是個怪人,四十多歲了,還單身一人。不過你不會經常見到他,他在‘米勒號’上當水手,有時上了船,要一兩、個月才回家。”
一個整日駕船在藍天下碧水間航行的水手,足以引起我的無限聯想。從記憶的鏡頭中搖出來的,是魏爾蘭運河上紅白相間的大船,和身穿橙色雨衣的水手。
肖恩也有一件橙色雨衣嗎?
初夏的太陽似乎有一雙深情的唇,凡被它吻過的草與葉,不管曾經多麼暗淡和枯竭,都在一夜間綠瑩瑩地飽滿起來。
星期六早晨十點,我按安吉拉替我約定的時間,準時來到了肖恩家門口。肖恩的房子,一幢青磚青瓦的三層樓,坐落在聖凱瑟琳城內的德魯吉港上。房前花園裏有兩棵樹:一顆紅葉楓,一棵白丁香。樹下雖種滿花草,卻泄露出幾分疏於打理的頹敗。
肖恩褐發褐眼。他上身穿一件不灰不藍的套頭衫,露出兩條稱不上健壯的手臂,皮膚不是古銅色,卻發黝黑,和我想象中金發碧眼、身材挺拔的水手相距甚遠。他有些不敢正視我,神情模糊,似乎是謙卑和害羞的混合。
我立刻嗅到他身上的寂寞氣息。也許世間寂寞是跨國界、跨文化的吧。
“你叫什麼名字?”肖恩問我。
“Grace(葛蕊絲)。”
“中文名字呢?”
“蕾。”
“蕾,”肖恩有些吃力地模仿我的發音。
“名字很難,我不介意你叫我的英文名字。”
“我可以學會的,”肖恩的神情認真起來,“你到了這裏,要很努力地適應,我們這些當地人,至少該學會叫你的名字。”
肖恩帶我參觀了他的家。一樓有起居室、書房、廚房、洗手間、洗衣房。在洗衣房的門上果然掛著一件橙色雨衣!
肖恩的出現會給我的生活塗上一些色彩嗎?
書房裏的三排書架高及天花板,每架上都擺滿了書。在二樓,我看到了一間客房和一個洗手間。肖恩指著最後一個房間的門說,“那是我的臥室,你不用打掃的,我離開時會把它鎖上。”
我點點頭。他是雇傭者,我是被雇者,我隻需服從命令。
三樓整個是一間閣樓,也擺滿了書。肖恩說,“我每到一個城市,就要買幾本書,搞得家裏快成舊書店了。”
肖恩和我說定我每星期六打掃一次,兼割草、整理花園,每次付我80加元工錢。他會把家門鑰匙放在門口的腳毯下麵,到時我拿出鑰匙開門。
“那安全嗎?”我擔心地問。
肖恩聳聳肩膀,“在德魯吉港,這十多年都沒發生過盜竊案。再說,現在是網絡時代了,有幾個人讀書呢?”
“可我總覺得把書拿在手裏讀,是一種享受,心裏也踏實。”
肖恩正視了我一眼,說:“像你這樣的人,不太多了。”
兩個星期後,我已把肖恩的花園整理得有模有樣了。新種下的鳳仙花、牽牛花、鬱金香,還有雛菊,似乎都把夏季的太陽當作了情人,舒展得嫵媚。
“那花多漂亮呀!”一位金發女郎從肖恩家門口經過,指著我剛種下的金黃色的雛菊,語調有些誇張地讚歎道。
金發女郎長得和安吉拉有些相像,不過比安吉拉至少年長二十歲。她身上的大紅真絲小背心,遮不住呼之欲出的雙乳;她的雙乳過於直挺,根本不受地心力的吸引,顯然是隆過的。她把手指甲和腳趾甲都塗得猩紅,性感得有些招搖。
“謝謝!”我說。
“我從來沒見過你,你是新搬來的吧。”
我點點頭。
“肖恩早該找個女人了。”她說。
我立即解釋,“我不是他的女人。”
金發女郎用一雙藍眼睛無忌地上下打量我,隨後搖搖頭,“你不合他的口味。”
我低下頭,繼續種花。對漂亮女人語調中的咄咄逼人氣勢,我早習慣了,而沉默,似乎永遠是最好的回應。
金發女郎歎口氣,離開了。我從她的歎息中聽出了憐憫,而沒有什麼比憐憫更讓我厭倦。
下一個星期六我到肖恩家時,他已坐在花園中的一把藤椅上等我了。在他的腳邊,擺著一架簇新的割草機。
“我剛買了一個割草機,這樣你割起來容易些。”肖恩說,眼神竟和我對視了片刻。
“其實那個舊的也還能用。”
“我最近升做‘米勒號’大副了!”他說,語調中掩飾不住興奮。
“祝賀你!Your family must be pride of you!(你家裏人一定為你驕傲!)”
他微笑起來,糾正道,“是Proud(驕傲),不是Pride。”
我很窘,低聲說:“我的英語很糟糕。”
“不,不,”肖恩似乎擔心傷了我的自尊,連忙說,“不糟糕!你隻要堅持練習,一定會說好的。我要是說中文,恐怕要咬破自己的舌頭呢。”
我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我準備給你加薪到每次100元。”肖恩接著說。
“其實我的工作量沒增加。”
“你做得不錯。我的鄰居都說我的花園漂亮。你知道,以前他們經常抱怨我的花園不像樣,害得附近的房地產跌價呢。”
“你總不在家,當然沒時間打理。”
“謝謝你這麼善解人意。”肖恩說,隨後他又興致勃勃地指著一棵青草對我說:“你看,我今天發現了很多棵三葉草!我一直都喜歡三葉草。”
三葉草比其他草的顏色深一些,葉片上有墨綠的花紋。三葉草開出的花是紫色的,隻有指甲大小,含蓄、羞澀。
“我在網上看到過一首寫三葉草的詩,我打印出來給你看。”肖恩說,隨後就跑進了書房。過了幾分鍾,他把一首打印在白紙上的詩遞給了我。詩名為《四葉的三葉草》,大意是:
我知道有一個地方
那裏太陽鎔金
櫻桃樹含雪綻放
而在樹下最美麗的角落
四葉的三葉草在生長
一葉是希望,一葉是信仰
一葉是愛情
你可知道
上帝還添加了一葉幸運
如果你尋覓
你就會找到
但你必須滿懷希望,滿懷信念
你必須愛,還要堅強
如果你努力,
如果你等待
你就會發現
四葉的三葉草生長的地方)
新割草機很好用,我提前一小時完成了工作。臨走時,肖恩送了我兩本C。S。路易斯的納尼亞傳奇(The Chronicles of Narnia)係列小說:《獅王、女巫和魔衣櫥》和《凱斯賓王子》。
“C。S。路易斯的小說語言很簡單,”肖恩說,“讀了,你會對英語更感興趣。”
我攥著那兩本書離開了肖恩的家,手心竟比平素溫熱了許多。它們仿佛兩塊魔板,連接起肖恩的世界和我的世界……
二
冬天來得迅猛而迫不急待。十二月初的幾場寒流,就把魏爾蘭運河凍結了。大小船隻都停進了德魯吉港。港口上少了遊人的蹤跡和水手的說笑,陷入了冷清的沉寂。
聖誕節前一天,是該給肖恩打掃房子的日子。我打電話給肖恩,問他要不要取消打掃。肖恩說,“你來吧。”
我走進他家時,他正坐在起居室的壁火旁看一本畫冊。他問:“天很冷,要不要先烤烤火?”
壁火燃得正旺。火焰中的溫暖誘惑在空中彌散,讓人有些難以抗拒。我猶豫片刻,終於搖了搖頭。
在打掃結束時,肖恩問我:“你今晚有什麼計劃嗎?”
我搖搖頭。
“我今年決定不回家過節,想安靜一些。”肖恩說。
他的生活難道還不夠安靜嗎?我心想,隨後問:“那你爸媽不會難過嗎?”
“我爸十年前就和我媽離婚了。我媽會為我難過嗎?”肖恩從鼻子裏“哼”了一聲,“除非煉獄結了冰!”
我有些驚訝地看著他,“不要這樣說。”
“在她眼裏,我永遠都是失敗者、落水狗……”
“這怎麼可能?”
“她希望我讀大學,當律師、或醫生,就像我哥和我姐一樣,但我從小不喜歡上學,經常逃課……”
“可你喜歡讀書呀,你收藏了這麼多書!”
“我讀的都是雜書。”
“我以為加拿大人不像我們中國人那麼看重教育。”
“教育是和地位聯係起來的,世界上沒有哪個人種不看重地位。”
我一時無言以對。
幸好肖恩轉移了話題,“你會做中國餐嗎?”
“當然。”
“要不,”他有些靦腆地說,“我們一起做一頓飯吧,我還從來沒在聖誕夜吃過中國餐呢。”
“那好呀。”
“你會做甜酸雞嗎?”他有些期待地問。
我微笑起來,“從來沒做過,甜酸雞是美國式中餐,口味不正宗。”
“那就做你拿手的吧。你寫個單子,我去買。”肖恩看看牆上的鍾,“但願超級市場還沒關門。”
一個小時後,我已開始了煎炒烹炸。肖恩圍著我轉來轉去,其實也幫不上什麼忙。我做了四菜一湯:蝦仁芒果沙拉、可樂雞、蒜茸雪豆、宮保魚片、蔬菜湯。
我和肖恩在餐室裏相對坐下之後,他打開了一瓶陳年的法國紅酒,給我和他自己各斟了一杯。酒在杯中微漾,溢出意味深長的猩紅。
下雪了。肖恩輕聲說。
我轉過頭去,看到窗外的雪花開始在樹間旋舞。雖然早晨電視裏的氣象預報員說那天無雪,我們竟意外地擁有了一個白色聖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