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個生活得極有規律的人。他一旦把蜜雪兒納入生活規律,就不能容忍任何人打破。他六十歲的生日是在八月底,他計劃在生日前一天和蜜雪兒一起慶祝。五月時蜜雪兒說要回中國老家定居,不準備再回溫哥華,他失望至極。他出價一天五千加元,讓蜜雪兒動了心,答應他趕回來赴約。距離約會日期還有三天,他打通了蜜雪兒的電話,得知她已回到溫哥華,到時一定赴約,心裏才有了著落。

那天,他照例坐在大東亞賓館九層走廊盡頭的房間等待。再過一天就六十歲的了,卻被思念的霧繚繞,他不禁有些自嘲。

蜜雪兒失約了。

他坐在扶手椅上,忍受著種種刑罰的折磨:等待、委屈、憤恨、絕望……到了午夜一點,他疲憊萬分,慢慢地從椅子上滑下來,躺到地毯上,昏沉沉地睡去……

丹尼斯端詳著漢克的臉,似乎要找出一條殺手的皺紋來。因為蜜雪兒失約,漢克會不會惱羞成怒?蜜雪兒將永久居住大陸,他再也不能染指,索性殺了她。既然他得不到,也不想讓別的男人得到……

想到這裏,一股寒氣便從丹尼斯的脖後升起來。

幾杯酒下肚,漢克感傷起來。當他從報紙上看到蜜雪兒被殺害的消息,他的心碎了。他雇人送鮮花到蜜雪兒的公寓,還給她發過短信。他抗拒不了對她的思念,希望能在短時間裏找到一個替代品,於是根據廣告找到另一個中國妓女的家,結果被守在門口的女警察捉獲……他的妻子得知他進“嫖客學校”,震驚得全身毛發顫動,連夜趕到牧師那裏懺悔。他相信瑪莎不會放棄他,因為放棄他,就等於把他放逐給魔鬼,同時承認自己的失敗;而如果她拯救他,她還有機會挽回麵子,保持家庭的完整。

丹尼斯和漢克離開“蜘蛛城”酒吧,替漢克叫了一輛出租車。漢克像頭醉熊似的鑽進狹小的出租車,大口地喘著粗氣。他把頭探出車窗,伸出寬大的手掌向丹尼斯無力地揮了揮。

那一刻,丹尼斯從漢克揮手的姿式中看出蒼老和孤獨……

4.

丹尼斯從“嫖客學校”結業後,處理好雪蘭的後事,便帶著雪蘭的骨灰回到了多倫多。一下飛機,他就直奔黃鈺的家。

黃鈺是丹尼斯同父異母的姐姐,比他年長十一歲。黃鈺出生於香港,六、七歲時,父親和母親離了婚,黃鈺隨母親移民加拿大溫哥華。父親隨後娶了一個電影演員,並和她生有一子丹尼斯。黃鈺很快便適應了加拿大的生活,高中畢業後進入多倫多大學讀書,大學畢業後進入道明銀行工作。坐在一群肌膚雪白、人高馬大的女同事之間,黃鈺雖是黃皮膚,身材瘦小,但柳眉薄唇,神情堅定,竟能給人留下深刻印象。幾年後,父親突然去世,她在父親的葬禮上第一次見到丹尼斯。那時丹尼斯已是十幾歲的少年,戴一副黑色圓框眼鏡,站在父親的遺像麵前,像父親轉世,不過神情中多一層天真懵懂。父親的後妻哭得呼天搶地,不知是出於悲傷,還是對未來的恐懼。黃鈺突然生出一份勇氣,要引領丹尼斯的人生旅程。長姐如母,此後一直對他愛護有加,但管教嚴格。他十七歲時從香港到倫敦學法律,畢業後到加拿大著名的“丹頓律師事務所”工作,這一路走來,都要歸功於黃鈺的牽引丹尼斯移民多倫多那年,黃鈺從道明銀行辭職,開辦一家金融理財公司,並與白人湯姆森先生結婚。湯姆森先生長得一表人材,是保守黨黨員,就職於市政府。兩人在靠近安大略湖湖濱的富人區買下一幢房子,過起有滋有味的中產階級生活。她因為先天的身體原因,沒有生下一兒半女,但這並沒有影響兩人的婚姻。他們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事業上,並參與諸多慈善活動,逐漸在政界和社交界積累一些名聲。在黃鈺的眼裏,多倫多的生活無非就是幾個圈子,她與湯姆森的異族婚姻被高尚的圈子接受,是她的幸運。她自然沒有忽略丹尼斯,把他介紹進自己的熟人和朋友。

當丹尼斯在事業上逐漸立足,黃鈺開始為他物色妻子人選,但他在女人的問題上遠不如在事業上頭腦那麼清醒。八年前,他到深圳出差幾次,用黃鈺的話形容,“不知怎麼就被一個夜總會裏的大陸妹迷上”,那女人便是雪蘭。有一天他宣布要娶雪蘭為妻,黃鈺一反冷靜克製的態度,暴跳起來,怒發幾乎衝破房頂。一個“墮落了的大陸妹”即將侵入她的家庭,她當然如臨大敵,用盡所有可以想到的辦法阻止丹尼斯,但他主意已定。

在雪蘭搬到多倫多不久。丹尼斯看中富人區的一幢房子,但因不熟悉房地產業的行情,便征求黃鈺的意見。黃鈺走進那幢房子,看到起居室的落地窗前站著一個白衣女人,猜想是雪蘭。她期待見到一張濃妝豔抹的風塵麵孔,不料女人轉過身來,展現的竟是一張素麵,這令她有些措手不及。雪蘭穿式樣簡潔卻剪裁合體的白襯衣,鬆開第二粒紐扣,讓人可以窺見她高聳的酥胸。黃鈺暗想,鬆開一粒紐扣看似無意,其實泄露出她隨時魅惑男人的心機……雪蘭伸出手,和黃鈺握了握,並沒有表現出敬重和阿諛,又給黃鈺多添幾分驚訝。

當時丹尼斯不過是普通律師,收入並不豐厚。黃鈺問丹尼斯怎麼能承擔這麼昂貴的房子,丹尼斯說:

“雪蘭手裏有些積蓄,她一定要拿出來當首付金。”

黃鈺後來對丹尼斯說:“雪蘭是夜總會‘頭牌小姐’,當然會存下私房錢,不過沒有一分是幹淨的。”

不久,黃鈺的丈夫湯姆森先生開始競選保守黨議員。黃鈺宴請幾位重要客人和他們的夫人,其中包括兩位現任議員,支持湯姆森先生的兩位富商,還有電視台資深的新聞播音員。丹尼斯是湯姆森先生競選委員會的重要成員,自然也在被邀請之列。盡管黃鈺對邀請雪蘭千百個不情願,但如果雪蘭不出麵,反倒會引起客人的好奇心,惹出許多問題。

黃鈺花了幾個星期時間精心準備,對家宴的每一個細節都反複推敲,具體到用哪一套餐具,哪一塊台布。在餐前上雞尾酒、上等奶酪、風味小吃,晚餐包括沙拉、兩道主菜、三樣配菜、一道湯,紅酒和白酒,餐後還有甜點。黃鈺凡事追求完美,何況這場家宴還可能會直接影響到湯姆森先生的政治生涯。

那天丹尼斯和雪蘭在路上堵車,到黃鈺家有些遲。麵對高朋滿座,雪蘭竟不立即寒暄問好,而是徑自坐到餐桌旁,端起一杯水就喝起來。坐在她身旁的議員太太麵露慍色:“你用了我的水杯!”

雪蘭一臉困惑,水杯是滿的,似乎沒有人喝過,便用蹩腳的英語大聲問:“這是你的?你怎麼知道?”

滿座的貴賓霎時安靜下來,人人都露出一臉詫異。

丹尼斯急忙低聲在她耳邊解釋,“在宴會上,你右手邊的水杯才是你的!”

湯姆森先生的臉色變了,連連搖頭。黃鈺立即向客人解釋:“大陸來的,還沒學會禮儀。”

黃鈺的目光冰劍般無聲地擲向雪蘭,讓雪蘭不敢正視,敗下陣來,窘迫得幾乎要藏到雪白的桌布下麵去。黃鈺悔恨萬分,她設計了所有物質細節,卻忽略了“調教”一個大活人。

在整個晚宴期間,雪蘭都沉默著。客人們熱衷的話題:選舉、股票、電影、音樂會、冰球、高爾夫……對於她都陌生無比,更何況她還不能操練簡單的英語。丹尼斯看到雪蘭手裏緊攥著一付刀叉,如坐針氈,突然不無悲哀地想,美,竟是分場合的,那個曾在夜總會裏神采飛揚的東方“風月俏佳人”,在這種西方的競賽知識和興趣的場合中,居然呆若木雞。

從那以後,雪蘭很少出席各種應酬場合。她和丹尼斯住在同一幢房子中,卻生活在兩個圈子裏。女兒凱莉出生後,雪蘭把時間和精力都放到她的身上。凱莉滿三歲,黃鈺建議把她送進“學前班”,學些英文和算術,和小朋友們遊戲,免得整天和雪蘭呆在一起,學一口“土得掉渣的東北話”。雪蘭堅決反對,因為凱莉身體比同齡人弱小,擔心她受欺負。丹尼斯一向憎恨在姐姐和妻子麵前申明觀點,但這一次他站到了黃鈺的立場上。黃鈺還經常自告奮勇地教凱莉英文,讓丹尼斯感到安慰的是,姐姐有機會宣泄自己的母愛,但他沒有料到她的母愛一如洪水,隨時會衝垮妻子的孤零田園。

那一年的聖誕節,湯姆森先生的父母在家裏為兒童舉辦一場豪華派對,邀請了凱莉。凱莉坐進湯姆森先生和黃鈺的“勞斯萊斯”,歡天喜地,不停地興奮叫嚷。她即將看到綴滿上千彩燈的聖誕樹,加拿大最著名的小醜表演,還會得到一個限量版的“芭比娃娃”……丹尼斯和雪蘭站在自家車庫的門口,望著凱莉揮手遠去。天空陰鬱,還零星地飄著雪,沒穿大衣的雪蘭瑟瑟發抖。丹尼斯注意到她的眼神有些怪異。她像一個城堡裏的婦人,遭遇入侵,節節退到最頂層的閣樓裏,絕望、決絕,似乎隨時準備縱身一跳……

不久,雪蘭提出離婚。丹尼斯和她惡吵一通,把能想到的惡毒字眼都用上了,說雪蘭是“天生的婊子,立了牌坊之後還是婊子”。雪蘭一怒之下,摔碎了他收藏的一個波蘭水晶花瓶,他撲上去用兩手掐住她的脖子……那一刻,兩樣衝動:結束她的生命和親近她的身體,一樣的激烈。她的嘴唇慢慢開始泛白,費力地呻吟著,從喉嚨裏擠出小女孩般細小的聲音,請求他的原諒,看在女兒的麵子上……他終於鬆開了手……

已過了午夜。丹尼斯看到黃鈺家客房的燈還亮著,便走了進去,發現凱莉披頭散發、淚流滿麵地坐在床上,黃鈺坐在她的身邊。

“爸爸!”凱莉哭叫著,滾爬著撲過來,跌進丹尼斯的懷裏。

“我都告訴她了,”黃鈺說,“我知道雪蘭出事了,中英文報紙都報道了。”

“你怎麼可以這樣?她才五歲!”丹尼斯驚訝地叫道。

“她早晚要知道的,早一點兒麵對現實。”

“你……”丹尼斯一時語噎。

對於黃鈺,娶雪蘭為妻,是丹尼斯一生中的最大敗筆。黃鈺對雪蘭的怒氣頑強得像核導彈爆炸後的氣味,彌漫了幾年,直到丹尼斯和雪蘭離了婚,贏得女兒凱莉的撫養權,她的怒氣才消了一些。現在雪蘭已不在人世,她有些急迫地要把她的痕跡塗抹掉,急迫得不無殘酷。

丹尼斯把凱莉抱在懷裏,用手指抹她臉上的淚,但很徒勞,抹去一簾,她就會再輸送一簾。

凱莉說:“媽媽再也不會回家了,是嗎?”

丹尼斯無言以對。他突然有些妒忌凱莉,至少,她在他的懷裏得到了一些釋放,而他的淚,卻大片大片地冰川般凝著,隻露出一角。

他從手提箱裏拿出粉紅的裙裝和書包,“這是你媽媽給你買的。”

凱莉竟立即換上新裙裝,走到穿衣鏡前看看自己,“我喜歡。我媽知道我喜歡什麼。”

“爸爸以後也會買你喜歡的東西。”丹尼斯許願道。

凱莉突然又哭起來,“明年我要是長高了,就不能穿這條裙子啦!”

“那你也可以永遠保留它。”丹尼斯說。

凱莉和衣躺到床上,懷裏還抱著新書包,慢慢地睡著了。他不忍心把她手裏的書包拿開,隻替她蓋上被子,然後和黃鈺先後走出了凱莉的臥室。

在廚房裏,他給自己倒了一杯紅酒,啜飲起來。

“在這種時候,喝酒對你不好。”黃鈺說。

黃鈺永遠要幹涉自己的生活,她無法控製,丹尼斯想,就像自己要迷戀雪蘭,也無法控製。也許,失控才是人類生活的常態,而穩定隻是癡人說夢。

“我準備去江天市,”他說,“見一個人。”

“你想去了解倪雪蘭的新老公,對不對?”

他驚訝起來,“你怎麼知道她有新老公?”

“我有我的信息渠道。”

“我發現你很可怕!”

“我一點兒都不可怕,我得了解你的敵人,這樣我才能我保護你。”

“雪蘭不是我的敵人,”丹尼斯搖搖頭,“有些事你永遠不懂。”

“懂不懂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把雪蘭謀殺案忘掉;警察會去調查,這不是你的責任。”

“我忘不掉。溫哥華的警察不了解中國人的事情,我或許能查出點線索來,”丹尼斯說,“我不在多倫多的時候,就要靠你照顧凱莉。”

黃鈺有些憤憤,“我的公司快撐不住了,在這樣的關鍵時刻,我需要你的幫助,可你不但不助一臂之力,反倒把凱莉推給我,實在太自私了!”

丹尼斯沉默了。他無法不自私。黃鈺即使事業失敗,還有機會東山再起,但雪蘭卻再沒有說一句話的機會。

他要替雪蘭代言。

5.

丹尼斯乘坐的飛機下午抵達江天市。

比起多倫多,這裏的秋深了許多。白楊樹的葉子幾乎落盡,厚厚地摞在地上。路兩旁的鬆樹上凜冽地掛了霜,在太陽下泛著光。太陽懸得高遠,透著經曆過熱烈的冷靜,似乎對萬物都收起了憐惜。

樓房比想象得高,街道也比想象得寬。這是丹尼斯第一次來江天市,雪蘭的老家。在他和雪蘭生活的六年中,雪蘭帶著凱莉回來過兩次,但丹尼斯都因為工作的原因沒能陪她們。現在他終於來了,雪蘭卻化成一捧灰,被裝進一個精致的小盒子,小盒子又被裝進他的精致的手提箱。這雙重的精致都與生命無關。離婚兩年來,他一直不能原宥雪蘭的背棄,但此刻竟歉疚起來,心像腳下的樹葉般,發出細微破碎卻溫存的聲音。

在新開發的小區,樓群似乎比多倫多的湖邊樓群還氣派,四周的草地也被打理得有模有樣。丹尼斯按照小梁給他的地址,找到了5號樓十二層最東頭的一個單元。他望著眼前森嚴壁壘的安全門,有些躊躇。他對小梁幾乎一無所知,為什麼執意要探究小梁和雪蘭的生活?他辦理過許多刑事案件,當事人出於好奇心,卷入危險甚至罪惡。他經常警告當事人,不要被好奇心操縱,可此刻他卻身不由己。

他按響了門鈴。

開門的男人拄著一支拐杖,左腳打著石膏。他和丹尼斯年紀相仿,“國字臉”,五官頗有棱角。頭發亂糟糟的,皮膚有點兒糙。丹尼斯不敢恭維他的品味,棕色腰帶配黑涼鞋,顯然不懂色彩搭配。不過透過T恤衫,能隱約看到他的一身肌肉,又不得不承認他有幾分性感。

“你一定是小梁了。”丹尼斯說。

男人點點頭,“你是小黃,對不對?”

在加拿大沒有人叫過丹尼斯“小黃”,這個稱呼讓他很不習慣,但他含混地應下。入鄉隨俗,一個稱呼改變不了他的生活。

這是一套三居室。內裝修的豪華,超乎丹尼斯的預料。客廳的水晶吊燈,全套的家俱,乳脂色的地毯,無不簇新得晃眼。

“這些家俱,是雪蘭精心挑的,都是她喜歡的樣式。”

原來雪蘭喜歡這些現代的全新的東西!丹尼斯的房子是維多利亞風格,紅磚木窗的結構,用現代家俱布置,並不搭調,況且他喜歡收藏古董,便四處淘寶,淘來左一件右一件的歐洲古董家俱。他的親友都讚歎他營造了高雅的懷古氣息,雪蘭也從未提出異議,丹尼斯以為她也對這樣的風格著迷,原來她不過是把真正的喜好隱藏了起來。

“到飯廳裏坐吧,”小梁說。

飯廳的大餐桌上已擺滿了飯菜,雞鴨魚肉海鮮俱全,還有三雙碗筷。丹尼斯猜想第三雙是給雪蘭的,心裏震了一下。

小梁說他腿腳不方便,請了個廚師來做頓飯,給丹尼斯接風。

丹尼斯從手提箱裏拿出雪蘭的骨灰盒,遞給了小梁。

小梁悲哀地說:“上次走時還活靈活現的,現在變成了一捧灰。”他把骨灰盒放到碗櫃上,和丹尼斯在餐桌兩旁坐下來,開始吃飯。兩人似乎都沒有食欲,吃了幾口,便不約而同地放下筷子,呆坐,像兩個俑,不過一個似乎是瓷,另一個似乎是陶。小梁拿出中華煙,遞一支給丹尼斯,丹尼斯搖搖頭,“我不抽煙。”小梁開始噴雲吐霧。丹尼斯極少和吸煙人坐得這麼近,眼睛被熏出淚,卻忍著。

小梁開始追溯二十五年前的往事。那一年,雪蘭8歲,小梁9歲。

在一個夏日的傍晚,小梁站在飯桌上舞劍。小梁的父親老梁,酒足飯飽,坐在沙發上喝茶,欣賞小梁的表演。他不給小梁真刀真劍,讓他拿木劍耍耍,逞逞英雄而已。木劍上被塗了銀粉,起落間,銀光閃耀。小梁眉飛色舞地刺了幾個花式,竟張揚出一些俠氣。老梁再也掩飾不住臉上的笑意。笑意在空氣中暖暖地浮動,融入殘留的“二鍋頭”的香氣、兒子清新的汗氣,把家的氣味調到恰到好處的醉人。

這時門鈴聲響起。還未等老梁反應過來,小梁已敏捷地從飯桌上跳下,衝到門口。打開門,看到一位阿姨牽一個女孩膽怯地站在門口。阿姨三十多歲,打扮簡樸,麵容憔悴,手裏提一個人造革皮包,像鄉下來的窮親戚。女孩比自己高半頭,好像剛哭過。多年後,小梁在一篇小說中讀到“梨花帶雨”一詞,發現用這個詞形容女孩那時的神態最恰切不過。

老梁並沒有起身,隻問,“你們找誰?”

阿姨立即謙恭地微笑,“梁科長,我們娘倆兒想求您幫個忙。我叫向婉,在機械製造廠工會工作,我女兒叫雪蘭。”老梁當時在公安局刑偵科當副科長,但隻要科長不在場,所有人都把那個“副”字去除。

母女兩人已經進了門,老梁也不好趕她們出去,就讓向婉在餐桌旁的一張椅子上坐下,雪蘭便立在母親身邊。

向婉向梁家父子講起了自己丈夫倪原的遭遇。倪原也在機械製造廠工作,當車間主任。有一天倪原陪客戶到“大天鵝飯店”吃飯,坐進貴賓間隔壁的一個單間。他原本大嗓門,酒喝得興奮,又把聲音提高幾度。突然,三個大漢闖進來,把他揪到飯店後院。其中兩個大漢按住他,另一個瘸腿大漢揮起手中的一根鐵棒,在他右腿上打了十幾棒,全不顧他撕心裂肺的嚎叫。一邊砸,一邊說,“誰叫你說話這麼大嗓門!打斷你的腿你就長記性啦!”瘸腿大漢打累了,歇了手。三個人便丟下倪原,回到貴賓間。倪原拖著一條傷腿溜進廚房,找到一把菜刀,躲進了廁所。等了足足一個多小時,瘸腿大漢終於進來了,倪原一刀砍到他的後背上,他正要反撲,兩個派出所警察推開衝過來,不由分說,立即逮捕了倪原。

向婉哀求老梁釋放倪原。倪原不是故意傷人,而是因為被暴打才尋求報複,現在他的右腿已經潰瘍,再在監獄裏呆下去,恐怕就保不住了。向婉隨後從人造革皮包裏掏出兩條紅塔山煙,兩瓶西鳳酒,兩盒高級瑞士巧克力,“一點小意思,請科長一定收下。”

“這我不能收。”老梁說。

向婉執意要送,老梁執意拒絕,在兩三個回合之後,兩人不由自主地都提高了生意,簡直有些像吵架。突然,一直沉默的雪蘭衝老梁喊了一聲:“我媽賣了血,給你買的禮品,你要是不收,她不就白賣了嗎?”屋裏的人都安靜了下來,吃驚地望著雪蘭。雪蘭的小臉漲得通紅,氣喘得很急,仿佛不是剛說了一句話,而是剛結束一場激烈的長跑。

向婉說,“給派出所所長送禮,把家裏的一點積蓄都用完了,也沒起什麼作用,就想了這麼個辦法。”

小梁說:“爸,你就收下吧。”

老梁看看兒子,終於點了點頭。

向婉舒出一口氣,牽著雪蘭滿懷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