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蘭離婚後,立即搬到溫哥華,和她的好朋友紅丫重聚。現在回想起來,紅丫的出現,像一把無形的小刀,給丹尼斯和雪蘭的已然薄弱的婚姻又劃開了一道裂痕。
三年前,紅丫持旅遊簽證到了溫哥華,下飛機第二天,就進入“舒坦按摩院”打黑工。在那段時間裏,雪蘭經常給紅丫打電話。每次通話,她似乎都很開心,無所顧忌地說起東北話。
丹尼斯在英國時,曾看過一出名叫《賣花女》的戲,戲中男主角是一位伶牙俐齒的語言學家,和友人打賭,要在六個月之內,把滿口鄉音、在倫敦街頭賣花的少女改造成大家閨秀,出席上流社會的舞會而不被揭穿。語言學家說服賣花女接受發音及儀態訓練,並保證她由此會脫離貧困。六個月後,賣花女成為舞會上最優雅的女子,使富家子弟紛紛拜倒到她的石榴裙下……
丹尼斯對那出戲印象深刻。語言,不管在哪個時代,哪個國家,都是等級的象征。精通英語、法語、國語和廣東話的他,曾反複糾正雪蘭的東北口音,還教過她英語,但她從來沒有像賣花女那樣用心過。說話一不留神,就會滿口“玉米餷子味兒”。
丹尼斯並不鼓勵雪蘭和紅丫交往。雪蘭已開始中產階級的生活,為什麼要和“性工作者”有千絲萬縷的聯係呢?但他也不願明確地反對。在那段時間裏,雪蘭的母親向婉剛得腦栓塞,左半身偏癱,隻好取消來多倫多探親的計劃。母親一直希望雪蘭過正常安穩的生活,現在希望成真,卻不能來看看,雪蘭為此遺憾難過了很多天。丹尼斯一再勸慰她,母親知道她的狀況,早已感到安慰,可她卻固執地認為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她在多倫多沒什麼朋友,和紅丫聊聊天、解解悶不是壞事,給她一些自由也理所應該。直到有一天,他發現銀行帳號裏少了一萬加元,而他和雪蘭同時擁有這個帳號的簽名權,才意識到自己對自由度的掌握過於寬鬆。他回到家裏,立即問雪蘭錢的去處,她倒供認不諱,說是借給紅丫急用。
“急用也要征求我的意見!”丹尼斯吼起來,“一萬元不是小數目!”
“紅丫的哥哥做生意賠了錢,急需資金周轉,說好過一個月就還,我想到時候把錢存回到帳號上,你不會注意到……”
“你怎麼可以這樣?這些錢,沒有一分是你賺的!”
雪蘭沉默了。丹尼斯擊到了她的痛處。專職做家庭主婦的雪蘭,常為自己沒有經濟收入而鬱鬱不樂。
丹尼斯又說:“需要錢周轉的人多了,你幫得過來嗎?”
“可紅丫是我的朋友,我不能見死不救!”
“你一個女人,幹嘛這麼講義氣?”
“我天生就這麼個人!”
“你得改改你的脾氣!”
“我不要改!我不賺錢,腰杆就硬不起來。我明天就去找工作!”
“你能找到什麼工作?就憑你那三句半英文?”丹尼斯語氣尖刻起來,“到唐人街當侍應生?賺一點錢還不夠付凱莉的托兒費!”
那天兩人吵得很凶。丹尼斯記不清彼此都脫口說了些什麼。他們像在黑夜裏狹路相逢的冤家,把身上藏的刀劍不由分說地都甩出來,不管是紮到了對方的眼睛,還是胸口……
“我天生就這麼個人!”站在雪蘭的公寓裏,丹尼斯仍在咀嚼這句話,她究竟天生是怎麼一個人?
雪蘭離婚後一年幾次回多倫多看望女兒,但丹尼斯從未帶女兒到溫哥華看望過她。他對雪蘭重操舊業有所耳聞,卻不想了解太多細節,寧願心被離異割去一大塊,而不願被細節的鈍刀緩慢地切割成絲絲條條。此刻,雪蘭的離異後的生活袒露在他的麵前。對於丹尼斯,雪蘭在住過自家三層樓、四間臥室的豪宅後,會再習慣這麼簡陋的公寓,實在是一個謎。
公寓是一居室。起居室裏的家俱簡單、廉價,像臨時的道具,曲散幕落時,會被主人毫不猶豫地拋棄。不過奶油色手鉤花的桌布和暗紅色雙麵絨的沙發套,遮蓋住寒酸,倒裝點出幾分靚麗。沙發上擺著一個粉紅書包,書包上整齊地疊放著一套同樣顏色的小女孩裙裝。那該是雪蘭給凱莉準備的上學禮物。他拿起書包,看到上麵繪有小美人魚的圖案。他給凱莉讀過安徒生的童話《海的女兒》,凱莉喜歡小美人魚,甚至也喜歡王子,但雪蘭說童話都是騙人的,世上有幾個人能為愛情忍受痛苦和委屈?他還注意到書包旁有一個拆了封的郵包,裏麵裝著十盒專治癌症的“易瑞沙”。這是給誰買的呢?一定是給關係密切的人,不然雪蘭不會買這麼昂貴的藥品。
一張大床幾乎占據整間臥室,床上暗紅的絲綢被子,縫入一層層的東方誘惑。丹尼斯想象雪蘭玉體橫陳的樣子,嫉恨就像爆竹的火撚開始滋滋作響。他突然想放一把火,把這間臥室點燃。他似乎看到雪蘭裸身跳入火中舞蹈,火焰開始舔舐她的長發和肌膚,她卻興奮起來,扭動得越發恣意,而她的紅唇是開放得最為絢麗的一朵火焰:
“紅唇烈焰極待撫慰柔情欲望迷失得徹底……”
她引火燒了身,倒不覺得煎熬,直到燃成灰燼,永遠沉入黑暗……
丹尼斯在床頭櫃的抽屜裏找到一堆照片,其中一張合影引起他的注意:一對年紀相仿的男女相依站在一條江邊,那女人是雪蘭。男人有一張棱角分明的國字臉,比雪蘭高出一頭。根據雪蘭的麵容,可以推斷照片是最近一兩年拍的。他想象過雪蘭會有新情人,但想象中的人物總有些抽象,落實到照片上,便具體清晰,甚至還會活動起來,在眼前晃來晃去,直晃得讓人厭煩。
丹尼斯走出臥室,問威廉照片上的男人是誰,威廉已經拿到一張相似的合影,剛開始調查,但雪蘭的鄰居都說從來沒見過他。如果他住在中國大陸,礙於距離和語言,調查難度會大得多。
丹尼斯委婉地問:“是不是找個華裔刑警,協助你調查雪蘭的案子,更合適些?”
“剛出了一個大案,兩個黑幫團夥火拚,一個華裔團夥,一個越裔團夥,死了好幾個人,還查出大宗毒品、假貨……華裔刑警都沒有空……”威廉說,“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我會盡力。”
丹尼斯帶上書包、裙裝、裝藥品的郵包,還有雪蘭和陌生男人的合影,離開雪蘭的公寓。
“其它的東西,都不保留了嗎?”威廉問。
丹尼斯搖搖頭,心想,尤其是那床暗紅色的被子,盡快把它丟進垃圾箱吧。
在樓門口分手時,威廉遞給丹尼斯一張自己的名片,說:“想起什麼線索,請打電話給我。”
丹尼斯來到“亞洲賓館”,給自己要了一個房間。進了房間,一頭便跌倒在床上。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竟置身於斯坦利公園的森林中。他在裸露的樹根之間磕磕絆絆地走著,憑對照片上雪蘭死亡現場的記憶,試圖尋找她被殺害的地點。到處都是相似的樹、相似的草,地上沒有人的足跡。他迷路了,東奔西突,心被恐懼鉗得緊緊的。突然,他聽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猛轉過頭,看到雪蘭嘟著紅唇向他揮手,他驚喜地向她奔過去,可她卻掉頭離開。他氣急了,從地上拾起一塊石頭,加快步伐,瞄準她的頭擲過去,她無聲地倒在地上,血從她的頭上汩汩湧出。他哭喊著跑近她,抱起她的頭……這時公園裏的一根巨大的印第安圖騰柱倒下來,正砸中他的身體,他發出一聲慘叫……
他醒了過來,發現自己沒脫衣服睡在賓館的床上,手上並沒有一絲血跡。
3.
丹尼斯吃力地睜開眼,看看床頭的鬧鍾,吃驚地發現時間已接近中午。他模糊地記得昨夜做過噩夢,夢醒後在床上躺了很久,一分一秒地捱著五髒俱焚般的疼痛。在晨光乍現的時候,他才再次入睡。
起床後,他沒有任何食欲,隻在賓館的餐廳裏點了一杯法國咖啡。他像往常一樣,給咖啡加兩小勺糖,一小勺半牛奶,他嚐了一口,又點入兩滴牛奶。咖啡的味道終於恰到好處。
他對咖啡的味道,像對女人一樣挑剔。在離婚後,他還沒有約會過一次,倒不是缺乏自信,而是不相信自己能遇上合口味的女人,或者說,雪蘭使其他女人變得索然寡味。
離開賓館,他便去唐人街附近的“舒坦按摩院”找紅丫。按摩院的老板娘高顴骨、厚嘴唇,說一口廣東話。原本對丹尼斯笑臉相迎,但當聽說他是來找紅丫的,臉色便陰下來,說,自從雪蘭出了事兒,紅丫就不在這兒做了,到“二埠”的紅燈區去找她吧。
“雪蘭她,”丹尼斯問,“在這兒得罪過什麼人嗎?”
“她什麼事都要拔頭籌的,慷慨的客人都讓她搶去了,還專泡有婦之夫,能不得罪人嗎?泡有婦之夫,不用擔責任,這是她的想法,但她從來不替別的女人想想……”
“你知道那些有婦之夫的名字嗎?”
“我不會告訴你,我可不想惹那麼多麻煩,還想多活幾天。”說罷,老板娘便扭身走開。
丹尼斯打出租車來到紅燈區。紅燈區座落在一條局促的小街上,比起大陸的一些容忍同類交易的豪華賓館,這裏的店鋪不免落伍、寒酸。剛到營業的時間,各家店鋪把遮擋櫥窗的簾子一一撩開,於是櫥窗內的各色身體:牛奶色的、黑巧克力色的、麥芽色的……都展露出來,引發的卻是另類的“食欲”。
丹尼斯端詳了櫥窗裏的每一個女人,但沒有找到紅丫。他失望地準備離開,卻發現紅丫正站在街口處,和一個光頭的墨西哥裔男人討價還價。
紅丫看到丹尼斯,打發掉墨西哥裔男人,來到他的身邊,眼睛裏立即湧出淚光。她穿黑色緊身衫,紅黑格超短裙,粗看依然嬌小,還有幾分誘人,但對比在深圳的時候,已是昨日黃花,丹尼斯想,這些年她一直讓男人消費自己,可沒有哪個男人會嗬護她的容顏。
“沒想到在這兒見到你?”紅丫問。
“你是雪蘭的朋友,我當然要來找你。”
“這樣的事兒出在雪蘭身上,讓我真受不了……”
“你最後一次見到雪蘭,是什麼時候?”
“兩個星期前,她那時候剛從大陸結婚回來,容光煥發的……”
“和誰結婚?”
“小梁!那個和她青梅竹馬的!”
丹尼斯一直以為雪蘭隻迷戀放縱的生活,讓一個又一個男人神魂顛倒,沒想到她竟塵埃落定,回歸二人世界!他從口袋裏掏出雪蘭和“國字臉”的合影,問,“這個人是小梁嗎?”
紅丫點點頭,“是他!雪蘭給我看過這張照片。誰能想象雪蘭會再婚?對做我們這行的,有幾個男人能有真心呢?”
丹尼斯的目光突然變得淩厲起來。
紅丫意識到自己的話有些不妥,急忙說,“我知道你是真心的。”
“你有小梁的電話嗎?”
紅丫在自己的手機上查了一會兒,給了丹尼斯一個電話號碼,“雪蘭在大陸家裏的電話,你打這個電話應該能找到小梁。小梁本來不肯放她再回溫哥華,但她想再賺些快錢。她總說,這年月,有錢傍身才最安全……”
丹尼斯問起雪蘭的熟客。他把紅丫說出的幾個名字,都錄入自己的黑莓手機。紅丫說其中那個叫漢克的,有點怪,但雪蘭喜歡他,因為他出手最大方。
“出手最大方?”丹尼斯在心裏不屑“哼”了一聲,能在雪蘭心中占據一席之地的男人,哪一個出手不大方?隨後問:
“那個漢克姓什麼?”
“姓基爾,和電影明星理查德·基爾的姓一樣,所以我記住啦。”
丹尼斯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百元鈔票,遞個紅丫,“一點小意思。”紅丫接過鈔票,塞進自己的小挎包,這時路邊的兩個健壯的西裔男人突然圍過來,其中一個掏出手銬,不由分說就給丹尼斯戴上。他們顯然是便衣警察。
其中一個警察翹起小胡子,問:“你知不知道嫖娼是犯法的?”
丹尼斯叫嚷起來,“你們搞錯了,她是我的朋友!”
小胡子警察嘲笑起來,“所有的嫖客都這麼說!”
紅丫向丹尼斯揮揮手,“我不能陪你了。你是大律師,會替自己辯護!”說完就離開了。
紅丫當妓女,受法律保護,他拿錢給妓女,卻犯了法。丹尼斯望著紅丫的背影,無奈地搖了搖頭。
小胡子警察對丹尼斯還算手下留情,念他初犯,責令他自費進入溫哥華的“嫖客學校”受教育,也免得上法庭留下犯罪記錄,斷送律師前途。丹尼斯沒有心思打官司,況且打也未必能贏回清白,“嫖客學校”兩天後開學,課程不過一天而已,索性辦了入學手續。
晚上回到旅館,他給“丹頓律師事務所”的秘書、黃鈺和女兒打了電話,告訴她們自己要在溫哥華多住幾天。
他猶豫再三,最後撥通了小梁的電話。小梁的聲音沙啞,卻分明在喊,腔調很不耐煩,顯然不善溫文爾雅的交談。小梁聽到丹尼斯的自我介紹,似乎大吃一驚。丹尼斯盡量把語氣調整得自然,問小梁是否知道雪蘭的事,小梁說在網上看到了。丹尼斯想安慰他幾句,但一想到沒有人會安慰自己,便賭氣地咬住舌尖,把安慰話又吞回去。
丹尼斯接著問小梁雪蘭有沒有新遺囑。小梁回答沒有,活著的時候寫遺囑多喪氣。他同意雪蘭火化,但希望保留骨灰。丹尼斯立即說,正巧自己下星期要去江天市出差,可以把雪蘭的骨灰順便帶給他。他同意了,並給了丹尼斯自己家的地址。丹尼斯這麼迅速地找到一個借口,連自己都感到驚訝。他對雪蘭和小梁的生活好奇,這種好奇心足以驅使他遠行萬裏。
丹尼斯還說雪蘭買了一些“易瑞沙”,大概是給小梁的,他也可以帶過去。小梁告訴丹尼斯得癌症的是他爸爸,這時他的聲調變得更沙啞,爸爸還在,雪蘭卻不在了。電話裏出現了一刻沉默。兩個男人隔洋立在沉默的兩端,卻仿佛被一根無形的線牽扯著……
丹尼斯終於掛斷電話。
雪蘭在溫哥華公寓裏的生活,並不是她在離開多倫多後的全部生活,在中國的江天市,她還有另一重生活。此刻對於丹尼斯,最可怕的已不是她的背棄,而是她在重重迷霧中依然誘惑自己……
丹尼斯走進“嫖客學校”的教室,看到裏麵已坐了二十幾個人,大部分是男人,年齡從二十到六十不等。輪到每個人做自我介紹時,一位年長的白人說他名叫漢克·基爾。
丹尼斯心一驚,這個人和雪蘭喜歡的那個嫖客同名同姓!
漢克頭大肩寬,皮膚被太陽曬得發紅,讓人聯想到整日耕作的農民,但他穿著講究,流露出生活得意者的傲慢。他似乎感覺到丹尼斯的注視,神情有些尷尬,卻仍挺直腰板,目不斜視。
講課人先是一位白頭發的護士。女護士在醫院裏工作多年,接觸過很多艾滋病患者。她在大屏幕上一張張展示艾滋病患者的圖片。這些人因嫖妓染上愛滋病,接受五花八門的治療,仍在死亡線上掙紮,無不滿麵痛苦和悔恨。隨後走上講台的是小胡子警察。他講述城市裏有組織的犯罪集團的內幕,諸如犯罪集團的成員強迫妓女站街賣淫,甚至侮辱淩虐她們。坐在後排的一個俄國妓女站起來,走上講台,脫下襯衣,露出身上被鞭打留下的傷痕。
學員們都慚愧地低下了頭。
丹尼斯想到雪蘭在深圳時被虐打的經曆,心痛起來,隨後又羞怒,因為他成了被教育者。羞怒像火,快速地蔓延,把他的情緒燒得烏焦。姐姐黃鈺一向反對他娶雪蘭為妻,因為雪蘭把他卷入底層的泥沼。他完全有機會過另外一種平靜的、幹淨的生活,但他一意孤行,因此坐進這間恥辱的課堂,不久還要處理雪蘭那被尖刀刺得觸目驚心的屍體……
課間休息時,丹尼斯看到漢克向自動售貨機走去,便跟隨過去。漢克買了一罐可樂,飛快地撕開封口,仰起脖子,把半罐直接倒進喉嚨裏。丹尼斯在口袋裏摸了半天,竟找不出硬幣來。
漢克拿出幾枚硬幣,問丹尼斯,半揶揄半自嘲,“同學,你想喝什麼?”
丹尼斯也要可樂,盡管他並不喜歡,“算我欠你,沒準兒下課後我可以請你喝一杯?”
漢克點點頭,“上完這麼痛苦的課,我們必須喝一杯!”
兩人碰了碰手中的可樂罐,不約而同地說:“一言未定!”
一天的課程終於結束,丹尼斯隨漢克來到市中心一家名叫“蜘蛛城”的酒吧。“蜘蛛城”的建築已有百年曆史,但不久前內部被裝修成現代風格:真皮沙發,高背吧椅,不鏽鋼吊燈……牆上的巨幅油畫,出自抽象派畫家的手筆,畫麵遠看似乎是一位豐腴女人的胴體,近看隻是一團濃重的色彩。這家酒吧是漢克選的,看得出他是個懂得享受的人,即使談女人,都要挑選合適的地點,丹尼斯想。
在吧台旁,兩人各自要了一杯威士忌。兩人在聊過了天氣、溫哥華冰球隊、稅收等等之後,丹尼斯問:
“你大概也是初犯吧?”
漢克抽動一下嘴角,似笑非笑,“初次被逮上……以前我有一個固定的……”
“她叫什麼名字?很火辣吧?”丹尼斯表現出十足興趣。
“她叫蜜雪兒,像上好的白蘭地,白蘭地的最佳酒齡三十年左右,蜜雪兒三十多歲,風情濃鬱。她要芬芳,就綻出微笑;要誘惑,就露出冷豔;要濃鬱,便透出狂野……”
漢克總在大東亞賓館會見蜜雪兒,永遠預定九層走廊盡頭的房間。房間麵向海灣,而海灣連接青山。他提前半小時進入房間,把身上的西裝脫下來,小心地掛到衣架上,把褲子順褲線折好,搭到衣架的橫梁上,然後換上浴衣、拖鞋,給自己點燃一支雪茄,坐到窗前的扶手椅上。隨後蜜雪兒會敲門,他給她打開門,然後又坐回到扶手椅,隔一小段距離欣賞她。他不再束手服從荷爾蒙的控製,不會見到心儀的女人就餓狼般撲上去,從保持距離到消除距離的過渡讓他陶醉。接近晚年,陶醉比宣泄更有吸引力。
漢克在一家製藥公司當總裁,事業上可謂一帆風順,家庭也幾乎完美。妻子瑪莎出生於醫生家庭,受過良好教育,在一家救助兒童的慈善機構工作了三十年,退休後仍熱衷於慈善事業。她心地善良,但善良得像超級市場裏過了期的薄餅,不免枯燥。她喜歡種草養花,烘烤香草味的奶油蛋糕。他們有正常的性生活,彼此並沒有抱怨,但沒有抱怨並不等於滿足和喜悅。人生苦短,漢克不想一輩子吃同一種口味的蛋糕。
“其實,很多男人都幻想成為Hugh Hefner(休·海夫納)!”漢克感慨地說,“《花花公子》雜誌的創辦人!他說文明社會的三大發明是火、輪子和《花花公子》雜誌。你必須承認他對北美文化和性自由的影響。八十多歲的人了,還和一群二十幾歲的金發美女同居!他過得多快活啊!這還不算,他買的墓地,緊挨著瑪麗蓮·夢露的墓地!他即使死了,也還有‘性感女神’作伴兒!”
一年前,漢克開始背著瑪莎找妓女。每個妓女都像不同口味的蛋糕,吃第一次感覺甜美,但不足以讓他反複品嚐,直到遇見蜜雪兒。他在一家尋芳網站上第一次看到蜜雪兒的照片。一個黑頭發的猶太人買蜜雪兒的鍾,先付一半的錢,完事後聲稱對蜜雪兒的服務不滿意,拒付另一半,被蜜雪兒打了一拳,打得右眼青腫。他回到家立即把蜜雪兒的照片貼到網上,警告廣大嫖客“不要接近凶蠻妓女”。照片上的蜜雪兒眉目含情,紅唇烈焰,還有幾分俠氣,讓住家男都動心,何況那些四處拈花惹草的男人?蜜雪兒由此一夜成名,幾日間手機便被打爆。漢克出到三倍的價錢才約到她。初次見麵,便給她一條鑽石項鏈,此後還接連不斷地奉送禮物,毫無疑問地成了她“最喜愛的顧客”。
如果嫖客對妓女有忠誠的話,那麼漢克把忠誠奉獻給了蜜雪兒。蜜雪兒擁有東方女人的精致五官,同時擁有西方女人的高挑身材和豐滿胸脯。他喜歡她牛奶糖顏色的細膩皮膚,比白皮膚更豐富,比黑皮膚更含蓄。他平均一個月和蜜雪兒見兩次麵,把她當作自己最隱秘的享受。他們常玩“角色扮演遊戲”。有時,她會穿著一身雪白的護士服飄然而至,不過裙子比真正的護士服短得多,他則扮演渴望安慰的病人;有時她會搖身變成斯文的女秘書,而他是飛揚跋扈的老板……當然他最喜歡當逃犯,讓她扮警察,用假警棍一次一次擊中他。她穿上警服既英武又性感,抽打他時還忍不住朗聲大笑……沒有哪個女人能像蜜雪兒那樣刺激他的興奮神經,讓他把男人做得淋漓、徹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