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丹尼斯·黃早晨開車載女兒凱莉上學,注意到自家門口的楓樹上,一片葉子透出一抹不經意的殷紅。
一葉知秋。
丹尼斯透過後視鏡看了一眼女兒。她縮著肩坐在後座上,長長的睫毛低垂,安靜得像一個芭比娃娃。丹尼斯嗅出安靜中的哀傷。哀傷似乎一點點地吞食車中的氧氣,使他的呼吸漸漸地變得困難。
第一天上小學,對凱莉自然是一件大事。一個月前,凱莉的媽媽雪蘭還在中國江天市,打電話來信誓旦旦。她計劃先到溫哥華處理幾件事情,然後趕到多倫多送女兒上學。她說,以後的路還長著呢,她不會錯過女兒生活中的眾多重大事件:上小學、上中學、成人禮、畢業典禮、上大學、婚禮……
昨天,丹尼斯和女兒等到晚上十點,都不見雪蘭的蹤影。丹尼斯幾次撥打她的手機,聽到的都是留言。女兒失望了,踢腿蹬腳地嚎哭起來。他百般安慰,但效果甚微。雪蘭兩年前離家,仿佛灑下大把悲愁的蒲公英籽兒,至今蒲公英已漫天飄絮,丹尼斯自己滿眼朦朧,還要設法阻止女兒的迷失,不由得有些委屈。凱莉終於哭得累了,轉為抽泣,更累了,便沉入夢鄉。
丹尼斯輾轉反側,過了午夜兩點才勉強入睡。早晨醒來,頭重腳輕,對即將開始的忙碌的一天有些畏懼。他頗費一番周折才說服女兒起床,看到女兒眼眶紅腫,行動比平常笨拙,又心疼起來。他幫女兒穿好衣裙,照顧她吃早飯,最後把她抱上汽車。直到那一刻,他還懷著一線希望,雪蘭會出現在他們麵前,坐到副駕駛座上,或者摟著女兒坐到後排座位上,於是車裏便彌漫起溫馨氣息,雖不是夫妻的,但至少是親情的;女兒會露出笑容。對於丹尼斯,世間沒有哪一個小女孩的笑容比女兒的更明燦,也更重要。
雪蘭不會輕易失約,一定有意外的事情,丹尼斯在心裏為她辯護。他身為律師,在職業生涯中為眾多人辯護過,但從未像在生活中為雪蘭辯護得這麼艱難漫長。
快到學校門口時,凱莉突然打破沉默,問丹尼斯,“我媽現在是不是也不要我了?”
五歲半的孩子,言語中已有了潛台詞:“我媽已經不要你了”。
丹尼斯停了車,轉過頭,看到女兒的眼角掛著淚,才意識到她無聲哭過。女兒已是端正的小美人,即使哭,也是美的,像她的媽媽。在丹尼斯的心裏立著一堵牆,而負罪感是青藤,隻要女兒一掉淚,青藤總沐雨般無忌地攀爬。
到了學校後,丹尼斯帶著凱莉找到了她的金發女教師。女教師對凱莉的淚痕並沒有流露出驚訝,還安慰說,“凱莉的精神受了一點兒震蕩,我們成人接受改變都有困難,何況一個孩子呢?她過幾天就會習慣學校生活的。”
丹尼斯點點頭,並不做任何解釋。
凱莉隨著艾米莉向教室走去。丹尼斯看著女兒小小的背影,歎了一口氣,寄希望女兒認識了其他小朋友,心情會好一些。他離開學校,立即去位於市中心的“丹頓律師事務所”。這天他要出席五個會議。作為事務所的合夥人之一,他對事務所經手的大小案件都要了解。
他剛一走進會議室,黑莓手機就開始在褲袋裏震動。他掏出手機,看到顯示屏上出現的是溫哥華的區號:可能是雪蘭!他迅捷無聲地退出會議室,到走廊上接聽電話。
打電話者自我介紹是溫哥華警察局的警官,名叫威廉。
威廉說:“黃先生,你認識雪蘭·倪嗎?”他顯然對自己的發音沒有把握,又認真地把雪蘭的名字拚出來,“X-u-e-l-a-n N-i。”
丹尼斯心裏一震,“她是我前妻。”
“有人在斯坦利公園發現了一具女屍,在她的皮夾裏找到一張駕照,是雪蘭的。”
丹尼斯像被人突然從背後扼住喉嚨,掙紮了許久,才發出微弱聲音,“這……這怎麼可能……是怎麼回事兒?”
“她被人從不同角度刺了十幾刀……”
“誰這麼凶殘?這麼恨她?”
“我正在查找線索,希望能早一點抓到凶手。我在她的公寓裏找到幾張名片,其中一張是你的,所以打電話給你。你知道她在溫哥華有什麼親屬嗎?”
“沒有。”
“那你能來認屍嗎?”
認屍!丹尼斯這天期望看到活生生的雪蘭本人,而不是她冷漠的屍體!威廉簡直是橫空投來一枚炸彈,把丹尼斯的期望炸得碎片橫飛。在漫長的沉默中,丹尼斯似乎聽到最後一枚彈片落地的聲音,終於說:“我能。”
他記下溫哥華警察局的地址,答應下飛機直接去找威廉。他掛斷手機,緊貼著牆立著。從走廊盡頭的窗口望出去,看到晴空下一群高樓的頂端,正是旅遊明信片上頻繁出現的多倫多靜止的風景。時間和心跳不約而同地停頓了一刻。
那個點燃他又幾乎毀滅他的女人,先被毀滅。雪蘭失約,是因為被死神強勢而神秘的手掌擊中,這個想法帶給他些許安慰,至少他可以對女兒有一個交代,但一想到雪蘭將永遠錯過女兒未來生活中的重大事件,他將一次又一次地被女兒的哀傷籠罩,他的心便如蒙陰霾。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慢慢挪動腳步,回到了辦公室,打電話給同父異母的姐姐黃鈺,說臨時有緊急事務要出差,托她下午把凱莉接到她家住幾天。他沒有告訴黃鈺雪蘭的死訊。在過去的六、七年裏,雪蘭被黃鈺評判過許多回,而死亡,是雪蘭最後一件私人的事情,他還沒有做好精神準備,替她接受黃鈺的評判。隨後,他又打電話給旅行社定中午飛溫哥華的機票,正巧碰到一張退票。他把手頭的工作向生意夥伴做了簡單的交待,回家取了一些行裝,就直奔機場。
一路上,他的心,像一個驟然失掉指揮的樂隊,音符紛亂跳躍。他終於登上飛機,坐到自己的座位上,立即疲憊地閉上雙眼。
在朦朧中,穿一襲超短裙裝的雪蘭向他走來……
丹尼斯認識雪蘭,是八年前在深圳。
剛進入二十一世紀的深圳,已抄搬西方世界的燈紅酒綠,並發揚光大,把誘惑的霓虹幾乎掛到每一條街上,吸引來自世界各國的冒險家和尋歡者。當時丹尼斯的朋友托尼剛開始在深圳做電子器材生意,請丹尼斯做法律顧問,希望爭得一家國際金融公司的投資。既然有求於他,便要想些辦法取悅,於是邀請他去“格調夜總會”,因為那裏的女人在取悅男人的行業中,是無可置疑的佼佼者。在此之前,丹尼斯逛過一些色情場所,在多倫多市中心著名的Brass Rail脫衣舞夜總會也逗留過,見識過各種膚色的美人兒,早沒有多少新奇感。到這些地方裏消磨時光,是商場應酬的傳統節目,不過比單純的晚餐,多一些臉紅心跳而已。
丹尼斯走進“格調夜總會”,像把牛奶滴入英國紅茶,讓茶水霎時改變顏色。香港世家子弟,年少留學英國,目前在加拿大當大律師,他引發夜總會裏幾乎所有紅塵女子的從良夢想:富有,卻斯文。也許委身於富人並不難,難的是委身於斯文的富人。
丹尼斯坐進KTV包間。包間為黑夜的曖昧所營造,其中鬆軟的沙發是鋪墊,溫潤的燈光是點綴,而幾個巧笑著簇圍過來的女人飄散出脂粉氣,把香豔調製得濃鬱。他臉上擺著淡淡的笑,隨著音樂,有上句沒下句地哼著流行歌曲,指甲修飾得整潔的手還打著節拍,不過拍在一個女人的腿上。托尼注意到丹尼斯心不在焉,便趕走那幾個女人,出了門去,請來“格調”的頭牌“北方妹”雪蘭。
在丹尼斯的記憶中,在此之前三十年的生活,是一幅顏色單調、四處留白的水墨丹青,而雪蘭的出現,似乎兜頭潑過來一桶繽紛油彩。
雪蘭進門時,音響裏播出的是梅豔芳的歌《烈焰紅唇》。梅豔芳聲音有些沙啞,混合著欲望、誘惑、風塵、孤獨……
“紅唇烈焰極待撫慰柔情欲望迷失得徹底鏡內人紅唇烈焰極待撫慰柔情欲望迷失得徹底……”
兩個詞同時從丹尼斯的腦海中跳躍出來:“天使麵孔”和“魔鬼身材”。一件豹紋圖案的低胸超短裙裝,緊裹著雪蘭的身體,把讓人血脈噴張的突兀都顯露出來。她雖不像其他女子戴滿金飾,可身上的每一縷豹紋都散發金光。她的眼神和嘴唇令他聯想到電影《德伯家的苔絲》中的一個畫麵:苔絲的眼神透出鄉野女子特有的純真,鮮紅的草莓汁從她飽滿的嘴唇上滴落,讓男人忍不住要從座位上站起來,撲過去替她吻去……
雪蘭自然地伸出手,摟住丹尼斯的脖子,坐到了他的腿上,像一盆炭貼過來。可那是多麼柔軟的碳!點燃了他的全身!隨後雪蘭向他嘟起了“極待撫慰”的紅唇……
那天夜裏,丹尼斯把雪蘭帶到賓館自己的房間裏。
丹尼斯在性愛上有過一些體驗,但大多鬱悶,甚至失敗。他在倫敦交過幾任女友,初識時,像牽著馬駒在芳草地上散步,一路上愜意,但每當他翻身騎上馬駒,便手足所措,虛汗淋漓,還沒開始馳騁,就無奈摔落在地……他隻能沮喪地逃離……
摔落,自然會痛,會羞恥,痛和羞恥拴住記憶,記憶又連接恐懼,這一環環扣起來,把性愛變成了束縛丹尼斯手腳的枷鎖。
雪蘭是一匹成熟的母馬。她嗅得出丹尼斯西裝革履下藏著的自卑,還能不落痕跡地把自卑一寸寸地攆走,待他昂然地挺起公馬般的頭顱,她卻變得柔若無骨。她對他的迎合似乎並不刻意,但每一個微小的舉動都熨貼,每一聲呻吟都恰到好處。床,是她舒展廣袖的舞台。她變幻多姿,且歌且舞,光彩得炫目,把他身體中的火焰撲滅,又點燃……他在欲仙欲死的高空中飄行,一縷意念閃電般掠過:也許雪蘭注定是他生命中的救火員,又是縱火犯……
晨光初起,他看到雪蘭鉛華褪盡的臉,心裏竟生出別樣的喜歡。他和她躺在床上聊了大半天。前一天夜裏他沒有留意到她的東北口音,現在留意到了,倒覺得新鮮。她的聲音清脆,並沒有梅豔芳式的沙啞和疲憊。她講的大多是一些笑話,比如一個賣豬蹄的小販來到“格調”,從口袋裏掏出的一大把沾滿油膩的毛票,點名要見她,但她寧願收下小販鹵的豬蹄……還沒有講完,她自己便“咯咯”地先笑起來,像個不知愁悶的女中學生。
他問她為什麼做起“三陪”這一行。她倒坦率,說以前在衣廠打過工,累死累活,賺不上幾個錢,但在“格調”,賺錢的速度可能比印錢還快呢。她吃的是“青春飯”,幸運的是她有吃這碗飯的本錢。“感謝我媽給我這張臉蛋兒,不過我媽說,她當初要知道我現在這麼不知羞恥,早就用刀把我的臉劃破了……”雪蘭的神情黯淡下來,“我給她寄的錢,她都退了出來……”
“其實做其它工作,也能維持不錯的生活,”丹尼斯說,“在加拿大,垃圾工每年都能賺六、七萬加元呢。”
“真的嗎?那能換四五十萬人民幣呢!”
丹尼斯向她描述加拿大的生活。夏日裏,成百上千個湖泊閃動粼粼波光,秋日裏,滿山滿野的楓樹鮮豔得醉人……他突然變得詩意起來,用了許多形容詞。雪蘭聽得很認真,神情中泄露出向往……
“在湖裏能劃船嗎?”她問。
“當然能!大小船都有!”
“我很想白天去劃船,”她歎口氣,“像我們這種過夜生活的人,不知道白天是什麼樣子。”
他突然憐惜起這個在睡眠中錯過所有陽光的女子。
回到多倫多後,黃鈺撮合他和一位在香港出生的世家女子戀愛。他按部就班地走著戀愛的程序:燭光晚餐,晚場電影,牽手溜冰,新年夜的親吻……在和那女子做愛時,他想,如果此刻抱著一個“仿真娃娃”,感覺會柔軟得多,而雪蘭的影子一次又一次在眼前飄然而過,他竟澎湃不已。不久,丹尼斯發現那位世家女子有先天性心髒病,卻向他隱瞞。她的謊言給了他脫身的理由。他意識到自己的全部心思都被雪蘭牽動著,直到有一天受不了思念的煎熬,就到深圳去找她。
“格調”似乎還是老樣子,隻不見雪蘭的蹤影。他找到雪蘭的好朋友,同是北方妹的紅丫,才知道雪蘭被老板關進頂層樓的倉庫裏反省。當年東北一霸蔣三爺的部下“韓瘸子”,特地到深圳來,出高價買雪蘭的鍾,可雪蘭似乎天生和“韓瘸子”有愁,死活不肯,把老板氣得七竅生煙。老板是廣東人,大小也算個“地頭蛇”,被他調製過的“雞(妓)”至少有上百隻,但還沒有哪個像雪蘭這麼死倔。他派手下人狂打雪蘭幾十大板,她竟然沒有求饒,甚至連眼淚都沒掉一滴。他不想惹出人命官司,無奈就把她關進倉庫。“韓瘸子”揚言要把“格調”炸掉,嚇得老板求人奉送一大筆錢,還特地從香港請來一位歌星服侍他,才算把這件事擺平。
丹尼斯在昏暗的倉庫裏找到雪蘭。雪蘭幾乎赤身裸體地躺在一堆紙板上,滿麵塵灰,奄奄一息。她顯然被他的腳步聲驚醒,吃力地睜開眼,看到他,兩眼立即閃出驚喜的光芒。那光芒激發了他潛藏已久的英雄救美的氣概。他突然單腿跪到地上,向她求婚。這個在瞬間做出的人生決定,重錘般敲擊著他的心鼓,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
雪蘭掙紮著坐起身,慌亂地用一塊紙板遮住胸部,雙肩微顫,眼神複雜地看著他,其中包含更多的成分不知是感激,還是恐懼。她終於淚光盈盈地點了點頭。丹尼斯貼近她,扯過她手中的紙板丟在一旁,把她輕輕地摟進懷裏。
一個星期後,丹尼斯和雪蘭在深圳舉辦了一個簡單的婚禮。幾個月後,丹尼斯替雪蘭辦好探親簽證,接她去多倫多。他和雪蘭,似乎出演中國版的好萊塢浪漫電影《Pretty Woman》(《風月俏佳人》)。一個闊少(理查德·基爾)和一個妓女(朱莉婭·羅伯茨)相遇,妓女雖舉止粗放,但本質並不放蕩,被闊少稍加雕琢,就變成上流社會的優雅女人,於是兩人墜入愛河……丹尼斯陶醉於自身經曆與愛情童話的重合。
送別雪蘭那天,“格調”裏的女人都動了感情,當然動的幅度有大小。幅度小的,紅了眼圈;幅度大的,涕淚橫流。也許所有的墮落,都是為了從良。有情人終成眷屬,即使是風塵中的女人,也迷戀這樣的結局。而紅丫,更哭得驚天動地。雖然她比雪蘭大三歲,但凡事拿不定主意,精神上一直依賴雪蘭。雪蘭的離去,使她倍感孤苦無助。
丹尼斯和雪蘭在多倫多富人區買下一幢房子,安定下來。丹尼斯帶雪蘭到加拿大的十幾座湖上劃過船,還坐豪華遊輪,遊覽過加勒比海海岸的幾個國家和美國的阿拉斯加。一年後,雪蘭拿到加拿大永久居民身份,他們的女兒凱莉出生。那是一段夫唱婦隨的好時光,但好時光像串在感情絲線上的珍珠,線斷,珍珠就東零西落。丹尼斯曾希望女兒成為連接自己和雪蘭的絲線。用孩子拴住婚姻,常是女人的企望,但他站在了女人的位置上,常常因為位置倒錯悲哀。
雪蘭離家時,似乎掙斷了所有束縛,丹尼斯想,但死神卻把她無情捆綁……
2.
丹尼斯以往到溫哥華出差,總遇到雨天,他猜想這一回也不會例外。當心被撕開一個裂口,他希望每一座城市都陪他一起下雨。不過,當他走出飛機,卻看到天空高懸一輪無憂無慮的豔陽。因為時差的緣故,溫哥華仍是下午。他坐進一輛出租車,漸漸進入城市中心。沿途的餐館、酒吧、咖啡館幾乎都裝飾著鮮花,擺滿露天座位,而座無虛席。顧客們的各色皮膚被太陽映照,無不閃動光澤;白色啤酒沫悠閑地湧動,咖啡飄出不絕的芳香。
他人的生活絲毫都沒有被改變,丹尼斯不無悲哀地想,這座城市不會因一個女人被謀殺,而改變享受生活的態度。
他在警察局找到了威廉。威廉是白人,三十左右年紀,褐發卷曲,額頭光潔,令人懷疑他的經驗和成熟程度。他在威廉的引領下,走進屍檢房。冰窟般的屍檢房沒有窗戶。靠牆站立的幾個巨型不鏽鋼櫃透出清冽的光,更加深房中的寒意。鋼櫃中的屍體似乎不約而同地欠起身來,冷眼麻木地望著丹尼斯。
傷痛原來隻是活人的奢侈。
丹尼斯看到房中間有一張鋪著白被單的床,在床與被單之間,是一具曲線玲瓏但永遠沉睡的身體。他的心狂跳起來,他下意識地伸出右手,捂住自己的嘴,唯恐發出駭人的驚叫。
威廉輕輕揭開被單,一張女人的臉便露了出來:
是雪蘭!
這是雪蘭最醜陋、也最安靜的時刻。醜陋與安靜,似乎和雪蘭從沒有過關聯。她被人用刀割破雙唇,刀斜切下去,抹去全部嬌紅,留下觸目驚心的疤痕。
丹尼斯的雙唇仿佛剛剛擺脫麻醉劑的控製,突然靈動起來,在記憶中探出頭,尋覓雪蘭的唇,像尋覓伊甸園裏紅蘋果的汁液,忘憂穀裏甘冽的溪水……轉瞬間雪蘭的唇卻變成罌粟的花瓣,滲透著毒汁,繚繞著火焰,灼燒他的五髒六腑……
“為什麼一定要割破她的嘴唇?”丹尼斯憤怒地問。
“也許嫉妒她的美麗?也許懲罰她出言傷人?泄露秘密?”威廉說,“誰知道呢?”
生活中有太多的“也許”。丹尼斯每天處理各式各樣的案件,總要冷靜地分析雜七雜八的“也許”,但此刻他頭痛欲裂,隻能把全部精神專注於一樁事實:
雪蘭永不會醒來,從此凱莉沒有了母親,而他沒有了幻想!
他衝威廉點點頭,算是對雪蘭屍體的認定。
威廉把白被單蓋回到雪蘭的臉上,說,一個到斯坦利公園晨練的人,在森林中發現了雪蘭,她被人刺了十幾刀,致命的當然是插到心口的那一刀。他從文件夾裏拿出一張現場照片給丹尼斯看:
雪蘭背朝天躺在一片草叢中,側著臉,卷曲的長發遮了半邊臉,卻沒擋住一雙驚愕絕望的眼睛。她身上的奶白色裙裝被刺穿多處,露出一片片細膩的皮膚,那被丹尼斯親吻過無數次的皮膚,被鮮血濺出殘暴的淩亂……
威廉說:“根據法醫的鑒定,雪蘭在死前喝過酒,還有過性行為……”他停頓一下,“你知不知道雪蘭和哪個男人交往比較密切?”
“我對她離婚後的生活,不了解!”丹尼斯語氣變得冷硬。
“對不起,如果我的問題觸犯了你……從你的名片上看,你是律師,我想你會理解,我的問題都和辦案有關。”
丹尼斯點點頭,神色緩和了一些。
“雪蘭有沒有遺囑?屍檢結束了,我得處理她的屍體。”
“我手上有一份,是我們的女兒凱莉出生那年,她請律師起草的。在那份遺囑裏,她選擇火化,但我不知道她後來有沒有更新。”
威廉說,他和同伴在雪蘭的公寓裏細細地搜查過,取了所有證據,但沒發現任何遺囑。另外,剩下的私人用品,如果親友不拿走,房東就會把它們扔進垃圾箱。他問丹尼斯是否有興趣去看一下。
丹尼斯點點頭,感謝威廉給他這樣一個機會。
威廉開車載著丹尼斯,來到座落在本納比的一幢公寓樓。公寓樓顯然是六、七十年代建的,像個芳華已逝,又被時尚遺忘的女人,索性也不再修飾。到了七樓,走廊上的壁燈光線微弱,但丹尼斯還是立即看到不遠處有一團白色的東西。走近後,看清是一束康乃馨。威廉帶上橡膠手套,翻開掛在枝條上的小卡片,看到一行字:
“送給蜜雪兒——你像我嚐過的最純正的白蘭地,永遠在記憶中散發芬芳。”
威廉說,“雪蘭接客時用的名字是蜜雪兒。”
雪蘭英文雖差,倒給自己起了個頗具誘惑的英文名字,丹尼斯想,她活著時,向每個送花的男人展出笑靨,死後,竟也沒給他留下懷念的專利。
送花人沒有留下姓名。丹尼斯從鼻子裏“哼”一聲,“也許送花人就是凶手,殺了人,又被罪惡感折磨,假惺惺地送花哀悼……”
威廉說他會把康乃馨帶到警察局檢驗指紋,隨後打開公寓門,自己卻留在門口,善解人意地給丹尼斯一點兒獨處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