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德蘭的雲翳(1 / 1)

我們已經知道,尼德蘭是片低濕的平原,由河水衝積而成;我們已經知道,南歐人覺得尼德蘭是片沼澤,尼德蘭人跟大海搶地盤,然後依靠航運過活;我們已經知道,尼德蘭的雲翳,一天能見到四小時陽光已是好天氣……而尼德蘭人的人格,與天氣息息相關。

因為地理的詭異,生活的艱苦,尼德蘭人有危機感,遂勤於工作,以免遭遇水災。他們必須時刻釀造啤酒,因為淡水稀少。他們必須緊隨潮流,貼合大眾,不然無法謀生。民族性是由地理與習慣構成的,幾百年的壓力,使尼德蘭人習慣成本能。他們覺得自己要成為工業家、商人、管理者,安靜平衡,知足常樂。他們生存的國家,氣候潮濕,沒有洶湧變化,於是氣質冷靜。他們沒有太大的野心,苛求甚少:勤奮工作,退休,蓋房子,坐享清福。這就是17世紀荷蘭人的想法。

尼德蘭人裏,不產德國那樣的哲學家,也沒有英國人那樣的才子—與倫勃朗同時代同國籍的哲學家斯賓諾沙是個猶太人,在尼德蘭屬於非典型。他們腳踏實地,希望保持自由、獨立和司法權,做做生意,製造商品,了此一生。他們的一切係於感官,不會去幻想。他們也有修辭學會,提倡詩歌,但詩歌是為了娛樂耳目,耍俏皮,用來表演。尼德蘭會產法學家,產博物學家,產醫生,但都是實用至上的專門人才。他們不像法國和意大利人,高談闊論,數盡風流;他們對價值的評斷,來自於一些很現實的事兒:

“你的價值,看你製造了什麼;你製造的東西,需要讓我們能理解。”

17世紀,意大利人在羅馬忙於營造巴洛克風格,貝爾尼尼在雕琢一個個注定不朽的雕塑,塑造人體的劇烈運動之美;尼德蘭人對此沒興趣:他們沒有建偉大教堂的雄心壯誌,富商們也無意造起比人還高的雕塑。他們需要畫來裝飾牆壁,這就夠了,而且畫幅也不需要大到威尼斯公爵宮或梵蒂岡西斯廷那麼鋪天蓋地。這是他們對藝術品的要求。而他們的品位,同樣由感官塑造。

17世紀的尼德蘭,本該有北國天空的湛藍明淨,但因為靠著海,於是雲層很低,水汽流動。尼德蘭人喜歡草場、運河、行行林立的白楊樹,單調之中帶出整齊劃一的美好,大片綠色草場裏點綴著幾尊風車和幾點牛羊,就是他們理想的模樣;法國或英國式的奇花異草,他們還嫌繁雜呢。意大利作畫,常幻想田園牧歌式的調子,荷蘭的風景,就地便是牧歌,他們卻愛在這牧歌風景之上,再來點抽幹內湖、製造堤壩的景象。荷蘭人喜歡改造自然,而從不學風雅之士,試圖保持自然。

所以,荷蘭人從來不像意大利人,會對構圖、線條、人物曲線、自然不雕琢的美好多加注意。他們生活在潮濕的三角洲,親手改天換地。他們信賴人工的美,相信色彩才是唯一。意大利南部幹燥的地區,線條明淨;而在尼德蘭,空氣中水氣迷蒙,所見一切的輪廓都軟化暈染,氤氳不定。你站在田野裏,看不見輪廓鮮明的線條,隻有大片的綠色草場、大段的運河、大頭大頭的牛、巨大的風車。體積比輪廓更明白,色彩比線條更顯著。當然,惡意地說:比起意大利南部人輕衣薄衫的亞熱帶打扮,荷蘭人更北方派頭一點—白、胖、吃得多。因為潮濕,他們需要燒磚釉保護房子,於是順便加入彩色裝飾。他們習慣抹油漆、鋪地毯、掛窗簾來抵禦濕氣,這些東西到最後,都培養了他們對色彩的鍾愛。

這就是北海的濕氣與雲翳,給尼德蘭人的影響:因為潮濕,他們需要對付海與河流;因為潮濕,他們必須學會航海與勞作;他們精通一切防潮的工業技巧;因為潮濕,他們很難領會地中海沿岸熱辣辣的陽光是何滋味;他們眼見的色彩都被雲翳塗抹過,所以他們更愛斑斕的、耀眼的、一望而知的、色彩明快的、生活裏可以見到的一切。當倫勃朗所畫的東西,不再像鏡子般呈現出他們的所見所聞後,務實的尼德蘭人就覺得超出了他們視野之外。而他們對一切看來挺玄乎的東西,都心存疑忌:踏實是他們的立身之本,而倫勃朗在他們看來,顯然不踏實。

當然,這雲翳還在對所有尼德蘭人的呼吸道起著惡劣影響,其中有一個倫勃朗沒法不重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