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663年之後,阿姆斯特丹市民不隻是覺得倫勃朗已經過氣,已經無法東山再起。更多平民的想法是:
“倫勃朗是誰?”
他被遺忘了,生在世上也等於死去,但他到底還沒有死。他一生裏充滿了死亡的陰影,他的親人不斷將他拖入黑暗,他已經接受了這一切,已經看清了命運要如何擺布他,但他到底還在繼續畫。
他已經老了。雖然健壯,但因為缺少運動,體形臃腫,但仿佛是預感到來日大難,他隻是急著作畫。他不再把自己描繪成騎士,不再把提圖斯描繪成僧侶,不再畫薩斯基亞和亨德克裏琪扮成貴婦的樣子。他對角色扮演的興趣減退了。他所畫的,基本是兩個題材:其一,最樸實的日常生活;其二,《聖經》。
他收了個徒弟,小他近40歲的埃爾特·德·海爾特,一個在日後會繼承他風骨的畫家。他搬了家,魯森街的房子太貴了,全家遂搬去了勞裏埃街;那裏光線不好,倫勃朗的眼睛不舒服。之後,提圖斯通過些亂七八糟的訴訟得回了些錢,家裏的日子寬裕些了;但這一切都沒妨礙到倫勃朗。他隻是躍躍欲試,繼續作畫。
1666年秋天,尼德蘭史上最偉大的畫家之一弗朗斯·哈爾斯以86歲高齡故世了。他老人家依靠著大膽又鮮明的筆觸,乃是歐洲史上最善於製造“照下當時一幕”的肖像畫家之一。和倫勃朗一樣,他曾窮愁潦倒,72歲上因為被麵包商逼債,他售出了三件床墊,一個衣櫥,一張桌子,五幅繪畫,這就是他的全部家當。他人生最後三年,是靠政府每年給他二百盾糊口。
一種傳說是,在晚年,他曾近十年沒有訂單,但他老人家很開朗。他認為貧窮是一個畫家所能遇到的最好事情,“你買不起昂貴的顏料,你就學會暗示色彩了;當你用很少的顏料畫出彩虹的效果,那是多麼美好啊……”
事實是,當時的荷蘭畫家們無不如此。凡·拉阿爾窮到自殺,塞格赫爾斯成為酒鬼,霍貝瑪和哈爾斯都得靠慈善機構過活,斯滕畫了一輩子,作品多到五百幅,從未擺脫窮困;偉大的維美爾,可能是倫勃朗和哈爾斯之外荷蘭最偉大的畫家,死時還欠麵包商六百盾。
1636年冬天,荷蘭曾經發生過一次鬱金香狂熱。鬱金香被瘋狂抬價,三個鬱金香球根可以在霍恩買棟房子,珍稀的球根值到五千盾,阿姆斯特丹有市民一個月內賺了六萬盾。同一個鬱金香球根可能一天內被倒賣十次。到1637年春天,狂熱開始消解,2月24日阿姆斯特丹的花卉商開了個大會,製定了根本性措施,要求在當年11月30日開發的彙票全部付清,之後的合同全作廢—於是鬱金香球根從五千盾跌回五十,無數人家破產。其中包括繪畫大師斯滕和戈因。為什麼他們這樣的大畫家,會去玩這種仿佛投機的買賣?很簡單:窮的。
1665年,英國和荷蘭的戰爭再度爆發,荷蘭黃金時代的夕照逐漸降臨。隨著這光輝的流逝,倫勃朗也在漸漸走入黑暗。他的日子好過一點了,但那又如何?他的愛侶、房子和一切都被命運慢慢摧折了,黑暗如一隻巨手,慢慢將他拉扯著走去。
他常年生活在幽暗的房間裏,長期勞作;他遭遇的厄運讓他性情孤僻。他的才華發展,多少顯得扭曲,終於讓他成為了一個魔術師,酷愛幻覺。他生活在一個無人可以問津的天地裏,他的視覺獨一無二,沒有其他畫家可與比肩。實際上,2004年哈佛醫學院的一份報告相信:倫勃朗的雙眼無法準確對齊,但這點眼疾,恰好可以幫他拉平他看到的形象,將之放到二維的畫布上。
所以,對他的眼睛來說,有形的物體是一塊塊的斑點,我們看來無比簡單的顏色,在他眼中錯綜複雜。許多色彩和光影構成了我們所見的事物,許多色斑彼此依襯,影響著我們的視覺。所以他一再嚐試尋找這個,他相信畫的主體有顏色,重疊交錯,人浸泡在光中,猶如魚浸泡在海洋裏。倫勃朗窮其一生,跟光做遊戲,然後慢慢讓光減弱。他畫出了質感,讓你仿佛可以靠手觸摸。他畫出阿姆斯特丹的陽光,微弱昏黃,常如在地窖之中。他能夠感覺到一些東西:在即將流逝的光影裏,那些肉眼看不見的模糊事物。是這些事物構成了物體的存在感—在他人看來是幻覺,但經他勾勒,便仿佛黑暗中也有生命似的。意大利畫家看到陽光下最美麗的一切,倫勃朗則看到光即將流逝時黑暗中的一切:蒼老、貧窮、痛苦和憐憫。
有一個傳說:1667年,佛羅倫薩的大執政者、當時的托斯卡納大公爵科西莫三世,來訪阿姆斯特丹,去拜訪了倫勃朗。對當地人來說,這事很傳奇:“哎,聽說了麼?美第奇家族的那個大公,全意大利除了教皇最有權勢的人,去那個破屋子訪問了倫勃朗呢!”但這到底是夕陽餘暉,不足多談。1668年,提圖斯結婚了。他27歲,娶了同歲的馬達萊娜,一個律師家的女兒。他搬去了丈母娘家住,以便給父親騰出空間。科內莉亞留在老屋裏,服侍父親。
但哪怕這樣,命運還是在跟他玩殘忍的遊戲。1668年9月,新婚不久的提圖斯便死去了。對倫勃朗來說,這像是最後的打擊。他的兒子剛結婚,便要死了;兒媳婦馬達萊娜還懷著孕呢。1669年春天,孫女出生了,但倫勃朗甚至都沒法看清孫女蒂蒂亞的模樣了:他的眼睛快要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