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60年2月,倫勃朗的學生弗林克逝世。他抱病已久,卻無法停止工作:因為他們那一代荷蘭畫家無不如此,勤懇一生,最後死時能不負債便是安慰。這本來算個噩耗,但對當時的倫勃朗而言,居然差點就是個好消息了。
弗林克過世前,正在負責阿姆斯特丹新市政廳的裝潢設計。他一撒手,市政廳便需要個人來代替他,完成市政廳裝飾的核心工作:一幅表現巴達維英雄克勞迪亞斯·西維利斯的巨畫。
古羅馬大家塔西陀先生的名作《曆史》裏,描述過克勞迪亞斯·西維利斯先生的偉業:公元69年,這位先生博得了羅馬皇帝韋斯巴薌的友誼,可是暗藏機心,到巴達維—現今的尼德蘭一帶—通過一次宴會,煽動當地下層領袖,發動了起義。當然,在羅馬人眼裏,這不是起義而是叛亂,克勞迪亞斯·西維利斯是個狡猾陰險的奸雄。他是個獨眼龍?好,那他就和羅馬公敵迦太基名帥漢尼拔是一路貨色,獨眼的壞蛋!饒是如此,塔西陀也隻得承認,“他異乎尋常的聰明,富有魅力”。
本來,這麼個大曆史題材作品,輪不到倫勃朗來畫。這種麵子工程,市府希望找個可靠的、不會出錯的畫家,最好是個佛蘭德斯人。這就是那時的荷蘭:17世紀已經過了六十年,魯本斯已經過世二十年,荷蘭人依然鍾愛佛蘭德斯的堂皇畫風。弗林克、博爾這些倫勃朗的學生,為了不丟掉主顧,總得小心謹慎,把自己裝扮出佛蘭德斯式畫風;他們每天提心吊膽,怕的就是佛蘭德斯再出個魯本斯,那他們的飯碗一定會立刻粉碎。如今弗林克一死,留下殘稿,頗令阿姆斯特丹市府舉棋不定,當此之時,一個關鍵人物出現了:尼古拉·杜爾普先生。
他和倫勃朗仿佛命中有緣:三十年前,倫勃朗為他畫了那著名的解剖課,自己一舉成名;三十年後,杜爾普先生68歲,已是阿姆斯特丹市府的當家—實際上,他一共當了四屆阿姆斯特丹市長。你無從知道細節,但阿姆斯特丹市府,這次給了倫勃朗麵子:請他畫《克勞迪亞斯·西維利斯的密謀》一畫。
這是自1642年《夜巡》以來,倫勃朗接到的最大訂單。
55歲了,上手大尺幅畫作不會很艱苦麼?然而倫勃朗一旦開始著手,便興致盎然。這人一輩子愛角色扮演,對曆史題材喜歡瞎琢磨。聽了這題材,他便開始細細考慮,比如:
既然是羅馬背景,是不是該把故事移到一個大廳裏,邊飲宴邊琢磨呢?
既然是個密謀,那就該等羅馬人睡熟了,在黑夜中開始談論吧?
假設在黑夜之中,應該如何設置光影,才能凸顯克勞迪亞斯·西維利斯這位梟雄?
倫勃朗素來愛刀劍,他28歲上的自畫像裏,就有持劍擺樣子的傻酷姿態;雖然破產之後,收藏的刀劍早已散盡,但他一想到曆史題材便心癢難搔,於是給獨眼龍梟雄畫了柄劍,讓他持劍起誓……
他畫到廢寢忘食,完全不知道阿姆斯特丹又經曆了一波疫情。他也知道弗林克死前已有底稿,但全然不顧,隻按自己喜歡的方式去畫。於是到1662年7月,畫被啟運到了阿姆斯特丹市政廳。長官們看了,大眼瞪小眼:
500厘米乘以300厘米的巨幅畫;一個羅馬式建築的飯廳裏;長桌,幾盞油燈光芒幽暗;幾位與會者的臉沒在黑暗裏,被微弱的燈光照耀著;畫的焦點是持劍的獨眼龍梟雄克勞迪亞斯·西維利斯;幽暗意味著密謀的氛圍,不祥的陰影可能象征起義最後的失敗結局;迅速而自由的筆觸勾勒出粗礪的曆史感來……
倫勃朗三十年前給杜爾普先生作畫,一舉成名;二十年前因為《夜巡》而聲名大跌,顛沛流離;晚年依靠杜爾普先生的幫忙,依靠巨幅畫作《克勞迪亞斯·西維利斯的密謀》,重新攀回巔峰,得回他失去的一切:尊嚴、金錢和聲名……聽起來是個美麗的故事吧?
很遺憾,命運不是這樣安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