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官們的抨擊來得很快。他們嫌光線太暗,鼻子湊到畫前依然什麼都看不清;他們嫌畫太大,市政廳根本掛不下;他們嫌風格太隱晦,和市政廳風格不符;他們本來期望一幅宏偉明麗的曆史畫,卻不是這樣一幅幽暗嚇人的密謀情景。他們也不是沒心理準備,本以為倫勃朗會像他那些自畫像似的,用適當的三點布光來營造英雄的姿態,但在他們眼裏,這幅畫裏隻剩故弄玄虛的光影、斑斕雜駁的灰藍色,還有淺黃色。至於畫裏的克勞迪亞斯·西維利斯,實在也太像個陰謀家了吧!—不知道的,還以為在畫漢尼拔呢!我們要的可是英雄啊!
1662年8月,長官們逼倫勃朗退了酬勞的1/4;隨後他們請了個德國畫家歐文斯,讓他在弗林克未完成的畫作上加工。9月24日,這幅“弗林克+歐文斯”的作品上了牆,倫勃朗的畫被收了起來。再之後,倫勃朗沒法子,隻好把畫切割,重畫,以圖找到買主。這幅畫如今310厘米乘196厘米,隻有原麵積的1/4了。再下一個月,倫勃朗的窮困已到了如此地步:他隻好賣掉了薩斯基亞的墓地。
這是他最後的翻身機會,他失敗了。
這一年,他的自畫像很奇異:這是他生涯第二次畫臉朝左的肖像,生涯第一次用潦草的厚塗描繪自己的臉,而且臉上帶著前所未有的奇詭笑容,配著身旁一張嚴肅的臉,你無從知道他的情緒。他臉上所投的暗紅色彩不複溫暖,而顯妖異,就像一個已經看透命運惡意的人,在自嘲地微笑。
二十年前,他畫了《夜巡》,失去了富商主顧們,也失去了妻子。然後,仿佛詛咒一般:二十年後,《克勞迪亞斯·西維利斯的密謀》讓他失去了市政府這最後一個主顧,而且,也即將失去又一個他所愛的女人。
1662年,倫勃朗忙於這幅巨畫期間,疫情襲擊阿姆斯特丹,亨德克裏琪得了感冒,然後和薩斯基亞一樣:肺部感染了。
直到1660年,荷蘭人的衛生習慣依然不怎麼好:即便剛做完活,吃飯前也不會洗手。英國人說他們“身體比其靈魂更髒,比起個人衛生,更關心房間”。哪怕是貴婦人也惜水如金,大模大樣地把馬桶擱在床邊上。沒法子:1635年之前,荷蘭隻有一個公共浴室,而私人浴室則是貴族才有。
亨德克裏琪從沒抱怨過這個新家,但這個緊窄的新家的確不利於她健康的恢複。她似乎早有預感似的,很鎮靜地準備好了遺囑。她的遺產將全部給女兒科內莉亞,倘女兒夭亡,則全部給提圖斯;而遺產投資所得全部利潤,盡歸倫勃朗。
她平靜地度過了人生最後一年,咳嗽著,疲憊著,照料著一切。她死在1663年,倫勃朗把她葬在了阿姆斯特丹西教堂。教會還頗有微詞,覺得這是個“已經不被允許領聖餐的女人”,但到底也沒怎麼刁難。
倫勃朗仿佛命中注定,無法讓所愛的女人與他長相廝守:薩斯基亞在30歲前身故,亨德克裏琪37歲。到1663年,老頭兒57歲了,孑然一身。那兩個女人,一個給他帶來人生最黃金的歲月,一個扶著他走過了人生最艱難的時光,至此全部離開了。他失去了守護他的天使,必須獨自麵對一切了。
與此同時,進入17世紀60年代,荷蘭整個的變了。往昔意氣風發的航海英雄,變成了資產階級。他們討厭決鬥和爭吵,“有錢的人不決鬥”,一切都靠訴訟解決。富人家裏變奢華了,小資產階級家裏也有了地毯、金銀餐具和畫:意大利的、佛蘭德斯的,本土的畫作被認為“太小家子氣了”。而與此同時,海牙已經無法在南美洲久待,隻好以八百萬荷蘭盾把巴西賣給了葡萄牙;荷蘭人1626年以六十盾買來的新阿姆斯特丹,此時正被英國人垂涎三尺—這就是後來的紐約。尼德蘭的殖民地在縮小,航海業在被英國人削減,陰影正在來臨:那是一個時代的黃昏,非隻倫勃朗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