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救國企,成就了李慶雲的一段傳奇。
當河西沙石料場在流通體製改革的大潮中,蕩滌掉往日車水馬龍的輝煌與傲慢,接踵而來的是荒蕪與迷茫,在荒蕪與迷茫中,李慶雲用展會的鏵犁開墾出“市場建設、倉儲業發展、配送製跟進”的田壟,沙土飛揚的蕭條料場,變成了流通體製改革的希望田野,變成了一個讓所有人都能實現夢想的“伊甸園”。數以千計的創業者在這裏成就了做老板的夢想,6000多名下崗職工在這裏找到了維持生計的崗位。就在李慶雲準備心無旁騖地構建“環渤海”製勝高地時,風雨飄搖的天津油氈廠又闖進了他的創業之路。
勇敢是勇敢者的通行證,怯懦是怯懦者的墓誌銘。勇往直前是李慶雲的信條,必攻不守是李慶雲的性格,他無法安於既有的疆土守城圖逸,風雨飄搖的油氈廠時時牽動著他直麵挑戰的神經。一種不甘的衝動讓他寢食不安。
天津油氈廠是國有“大二類”企業,主打產品“基建牌”紙胎油氈曾風靡一時,是響當當的部優、市優名牌產品,1985年躋身天津市105個利潤大戶行列,1990年晉升為國家二級企業。
台灣歌手羅大佑在《穿過你的黑發的我的手》裏滄桑地唱道:如此這般的深情若飄逝轉眼成雲煙,搞不懂為什麼滄海會變成桑田?
這正是提給油氈廠的問題。這個知名企業仿佛眨眼之間,便輝煌不再,從波峰跌入穀底。客觀上解釋,大背景是國家經濟體製改革,產業政策調整,企業技術設備老化,人員債務包袱沉重,但是主觀上的原因呢?難道一塊遮羞布就能蓋住所有的醜陋?無人問責,也無人回答,唯一冰冷的現實是,企業像失速的飛機迅速下墜,經營狀況急劇惡化,職工下崗生活無著。天津油氈廠從1996年開始虧損,1998年停產,1999年被天津市政府審定為天津市特困企業。1100多名職工除離退休人員外,553人下崗,其中75對夫妻雙職工一起回家,一艘拋錨許久的建材航母級企業發出SOS信號後,等待沉沒一刻的到來。
心有不甘的職工為生產自救,每人需要集資8000元購買原本屬於自己的崗位,53名職工因實在湊不上這筆巨款,被迫和企業說聲再見。當時的在崗職工萎縮至不足百人,唯一的經濟來源就是出租廠房的那點可憐租金。
從1998年6月到2001年6月,在長達三年的時間裏,職工沒有拿到一分錢工資,統計報表顯示,企業累計拖欠的職工工資、集資款、醫藥費、退休職工統籌外養老金、公積金竟達1135.16萬元;企業已中斷繳納職工基本養老保險131.27萬元;職工醫療保險卡上的金額更是空落落的0元。
如此遭遇令職工雪上加霜,生活窘迫的職工們被查出38位癌症患者,200多人患有職業性塵肺病。老職工職業病診治需要錢,收入無著令職工雪上加霜,解決這些難題企業囊中羞澀。
但另一道怪異的景象卻在油氈廠頻頻出現,職工生活困難沒人管,有人上班拿不到工資,有人不上班卻照拿工資,每年擠出有限的錢給職工報銷的醫藥費,也被極少數人享用。
為了吃飯、看病,為了一個奔走多年的公平,總也得不到實質性答複的職工開始走上街頭集體堵路,開始聚集到政府機關討要“說法”。油氈廠從十幾年前的利稅大戶變成知名的“上訪大戶”,引起市有關部門重視,指示盡快將徹底解決油氈廠問題提上日程。
然而收效甚微。換將走馬燈,何覓主人翁?八年裏換掉六屆廠領導班子,最短一任僅僅在位86天,最長一任也沒能超過兩年。每任廠長來,都想著自己很快就會成為下一任的前任,所以,長遠規劃在這裏屬於稀罕之物,每一任廠長和職工見麵時都信誓旦旦地表態,但時間的銼刀多麼淩厲,“承諾多、兌現少”的做法很快穿了幫。職代會更是連擺設也算不上,職工形容廠領導班子是“三個代表寫在紙兒上、職工利益說在嘴兒上、個人事情跑在腿兒上”。更有怨氣深重的職工找領導反映困難,根本不用手去敲門,而是抬腳便踢,廠領導要麼底氣不足,要麼心裏有愧,對那些合理要求一律采取“拖躲”戰術,脾氣火爆的職工幾句言語不合,就順手抄起暖瓶、杯子飛過去……一個個極端舉動意味著職工對領導班子的徹底絕望。哀莫大於心死,心態極度深寒的職工開始破罐破摔,上班就是一個混,覆巢之下,人心思動,能人紛紛飛走,企業處於崩潰邊緣。
人心變異後,產生的病毒常藥難醫。雖然承諾並不是一時衝動,但接下來它一定是你兌現行動的第一把利劍。更覆水難收的是,幾年前,饑不擇食的油氈廠走上了一條自毀長城的彎路。掣肘於資金短缺,原材料無法進貨,廠裏隻好與3家鄉鎮企業簽訂外包協議,油氈廠一方提供“基建牌”商標和包裝紙,鄉鎮企業一方自行產銷。精明的鄉鎮企業看中的是“基建牌”這塊金字招牌,王牌在握後,他們開始在產品質量上做起偷雞摸狗的文章,油氈的柔性、防滲性大打折扣,厚度和重量缺斤短兩,假冒“基建牌”油氈充斥市場,一代油氈名品麵臨轟塌危險。廠方雖然悔不當初,但木已成舟,隻好急派質監員亡羊補牢、四處打假。無奈城門失守後,打假之聲在洶湧造假風潮前顯得那麼蒼白和微弱,三兩個回合便息鼓敗陣。然而,較量遠未結束,一劍封喉的絕招還在後邊,鄉鎮企業看到油氈廠朝不保夕的現狀,毫不避諱地開出高價挖走廠裏的技術骨幹,這致命一擊使得“基建牌”油氈的工藝配方、檢驗方法、施工方案全線曝光,鎮廠之寶成為鄉鎮企業的囊中之物。
兌現承諾的距離被慣性思維支配的行動拉得越來越遠,無奈的現狀,職工的目光,逼出了盲目突圍的衝動。油氈廠實在不願意接受被自己選擇的鄉鎮企業斬落馬下的事實,還在幻想有朝一日重振雄風。廠裏一班人把目光轉向國外,投入巨資引進奧地利多功能生產線,但原材料的命脈攥在人家手裏,一通折騰後,真金白銀換來的生產線竟未形成達產能力,隻得荒置廠房裏,900多萬元貸款又成了一座扛不動的山。
“洋”路走不通,隻好繼續走“土”路。廠裏的生產線再次承包給個人,承包人有本廠職工,也有油氈廠供貨商,還有社會經營者,他們個個急功近利,幾圈承包,企業唯一的原材料家底消耗殆盡,數千萬元應收賬款成為“死賬”,不但“企業自救”放了空炮,職工們每人8000元的集資款竟也血本無歸,而且外債驚人,拖欠銀行貸款已超億元,積澱深厚的天津油氈廠用幾記或怪異、或變態的勾拳將自己打倒在地。
心氣盡失的廠區裏寫滿淒淒慘慘戚戚,像一片被蠶咬透的桑葉,空洞密布,有人形容當時的境況是能貪的貪、不能貪的拿、不能拿的偷。車間裏的生產線被拆成空架子,小電機、減壓器、軸承、角鐵、工字鋼甚至直徑1.2米的滾筒和幾噸重的對滾兒都不翼而飛。
曾經讓李慶雲仰視、傾慕的“油氈帝國”就這樣轟然倒塌了嗎?哪一根是最後的救命稻草呢?一個個問號糾集成一個個心結,讓他承受著一陣陣刺痛。困惑、傷痛的現實,讓這個以“老建材”為榮的行家裏手痛心了,他想不到同在一方熱土,竟有如此冰點。痛惜是勾起往事的引信,李慶雲眼前總是禁不住浮現著與油氈廠的一段段情緣。
1966年5月,還在建材中專上學的李慶雲被安排到天津油氈廠實習,18歲的他羨慕地看著那些老師傅神氣地在廠區裏走動,心想要是畢業後能留在這裏該多好啊,待遇高,離市區還近,下了班,坐幾站無軌電車就回家了;
在天津市建材局工作的10年間,李慶雲分管技術設備那一段日子裏,每次巡查到油氈廠,都被那種熱火朝天的生產景象感染,讓他印象深刻的還有廠食堂的客飯,一派大廠風範,和哪個廠飯菜的味道都不一樣;
在天津市建材局供銷公司的10年裏,以經營油氈為主,那時的流行口號是“無油氈不穩,無暖氣不富”,油氈廠的老中青三代人裏都有他的朋友,過年聚會時,他總忍不住問一句“怎麼樣了”,對方黯然的回答令他大感震驚,企業下滑的速度遠遠超出了他的想象力。
油氈情結深重的李慶雲一麵氣不平,一麵想援手,但是,局裏有過幾次“拉郎配”的動議,都不是長效解決問題的思路,何況,與這個廠長達半輩子的情誼不允許他和一幫子窮弟兄談利益、講價錢,最後均以不了了之告終。
2004年初,從各種渠道傳來的油氈廠慘況再一次讓李慶雲坐臥不寧。他一個人在辦公室裏孤獨地走著,從門走到窗是15步,再走回來,還是15步。每走一步,他就問自己一聲:真的坐視不管嗎?油氈廠的職工好像落水者,拚命抓著即將沉沒的船舷,如果無人伸手,他們或許永沉冰冷水底;如果援手相牽,也許就移開了那可能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2004年春節剛過,油氈廠告急的聲音一聲比一聲大,李慶雲與金潔等人商量,有心接管油氈廠,但班子成員觀點不一,多數人認為多此一舉,隻有金潔等少數人認為應該接管。李慶雲最終決定多數服從少數,他在班子會上深情款款地說:“油氈廠的問題已經猶豫多年了,從感情上講,就得接!不然心中的這道坎兒就過不去,接是為了發展,要發展就要承擔風險,就算是風險大了,使我們現有的日子不安定了也值!”於是,他向建材集團提出由“環渤海”接管油氈廠的建議。他的建議與建材集團總經理胡景山一拍即合,集團隻用了一天時間就下發了接管文件。許久以來,“上訪大戶”油氈廠的問題已成局機關的一塊心病,臨時救場無濟於事,必須一攬子找到長治久安的辦法。集團領導班子認定,天津市油氈廠由環渤海建材中心批發市場股份有限公司實行托管進而實施企業整體改製是最好的也是最放心的出路。
2004年3月15日上午,恰逢消費者權益保護日,建材集團主要領導與李慶雲、金潔等人到油氈廠與廠班子全體成員見麵,傳達建材集團“托管”文件,從此,他又一次正式踏上了探索之旅、艱難之旅。
宣布文件、提出要求後,建材集團領導告退。李慶雲留下了油氈廠的廠班子成員,說明了此次托管的來龍去脈,明確提出由金潔出任總經理協助自己負責油氈廠的全麵工作,他要求原企業負責人組織留守人員清整辦公區衛生,沒想到一位廠班子成員竟說:“我是黨總支副書記,黨不從政(行政)。”李慶雲馬上回答:“我們每個黨員都要明白,我們黨的大政方針是一切圍繞經濟建設這個中心,這是當前最大的政治,每個黨員都必須無條件服從。”這位成員的臉頓時紅了,低頭不語。李慶雲接著說:“馬上行動起來!一進辦公樓黑洞洞的、冷淒淒的,沒有精氣神兒,要徹底改變,要全部粉刷幹淨,爭取用一星期時間使我們的辦公環境變個樣。”
轉天下午,李慶雲就祭出屢試不爽的法寶——問實於民,問暖於民,問計於民,召開幹部、職工和退休職工座談會。多年以後,每每提到這個座談會,李慶雲仍會動情,他說,那是他這輩子最難忘的座談會。
“這裏是我們一輩子賴以生存的家呀”,座談會上,老勞模葉桂馨語動人心,他吃力地撩起厚厚的褲腿,“看看我這條腿吧”。天,那是一條怎樣的觸目驚心的腿啊!皮膚好像被瀝青染過一般烏黑,摸上去仿佛橡皮似的缺少熱度和彈性,虯曲的青筋一條條從腿前盤到腿後。旁邊有人介紹,葉老爺子曾是全國勞動模範,“五一”勞動獎章獲得者,還被選為市政協委員。老爺子開了33年的運送瀝青專用車,安全行駛120萬公裏,創下30萬公裏無大修的驕人紀錄,中國第二汽車製造廠為了彰表這一不俗成績,特意獎勵油氈廠東風牌油罐車一輛。為了不誤工時,葉桂馨把那輛寶貝卡車當成自己的流動之家,每天吃住在車上。有一次,為防止瀝青泄露,苫蓋車廂時被滾燙的瀝青澆到腿上,落下終身殘疾,那條“橡皮腿”成為他一輩子奮鬥一線的真實寫照。每月退休金僅500多元的葉桂馨,生活捉襟見肘,連一個米粒都舍不得丟掉。人說老人吃藥比吃飯貴,因為醫藥費不給報銷,沉重負擔逼得70多歲的老爺子不得不拖著一條病腿推起小車賣些針頭線腦來維持生存和藥費,但即便這樣的拮據,他還堅持常年資助兩名“希望工程”兒童。幾年後,75歲高齡的老爺子被腿病拖住身子,他再也邁不動走街串巷的步子,禍不單行的是,老伴也病了,孩子下崗了,一家人的生活陷入僵局,老人不得已中斷了對“希望工程”兒童的資助,說到這兒,葉大爺流下淚水說:“沒辦法,一旦有能力,我還得資助這些孩子們。”那陣子,實在支撐不下去的葉大爺捏著本應報銷的500多元藥費單據跑到工廠,一直在廠長室門口來回溜達半天,才鼓足勇氣敲了門,沒想到領導一擺手,丟下一句:“回頭再說。”連個座位都沒讓一下,葉大爺木在門口,腦子裏一片空白,後來他對熟悉的人悄悄說,當時真是連死的心都有了。葉桂馨略微平靜一下,說:“新班子見了不少,其實大家不圖別的,就圖一個公平、氣順、有希望。”
葉桂馨的一番話,打開了大夥兒的話匣子,座談會變成了訴苦會:老勞模吳學勤一家三代五口人都在油氈廠工作,他和父親退休、三個子女下崗,企業拖欠老少三代醫藥費,直至吳學勤病故仍未解決;
職工蔡淑芳身患子宮、乳腺、淋巴三種癌症,因為企業未入醫保,隻能四處借錢看病,實在交不上住院費,手術轉天就回家休養,三次手術花掉近8萬元,借錢的本錢是那個安身立命的房本……
廠裏每年報銷大約30萬元醫藥費,但是勞苦功高的勞模們輪不到一分錢,癌症患者更無指望,所有醫藥費沒有透明的去向。
座談會上,李慶雲的眼淚止不住地流,他怎麼也無法想象,一個好端端的企業竟被糟蹋成這副慘狀。職工們心裏已經漚餿了的苦水終於被人打開了閘門,多少委屈,多少無奈,多少憤怒,多少不甘,如今一股腦噴湧而出。訴苦,是對新班子的信任,也是對新班子的考驗。李慶雲心裏特別難受,冰冷的會議室讓他正在發病的腰椎間盤疼痛刺骨,他吃力地站起身來,健談的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隻一個勁兒地向大夥兒欠身拱手,一遍遍地說著“對不起”。
會後的李慶雲爆發了!他對新班子成員說:“一個讓職工餓肚子的企業還算什麼社會主義企業?一個讓職工沒飯吃的領導還配當領導?我這大半輩子不怕辛苦,不怕委屈,最受不了的就是職工們那種無助的眼神。就衝剛才這些和咱爹媽一個歲數的老職工,咱們也得把這次接管做得問心無愧。”
沒過幾天,李慶雲建議召開環渤海金岸集團黨委會,專題研究油氈廠“二次創業”問題。心情本已漸漸平複的他,一觸及油氈廠職工的生存現狀,不由得怒從心生:“油氈廠職工交8000元集資買崗位,可幹到年底,領導一句‘幹虧了、錢沒了’的話,就把職工打發了。憑什麼?職工們的血汗錢白白虧了,不給任何說法,這比賣假藥的還坑人!我們必須拿出一個說法,還職工一個公理。自古欠債還錢,這就是公理”。黨委一班人現場拍板:解決職工切身利益就是企業改製的切入點和落腳點,人無信不立,企無信不振,國無信不興。欠職工的、虧沒了的這筆賬一定要認下來,我們要對曆史負責,對良心負責,還人心一個公平,給職工一個希望。新班子規定“三不”原則,對職工提出的任何問題不躲、不推、不回避,同時約法三章“把心擺正,把水端平,把問題擺在桌麵上”。
李慶雲深知遠水難解近渴,葉桂馨等老職工的遭遇時刻掛記在他的心上,他號召“環渤海”黨員幹部帶頭捐款,短短一個小時,全體“環渤海”黨員你一千我一百地一次性募集6萬元,首先解決了油氈廠6名困難勞模的前欠藥費,勞模們拿到報銷款後一邊揩淚一邊說:“原來以為這些醫藥費這輩子也報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