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性、全球化與文化認同“注釋1”(2 / 3)

我認為餘英時所講是非西方社會(包括中國)早期的文化認同情形。今天在全球現代化,特別是在現代化較後期,非西方社會的文化認同則有了根本性的變化。前者的文化認同傾向於認同西方,今天的文化認同則傾向於認同本土。這個認同本土文化的聲音在亞洲現代化的國家最為突出,尼斯勃在《亞洲大趨勢》中指出,亞洲在現代化中的成功,增強了亞洲人對亞洲的自信,他說:“這個對亞洲的信念,這個相信它自己可以發展自己的模式,即亞洲方式的信念,現在是許多人所共有的。”“注釋20”在深刻的意義上,所謂“用亞洲方式來現代化亞洲”,是亞洲人的文化認同的追求,也是亞洲人尋求的“另類現代性”,或者可說是“亞洲化”現代性。“注釋21”誠然,這種追求“另類現代性”的聲音遠不隻限於東亞。伊斯蘭世界之反西方運動及其宗教之再起,便是一種文化獨立的宣稱。在這裏,我想指出,今日的反西化,在精神上,已與前述早期的“反西方的西化”有所不同。今日的反西化,特別是反美化,不是反對西化或美國化對本土傳統文化的破壞,而毋寧是反對西方的,特別是反對代表了西方的美國式的“現代性”。“注釋22”

我認為這可以看作非西方社會的再啟蒙的曆史現象。

多元現代性與文化認同

非西方社會的追求“另類現代性”的自信與自覺,很值得注意的是,它是與西方本身對“現代性之終結”的論辯,幾乎平行發生的。西方學術界對現代性之論辯,主要環繞在“現代之終結”(如利奧塔後現代主義之主張)與“現代性乃未完成之方案”(以哈貝馬斯最為代表)的課題上。“注釋23”不過,就非西方社會來看,這些論辯固然有深刻的意義與影響,但所論辯之對象實際上是“西方的”現代性。西方現代性誠然可看作已進入到現代性的後期,“注釋24”但從一世界的視野觀察,則全球現代化還隻是二十世紀下半葉的事。費若斯東說:

其實,現代性之終結隻宜用來指西方現代性的終結。或者,比較平和地說,西方現代性之終結已經可見,西方隨著疲憊之意已抵達現代性之高峰。但是在東亞及世界其他區域則完全沒有疲憊之態,他們正在追求他們自己的民族的、文明的現代性。因此,也許更恰當地應該說是多元現代性,而不是單元的現代性。“注釋25”

誠然,如瑞典社會學者佘龐說,“全球化必須不能設想有任何全球的偉大的統一者(greater unifier of the globe)。”“注釋26”盡管西方現代性在世界上有無遠弗屆的影響力,但正如布羅代爾所說,如果把單一文明的勝利看作其他文明的消亡是幼稚的。“注釋27”全球的現代化的結果,並沒有出現“單一的”現代文明秩序,恰恰相反,全球現代化經驗顯示的是文化的多元性及多元的現代性。即使今天的飲食消費文化中,我們看到了麥當勞(McDonald)已成為現代生活中一個標準化與常軌化的有力象征,東亞社會,包括中國、韓國、日本,幾乎完全為美國的麥當勞文化所“征服”,但是我們深一層看,“麥當勞化”(McDonaldization)與“本土化”(localization)幾乎是同在的。東亞社會接受了麥當勞,但也把它修正了。在東亞許多地方,消費者把麥當勞變成為休閑的中心,或青少年放學後的眾會所。美國的人類學者華琛說:

(麥當勞)地方化的過程是雙向的:它指當地文化之變,也指麥當勞公司的標準化運作程序的修正。麥當勞工業係統——排隊、自我供應、自我定位——已為東亞的消費者所接受。這個工業模式的其他方麵則被拒絕了,最顯見的是與時間及空間有關的。“注釋28”

麥當勞在東亞的經驗,頗能說明“全球性”與“地方性”(本土性)的關係。全球化一般被視為同質性的擴張,但正如羅伯遜所說,“界定全球而不包括地方是說不通的”。他並以“全球地方性”(glocalization)這個概念來指述全球性與地方性的辯證關係。“注釋29”講到地方性(本土性),最根本的問題就是文化。不是偶然的,由於後現代主義的基本論述是文學、繪畫、建築,也即是文化的,以此,現代性論辯也越來越傾向於現代性之文化層麵。在社會學的論述中,一向重“結構”而忽視文化,今日則“文化”已多少取代了“結構”的位置,“注釋30”出現了所謂“文化轉向”。“注釋31”而全球現代化所激發的文化認同,即是要追求“另類的現代性”,而追求另類的現代性根本上亦即在展現非西方文化的聲音。佘龐正確地指出,“現代曆史的社會發展不能夠裝入或簡化為‘西方及其他’的程式了”。“注釋32”這也就是說在全球化中不能再不注意西方之外的“他者”。這個“他者”的聲音在過去四個世紀西方的擴展史中,都被西方的聲音壓製或淹沒了。利奧塔在較近的一篇文章中指出,所有講現代解放的大論述之所以令人生厭,正是由於他們在論述中支配了“他者的文化”,然後“他者的文化”又在西方的進展中被摧毀。特別是他們這樣做是以西方有“普世性的”(cosmopolitan)性格,由是而將所有“特殊的”都消融進普遍主義中去。“注釋33”我個人覺得西方學者,特別是後現代主義的學者,對西方學術文化有這樣的反思是值得歡迎的,這種理論上、思想上的反思,對於東亞及其他社會在多元現代性的建構上無疑是一種助力。我想指出東亞的現代性之建構固然需要社會科學者的探索與詮釋,其實,真正重要的工作是發掘東亞人是如何適應與處理現代化問題。社會學者伯格甚有說服力地指出,東亞出現的工業資本主義與西方的現代性相比較,是一個新的型態的現代性。他認為西方資本主義現代性的最重要的一個組成因素是個人主義,但東亞模型則是側重集體的團結與紀律,亦即是他所稱的“非個人主義式的資本主義現代性”。“注釋34”就台灣來說,台灣現代化所造成的現代性不能說不受西方現代性的影響,也即它與西方現代性有一定程度的彙流現象。但是,台灣的現代性是不是西方現代性的翻版呢?不是的。《經濟學人》素來隻相信市場,而不相信文化因素在現代化中的重要性的。“注釋35”它指出,在東亞(包括台灣)的現代化過程中,出現了犯罪率(特別是少年犯罪)、離婚率的增加,家庭價值受市場的侵蝕等社會秩序衰敗之征,這與西方在現代化過程中的現象隻是程度之別,而非本質之異。“注釋36”但是,《經濟學人》這種“啟蒙的普遍主義”觀是否完全符合東亞的經驗事實呢?蔡勇美與伊慶春在《中國家庭價值觀的持續與改變:台灣的例子》一文中提出了很有啟發性的發現。他們的研究顯示中國的家庭價值觀在台灣的現代化過程中,有的是變了,有的則持續著。其中在“個人取向”之家庭價值觀(如對婚姻和離婚態度方麵)較明顯地受到了現代化的影響,但是家庭和親屬之“集體取向”的家庭價值觀,則現代化之影響不明顯,亦即基本的傳統家庭價值觀念仍然保持。他們說:“現代化對中國家庭價值觀的影響呈現出選擇性的個人取向的適應,而非整體規範的變革。”“注釋37”這個研究說明,在全球現代化中,台灣仍然維持著作為中國化核心的家庭價值。當然,這隻是中國文化價值持續性的一個例子,但就在這個例子中,已可顯示台灣形成中的現代性,像西方的現代性一樣可以有“普遍性”,但亦可以有它的“特殊性”。所以會有這一現象,正說明台灣的民眾對中國文化價值的執著,也可以說明他們對“另類現代性”的選擇。

1998年4月22日

“注釋1”此文原是1998年5月27日在台灣中山大學的一篇講演。收入金耀基《中國的現代轉向》,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2013年增訂版。

“注釋2”參見Gregor McLenna,“The Enlightenment Project Revisited,”In Stuart Hall,David Held &Tony McGrew eds。Modernity and Its Future(Cambridge,Mass。Polity Press,1992),pp。327-378.

“注釋3”轉引自Robert Bellah et al。The Good Society(New York:Vintage Book,1992),p。233.

“注釋4”Jürgen Habermas,The Philosophical Discourse of Modernity,trans。by Frederick Lawrence(Cambridge,Mass。MIT Press,1987),p。2.

“注釋5”a《第一次全球革命》前言,羅馬俱樂部著,黃孝如譯,台北:時報文化出版事業有限公司,1992年。譯自The Club of Rome,The First Global Revolution(London:Simon&Schuster,1992)。

“注釋6”東亞地區的政府與媒體都以現代化為國家和社會發展的語言。誠然,東亞不是沒有反現代化或抗拒現代化的聲音或運動,但整體言,近數十年來東亞是積極熱情地投身於現代化的。魯桓(Jim Rohwer)說:“幾個世紀來陷於昏睡與保守主義,亞洲人現在熱情地相信於現代化——或者比大多數歐洲人更熱情,如果從九十年代美國那種不起勁的情緒來看,則或許比許多美國人還熱情些。”In J。Rohwer,Asia Rising:How History’s Biggest Middle Class Will Change the World(London:Nicholas Brealey Publishing,1996),p。32.

“注釋7”Theodore H。Von Laue,The World Revolution of Westernization(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7),pp。815-8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