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文淑!文淑!你等一下!”
文淑猛然把門拉上,氣衝衝地跑下樓梯,也不管母親在後麵呼喚,她一口氣跑到弄堂口,還皺著眉嘟著嘴口裏咕嚕著:“你不要以為我是個沒出息的女孩子,你不要看輕人。我不靠你也可以活下去。你不要我做,我偏要做給你看!”她這時還想到父親無情的責備,就仿佛看見他那含威逼人的眼光和帶怒的黃瘦麵孔,所以氣憤地說了那些話。她走出弄堂也不再往下說,氣略略平了一點。一個熟識的黃包車夫拖了車子過來,在她麵前放下,笑著喚聲“小姐”,要她坐上去。她並不理睬他,卻轉身走向右邊的人行道,用快步子走著,手裏還捏著護士證、口罩和三四本要帶到醫院去的戰事畫刊。但是她還沒有打定主意到什麼地方去。此刻去醫院又嫌早。
一個巨大的聲音突然在她的耳邊震響起來,她吃驚地抬頭看天。秋日的晴空顯得十分高朗,廣闊。正午的太陽照在頭頂上,她並不覺得十分熱,雖然從她的鼻端略略沁出了汗珠。她的略帶近視的眼睛隻看見一片淡淡的金光在深藍色的天幕上閃動,在那上麵甚至找不到一個蒼蠅般的點子。
“飛機!飛機!”一個穿短褲的年輕人伸了手指指著北方,一麵叫,一麵張大眼睛望那個方向。文淑站住跟著他的手指望去,她仍舊看不見什麼。但是那熟習的軋軋聲卻很清晰地進了她的耳朵。接著又是一聲爆炸。她煩躁地皺了一下眉毛,埋下頭正要向前麵走去,卻聽見那個圓臉的年輕人氣惱地罵起來:“×他個娘!今天炸了一天還不夠!就隻看見東洋飛機!我們的怎麼看不見?連高射炮也不響了!”
“不要性急,今晚上我們的飛機就會來的。‘九一八’那晚上炸得多厲害!嚇得東洋鬼子拚命亂放高射炮,”旁邊一個站在街口看飛機的中年人眉飛色舞地說。
文淑無意地看了那個人一眼,她覺得他的話也有道理,最近幾個晚上中國飛機的確飛到虹口、楊樹浦一帶轟炸過敵軍的陣地。滿天的探照燈光和接連不斷的高射炮響,便是敵軍感到恐慌的表現。她自己也曾跟著家裏的人在曬台上看過,昨天晚上高射炮隻響了十多下就靜寂了,她一個人還站在曬台上等候飛機再來,直站到中夜,雖然她的母親幾次喚她進房去睡,她也不肯進去。她這樣一想便覺得心裏痛快許多。剛才和父親不愉快的爭吵漸漸地在她的心上淡了。她不再在天空裏找尋飛機,卻昂起頭沿著街口一家關了門的日本商店轉一個彎,走入熱鬧的霞飛路上去。
整潔的霞飛路還保持著抗戰以來的畸形的繁榮。銀色電車爬蟲似地在光滑的柏油道上蠕動,載著一車一車的乘客往相反的兩條路上去,車裏總是滿滿的,有時還把容不下的幾隻膀子露到外麵。電車去遠了,街道稍微顯得空一點。拿著短棒的巡捕漲紅著臉往前飛奔,追趕拖了車子逃跑的黃包車夫。幾輛車子擠在一堆,堵塞了路。於是一些汽車的喇叭開始長鳴。兩旁人行道上立著不少看飛機的人,從他們的口裏發出了各種論調。幾家銀行的鐵門拉緊了,門前還有巡捕看守,在那裏有兩三個年輕的報販高聲叫賣著新出版的《抵抗》三日刊“注釋1”。從別處遷來的商店露出了油漆嶄新的門麵,時時有服裝整齊的顧客,拿著紙包從裏麵出來。在街口雜貨店旁邊,或者在玻璃窗上釘了木板暫時停業的外國商店門前,或者在人行道的幾塊空地上都有著臨時報攤,陳設了各種抗戰的報紙和刊物,吸引著不少青年的貪婪的眼光。三五個男女青年有的腋下挾著一束報紙,有的手裏拿著刷子和漿糊,他們談著話興奮地走過,找尋可以張貼壁報的地方。在一個大的弄堂門口站著一堆剛由卡車卸下的從戰區逃出來的難民,質樸的農民的臉上全是些失神的眼光和疲倦的麵容。
文淑繼續往前麵走。二輛用樹枝偽裝了的卡車從後麵開來,在她前麵六七步光景停住了。車上插著紅十字會的旗幟,是從前方開回來的。車身濺滿了泥土。樹葉也已經枯黃了。兩個司機和四五個工役模樣的人從車上跳下來,往別處走了,就讓空的卡車停在路旁。文淑走過那裏,帶著好奇的眼光看卡車,看從前方帶回來的泥土和樹枝,她不覺揣想著前方的生活。她一邊想,一邊慢慢地移動腳步。一隻手從後麵伸過來拍她的肩頭,她吃驚地回頭一看。一張熟習的年輕麵孔望著她微笑。她快樂地喚了一聲“劉波!”便轉過身把手伸給他。
劉波用他的帶著塵土的手把那隻柔軟的手緊緊捏著,笑問道:“你到哪裏去?”
“我隨便走走,”文淑縮回手笑答道。接著她又加一句:“我等一會兒到醫院去,”她那腮略略一動,健康色的兩頰上立刻現出了一對酒渦。
劉波看見她的左手裏捏的護士證和口罩,明白了她那句話的意思,便稱讚道:“你到醫院裏做看護了。真不錯,真不錯!到底是我們的文淑!”
“劉波,你不要又挖苦人!我曉得你在笑我,”文淑抿著嘴笑道,她那兩顆圓圓的漆黑的眼珠頑皮地在劉波的清臒的臉龐上滾來滾去。
“文淑,你不要誤會我。我真心在誇獎你,”劉波連忙分辯道。
“不,不,”文淑接連地搖擺著頭、裝著生氣的樣子說,“我曉得你們都看輕我,你們都說我是小姐,不會吃苦。爹不要我到醫院去,他要我去讀書。哥哥也笑我。媽一個人平日頂疼我,她也說,‘你聽媽的話,不要去,那邊的苦你吃不消。’可是我偏要去,我偏要做給他們看,我不是小姐。我剛才還跟爹吵了架,飯也沒有吃完,就生了氣跑出來。”她嘟起嘴,兩隻眼睛圓圓地睜著,最近留長了的童化的頭發飄蓋到臉頰上來,還有兩根細發橫過眼睛直搭到鼻上,她並不把它們挑開。
“你不要翹嘴巴好不好?”劉波忍住笑調皮地說。這句話就把文淑引得噗嗤笑了,她說道:“呸!人家在跟你講正經話,哪個要你來開玩笑!”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一個雄壯的聲音忽然在旁邊打岔似地響了起來。這是前麵那家百貨商店收音機的大喇叭裏放送出來的歌聲,唱著大家聽慣了的《義勇軍進行曲》。
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
“不要再講這些閑話了,”劉波警覺地說。“你既然沒有吃完飯就出來,那麼我們一塊吃飯去。我有些話要跟你談。”
“吃飯我不去。我不想吃,”文淑把嘴一撅搖搖頭說。她又笑起來,微微側著頭問道:“請我吃冰好嗎?我要兩點鍾才去醫院,現在還有時間。”
“好,我就請你吃冰。你這個脾氣還沒有改!你在醫院裏也吃冰嗎?”劉波玩笑地說。
“我不許你再說這種話!要請吃冰就快點請,”文淑故意裝起煩厭的樣子說,但臉上的笑渦還沒有完全消失;她不等劉波答話,又改變語調溫和地問道:“你怎麼到現在還沒有吃飯?”
“你沒有看見我在這裏做的事?我剛剛換了班下來,正打算去吃飯,”劉波驚訝地說,他側過身子,指著旁邊一個報攤給文淑看。那裏陳列的全是些進步的抗戰刊物,大約有二三十種,一個學生模樣的青年坐在一個矮凳上對著他們微笑,在那個人的身邊豎著一塊硬紙板,寫著《抵抗》三日刊和《烽火》周刊的廣告。“我們幾個朋友不會演說,也不會寫文章。要募捐,又不願意看一般有錢人的麵孔,而且捐了錢,能不能用在兵士和難民身上也不曉得。所以我們寧願到這裏來賣報。自己親手把救亡書報一本一本地送到青年的手裏,心裏也很痛快,雖然比不上你們在醫院工作的人實際,”劉波興奮地對文淑解釋,話並不多,他卻用力說著,他好象要把他的浙江口音的普通話刻印在她的心上、使她同意他的話、相信他的話似的。
“你今天怎麼這樣客氣起來了?”文淑說著不覺滿意地笑了。她看見劉波還望著她不肯移動腳步,便忍住笑催促道:“快走罷。你難道不餓?老是望著我做什麼?”
劉波笑著說:“好,我們就到‘冠樂’去罷。”他剛剛拔步要走,看見文淑已經先走了兩步,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情,連忙追上去問道:“你那個醫院遠不遠?”文淑側頭把醫院的地點告訴了他。他高興地說:“等一會兒我送你去。”
“好,那麼我先謝謝你。”文淑愉快地往前麵走了。
他們到了“冠樂”,坐在樓下角落裏的散座上。兩人對麵坐著。劉波要了一盆炒飯。但是文淑要的橘子刨冰先來了。她銜著吸管慢騰騰地吸著冰水,一麵抬起長睫毛蓋住的不大不小的眼睛,調皮似地偷偷望著劉波,靜靜地聽他一個人的長篇的敘述。他宣傳似地(其實是誠懇地)、絮絮不休地說著,他好象要把“八一三”以來他的行動和思想都在這次談話裏說出來似的。但是他說了許久,直到他把炒飯吃完,她也吸光了兩杯橘子刨冰以後,他還不知道她是否聽清楚了他的話,因為她雖然現出注意地聽話的樣子,卻不曾發表過她自己的意見,不過偶爾說兩三句開玩笑的話打岔罷了。其實他的話已經被文淑完全聽進去了,而且引起了她的讚美。
時間過得很快,他們剛坐下不多久就到了一點二十分鍾,文淑嚷著要走了。劉波便付了賬,跟著她站起來,兩個人一路走出了飯館。
馬路上和人行道上的人似乎比先前多了些。許多人仲長了頸項在望天空。他們剛走出門口就聽見一個霹靂似的爆炸聲,比文淑先前聽見的響得多。文淑吃驚地輕輕叫了一聲,一把抓住劉波的膀子。
“不要緊,文淑,你不要怕,”劉波看看文淑,大聲安慰道。
文淑有點不好意思,馬上鬆了手,瞅他一眼,撅起嘴嗔道:“哪個害怕?你不要看輕人!”便賭氣般地往前麵走了。
劉波知道她是假裝生氣,因此也不著急,順口喚了一聲“文淑”,便邁開大步追上去。她聽見他的腳步聲,故意不理他,卻加快腳步往前麵走,想不要給他追上。她走了不多遠,忽然覺察到劉波的腳步聲消失了。她回頭一看,看見劉波正和一個穿著整齊西裝的中年人講話。她便站住帶了好奇的眼光望著那個陌生人。她似乎在什麼地方見過那個人的照片。突出的前額和低低的鼻梁是令人一見就不能忘記的,他那個稍微大一點的頭擱在短小的身子上更容易引起人們的注意。文淑睜大了眼睛望著那個樣子古怪的人,她想不起他的名字,而且她剛剛一想,就忍不住抿嘴微微笑了。她站了兩三分鍾,看見他們還在講話,兩個人的麵容都很嚴肅,她不知道他們在談什麼。她等得不耐煩了,便向前走了幾步,但又偷偷地回頭去看那邊。他們還在談話。這時正走到十字路口,她不再前進了,便站在那裏等候劉波。她看了看手表,決定再等他五分鍾,如果他還不走過來,她就一個人到醫院去。這裏一家白俄開設的商店的玻璃櫥窗裏有一件顏色鮮明的紅毛線衫,她每次從這裏經過,總不由自主地要把眼睛掉去看它一眼。她一直在打算有一天把父親引到這裏來,要父親給她買下。但是今天她跟父親吵過架以後,她決定不再向父親要錢,也不再想買下這件紅毛線衫了。所以站在玻璃櫥窗前麵,她忽然覺得不舒服起來。她皺一下眉頭,便猝然掉轉了身子。她決定再看劉波一眼就走開。但是她剛剛抬起眼睛,就看見劉波慌慌張張地向她走來;他動著眼睛向前麵張望,顯然是在找尋她的麵影。她高興地迎上去。
劉波和那個朋友談著那些使人興奮的話題時,完全忘記了文淑在等他。直到朋友走了以後他才記起她來,他以為她已經走遠了,覺得很抱歉,還想追上她,或者就到那個醫院去向她解釋幾句,因此正吃力地跑著。他隻顧看前麵,並不曾注意兩旁的人,他走過了她的身邊,卻沒有看見她,依舊急急向前走著。她也不喚他,卻偷偷地跟在他的後麵。他果然沒有覺察到。她用手帕掩住嘴暗暗地笑著。但是過了大半條街,她忍不住了,終於噗嗤地笑出聲來。這樣使得劉波毫不費力地找到了她。
“你還是那樣地小孩脾氣,我怕你一個人生氣走了,還想跑到醫院裏頭去找你。你看我連汗都跑出來了,”劉波高興地抱怨文淑道。
文淑站在旁邊聽劉波說話,她把第二根手指頭銜在口裏吸吮著,頭微微俯下來輕輕地在搖擺,兩顆漆黑的眼珠滴溜溜地上下轉動。她等他住了口,才抬起頭得意地搶白道:“誰叫你不理我,把我丟在這裏,隻顧跟朋友講話!”他還沒有答話,她馬上收起笑容正經地問道:“那個人是誰?我好象在哪裏見過似的。”
劉波說出了那個人的姓名。那是一個大家熟習的文化人的名字。
“就是他!怪不得我好象見過他似的。你為什麼不給我介紹?”文淑興奮地說。她又好奇地追問道:“他跟你談些什麼事,可以告--”
她還不曾講完這句話,一聲巨響又把她的話頭打斷了。她閉了嘴,臉上立刻現出嚴肅的表情。
劉波緊緊皺著他的濃眉,沉著臉一聲不響地走了幾步,他不回答她的問話,好象就沒有聽見一般。接著又是一聲巨響壓倒了腳步聲、車輛聲和嘈雜的人聲。
她抬起頭看他一眼,立刻明白了他的沉默的原因。她輕輕地挨近他,低聲問道:“你為什麼不說話?心裏難受嗎?”
劉波把臉掉向著她,這意外的溫柔的語調震動了他的心,使他那被憂鬱糾纏著的心緒突然開展了。驚喜的微笑剛剛浮到他的嘴邊,他還來不及說半句話,一個比先前的爆炸聲更響的“孔隆”的聲音就迎頭打了下來。他覺得她緊緊地抓住他的膀子,他想安慰她,但是痛苦的拘攣把他臉上還未完全露出的微笑趕走了。他詛咒般地說:“你數數看,他們丟了多少炸彈!我們就什麼都不拿出來,讓他們盡量地炸!真氣人!五百磅的炸彈,每一個要炸死多少人,毀掉多少房屋!”他們正走到一家糖食店門口,應該轉進那條橫街去。他便在街口略停一下仰頭看天。天空還是十分晴朗,在西北角上三架飛機從容地低飛著,灰色的機身襯在深藍色的天幕上顯得非常分明。“你看!飛得這樣低!”他憤怒地伸出指頭指著那個地方對文淑說。文淑跟著他的手指望去,她似乎瞥見了飛機的影子,但是它們繞著圈子往前麵飛,已經被房屋頂遮住看不見了。文淑還著急地接連問著:“在哪裏?”
“看不見了,”劉波答應一句,便推了推文淑的膀子催促道:“我們快走罷,不然你到醫院又會遲了。”他剛說完,又聽見炸彈爆炸的響聲,便氣憤地罵道:“這哪裏是打仗?簡直是屠殺!自己躲在安全的上空看見人死,簡直沒有一點人心!”
“可惜我們女孩子不能夠加入空軍,”文淑忽然懷了一種無法滿足的渴望歎息道。
“這是什麼意思?”劉波驚訝地問了一句,他並沒有仔細咀嚼文淑的話,他的腦子裏還裝滿了炸彈巨響的餘音。
“我在醫院裏頭看見炸傷的弟兄們的痛苦,我隻恨我是一個女孩子,不能夠到戰場去給他們報仇,”文淑把眼睛睜得圓圓的,兩顆眼珠骨碌碌地滾動著,氣惱不堪地大聲說,好象在跟誰吵架的樣子。
“這仇恨是一定要報複的,”劉波聲音顫動地說。他的心跳得很厲害,他覺得血液在血管裏燃燒起來。話堆積在他的心上,積得很多,他不能夠控製它們,就讓它們自己衝出他的口腔,他掙紅著臉,一麵走一麵說:“我見過先施公司門前的炸彈,我見過南火車站的炸彈,我見過一群一群的難民身上帶血手牽手地走過馬路,我見過那些血淋淋的無頭缺臂的屍首。南京路落炸彈的那天,我同一個朋友正坐在一路電車上。電車剛開到跑馬廳,忽然‘孔隆’一聲,把車子上的人都震傻了。我從沒有聽見過這樣大的響聲,連我的耳朵也差不多震聾了。我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隻看見許多人慌慌張張地從新世界那麵跑過來,電車不再向前開,卻往後倒開了半條馬路才停下來。路上秩序亂得很。我那個朋友嚇得到處亂跑,我找不到他,就一個人走過去。馬路上還在冒煙。到處都是死屍,到處都是血。幾片人肉粘貼在牆上,新新公司門前人行道上橫著兩隻女人的膀子。我看見一個女人倒在地上,頭已經沒有了。身上還穿著嶄新的旗袍。我還看見一個穿長袍的人一隻手按住胸口,埋著頭匆匆忙忙地跑過來,快到我麵前忽然倒了下去。旁邊一個童子軍連忙攙扶著他,把他的頭扳起來,一臉盡是血,眼睛鼻子都炸掉了……這些仇恨,這些無辜者的血!現在又是炸彈的聲音。單是在今天就不曉得丟了多少個!每一個炸彈落下去要吃多少人的血!都是我們同胞的血!我隻恨我不能夠馬上給他們報仇!不能夠找到一個更緊張、更直接的工作!”
這絕望的呼籲一直達到文淑的心裏,把她的心也攪亂了。他的敘述把一幅一幅慘痛的圖畫放在她的眼前,用殘酷的景象折磨她。她不敢多想,也不敢看他,隻是默默地在他的旁邊走著,聽著。她覺得他的苦惱也就是她自己的苦惱,他的憤怒也就是她自己的憤怒。她無法排開它們。已經走到醫院的對麵了,她還不想進去,也不想知道時間的早遲。她停住腳聽他說到最後一句話。左手輕輕地挨著他的膀子,她抬起頭看他,他的清瘦的臉微微發紅,眼睛有些濕了。這眼淚是她料想不到的,但是她很感動。她忘了自己地喚一聲“劉波”。他側過頭溫和地看她,短短地說:“你到了。快進去罷。”
文淑看看劉波,忽然親切地微微笑了。她聲音清脆地說:“再見,我明後天到報攤上來看你。”她孩子似地帶跳帶跑穿過了馬路,站在醫院的籬笆門口,把手裏捏的護士證交給門前守衛的童子軍驗過,然後進了門,匆匆地向著那座聳立在草地上的高大洋房走去。
二
在醫院裏,文淑剛換上護士的衣服,正在三樓那間窄小的休息房間內和一個叫做素貞的同伴講話,忽然看見兩個年紀較大的同伴帶著煩厭的神氣匆匆走進房來,幾裏古魯地抱怨道:“又吵著換藥!真討厭!”說著就在空著的椅子上坐下,解開衣領的扣子,疲倦地噓著氣。
文淑驚詫地看看她們,微微露出不滿意的顏色,然後又回頭去看素貞,對這個熟習的朋友用眼光表示她的意見。她想說兩句諷刺的話,可是話還沒有出口,她就聽見茶房喚“小姐”的聲音。茶房站在門口探一個頭進來說:“小姐,三號房間請你們哪一位去一趟,那位姓方的吵著要換藥,他忍不住痛了。”
“我去,我去!”文淑自告奮勇地答道。
“真討厭!又是那個姓方的兵!”那兩個坐著休息的女護士中間一個長臉的周小姐把眼睛一豎抱怨起來。她討好地阻止文淑道:“馮小姐,你不要去!你不要理他!鄭醫生吩咐過的,現在還不能換藥。”
文淑對那個同伴笑了笑,答道:“不要緊。我反正沒有事情。我去問問鄭醫生。”她又對素貞說:“素貞,我們一塊兒去罷。”她們揚長地走出去了。
她們先到醫生休息室去。鄭醫生在那裏。文淑鼓起勇氣走到他的麵前,興奮地把換藥的事情一口氣對他說了,她以為鄭醫生一定會聽她的這番話。她懷著希望地望著他那略帶方形的胖臉。
鄭醫生把兩隻頗小的眼睛差不多擠在一起,略略張開被濃密的唇髭蓋著的嘴唇,從牙縫裏透出兩三下笑聲,然後謙和地說:“馮小姐,請你去叫他多等一等。他的藥一定要在手術室裏麵換。現在手術室忙得很,還有好幾個人等著施手術。請你叫他不要發急,等等也不要緊,再過一陣就有空了。”
他的臉上絲毫沒有感動的表情,聲調也很平板,隻是敷衍似地說著話。他剛剛把話說完,就轉過身子和別一個醫生談論什麼事情去了。
失望在文淑的臉上塗了幾筆陰影。她癡癡地立在那裏,望望鄭醫生,又看看素貞。她先前認為是很有把握的事情,現在象夢一樣完全消失了。她不知道應該怎樣做,或者去對那個受傷的弟兄說些什麼話。素貞在她的旁邊催促道:“走罷。”她似乎沒有聽見。她想了一想,忽然省悟似地跟著素貞轉身走了。她撅著嘴似乎在心裏說著賭氣的話。
她們用快步子向病房走去,剛走到病房門口,就聽見一陣嘈雜的人聲。素貞自語般地說:“不曉得又出了什麼事情。”文淑不作聲,懷著緊張的心情跑進裏麵去。
房裏顯得很亂,靠窗的第二號床鋪前後圍著許多人,茶房,男護士,女護士,看護長都在那裏。還有兩個女護士在後麵伸長了頸項驚惶地張望。
“什麼事?”文淑過去一把抓住一個女護士的膀子,發急地問道。
“他要自殺,用褲帶勒自己,”那個同伴激動地答道。
“不要緊罷,”文淑耽心地說了一句,也不等那個同伴答話,便擠進人叢中去了。沒有人理她,隻有那個“教婆子”型的矮小的看護長責備似地瞪了她一眼,但是她不曾覺察到。她隻顧注意地看第二號床鋪上的姓方的兵士。那個年輕的弟兄兩隻手都被茶房和男護士緊緊地拉住了,他瘋狂似地掙紮著,哭叫著。他們在解開他頸項上的褲帶。他絕望地哭叫著:“我不要活!我不要活!我的傷反正醫不好。為什麼還要叫我多受痛苦?”別的人都不對他說話,隻有看護長象哄騙小孩似地在安慰他。他似乎不曾聽見。但是褲帶已經被拿走了,他的兩隻手被人緊緊握住,絲毫不能移動。他的力氣也竭盡了,他不能夠再作任何反抗的舉動。他於是嗚嗚地傷心哭起來,孩子似地罵著:“你們好狠心!連死也不讓我死!”看護長傳教似地繼續說著安慰的話。人漸漸地散開。他的哭聲也漸漸地小了,後來他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男護士和茶房也陸續散去。文淑和素貞都站在床前垂著頭感動地看那張睡臉。另一個女護士,年紀比文淑大一點的王小姐正俯著身子在整理被單,小心地將病人的身子蓋好。
“你們要小心地看守他,”看護長帶著嚴肅的表情,慎重地小聲對文淑和素貞說,便悄悄地走出去了。
素貞應了一聲。文淑卻摸出手帕彎著腰輕輕地揩去那個人臉上的淚痕。房裏沒有人說話,一種悲哀的靜寂籠罩著這個房間。王小姐整理好被單便出去了。文淑站直了,把手帕插回到腋下鈕扣上。素貞提醒似地在她的耳邊說了一句:“你把它拿去洗洗。”文淑點了點頭,但是她仍然站在床前不動。“去罷,有我在這裏,”素貞催促道。文淑才把頭揚起往四處一看。她看見到處都是帶著善意的臉。
“小姐,你們真好,”旁邊床鋪上一個左手受傷的弟兄坐起來發傻地望著文淑,不知道怎樣才好地稱讚道。
文淑想不到會聽見這樣的一句話。她不知道應該用什麼話來回答。她起初得意地不好意思起來,微微紅了臉對那個人笑了笑。但是她的眼光觸到那張帶一點滑稽樣子的發傻的臉龐,她的感情就立刻改變了。她覺得心裏難受,好象有一種力量在壓迫她,推動她,揉她的心,磨她的思想,使她感到自己的無力,自己內部的空虛,自己的渺小。她忽然不能自主地掉下了兩滴眼淚。她不願意讓別人看見她的眼淚,她不願意讓這個感情長久控製著她。她便竭力裝出愉快的神情,低聲哼起她愛唱的《五月的鮮花》,走出病房去了。
“我究竟有什麼好處?”文淑立在走廊上欄杆前麵,忽然疑惑地自問道。她從來不曾對自己發過這樣的疑問。她簡直沒有想到過。關於自己,她就沒有起過疑惑。她相信著自己,她相信著自己所愛的那些人。她喜歡新的、年輕的、活潑的一切,她憎厭和她的性情不相合的一切。她把世界看得很簡單:每個人,每件事就隻有她的腦筋所能描摹的一點輪廓。她生活在她自己的理想世界裏,卻沒有人告訴她這理想跟現實差了多遠的路程;也許有人對她含糊地說過,可是她毫不注意地忽略了。她這樣地生活下去,直到現實的麵目一點一點地從理想中透露出來,這對於她是意外,但是並不曾引起她的懷疑。父親近來態度的改變,對於她的行動的企圖幹涉,這使她憤怒,但也不曾引起她的疑惑和深思。然而如今一個受傷兵士的一句話,卻意外地激起了她的心海裏的波濤。她想著,想著。但是她似乎就永遠觸不到這個問題,她不能夠給一個回答。她覺得有點苦惱,就賭氣不再去想它,她摘下了帽子拿在手裏,把身子靠在欄杆上,又輕輕哼起《五月的鮮花》來,兩隻眼睛毫無目的地望著樓下的景物。她的眼裏充滿著綠色。院子裏有兩棵高大的廣玉蘭,深綠色的樹葉正得意地迎著風微微舞動。這溫和的風也挨到了她的前額和臉頰,它還在玩弄著她的濃發,把它們吹起又讓它們慢慢地落下,或者吹過額角搭到前麵去,就象一隻溫柔的手愛撫地玩弄著它們。這隻無形的手還拂拭著她的臉。她覺得一陣爽快。先前的那個問題已經去遠了,她的苦惱也去遠了。她不再想什麼,口裏隻顧哼著她唱慣了的那支歌。她看見幾個穿西裝的青年男女手裏拿著小小的白旗子,抱著慰勞品,由一個一童子軍陪伴著穿過廣玉蘭中間的路,向著樓房走來。她忽然把身子動一下,即刻離開了欄杆。她知道是慰勞隊來了。她覺得十分高興。這三四天來她都沒有見到慰勞隊的影子,醫院裏的生活沒有什麼變化,就象按照一個規定的呆板的日程進行。空氣有點沉悶。重傷病房裏漫著藥味和傷臭的氣味。在她的耳邊時時響著令人心緊的痛苦的叫喊。每一個枕上放著一張蒼白色的臉,失神的眼睛絕望地望著人。她們做護士的雖然殷勤地看護、真誠地安慰,也似乎溫暖不了那些戰士的心。
隻有慰勞隊的到來,用熱情的語言和感謝的表示暫時給這個陰暗的房間添一點亮光,給護士們加一點興奮。在輕傷病房裏病人平時就可以自由地談笑,可以在廊上散步,可以下棋消遣:她們有時還可以從他們的口裏聽到壯烈的戰績,但是隻有在慰勞隊代表民眾來向他們致敬的時候,他們才有盡情敘述的機會。慰勞隊的人(大半是青年)分配著慰勞品,站在兵士們的床前用顫抖的聲音說:“弟兄們,你們為我們民眾流了寶貴的血,帶了榮譽的傷……”那時候房裏再沒有別的聲音,許多隻眼睛望著說話的人的臉。那個人的眼裏也冒出了淚珠。兵士們接著就談起作戰的情形來。當他們說到衝鋒過去跟敵人肉搏的時候,他們是那樣地激動,他們的眼裏冒著火,嘴裏吐著白沫,或者伸出一隻完好的手,捏成拳頭宣誓般地說:“我們要報仇!我們要把日本強盜趕出去!”那時全房間人的心裏都響著同樣的聲音。仿佛每個人都含著眼淚微笑,每個人都親切地互相看望,每個人都忘了自己,一個共同的目標把他們的心連在一起,好象成了一顆心似的。這情景使文淑太激動了。她雖然流了眼淚,但是她覺得暢快,似乎心裏輕鬆了許多,她好象已經見到了黎明。所以她喜歡這樣的時刻。三四天不看見慰勞隊的影子,就使她感到寂寞。現在單是白旗子和慰勞品在她的眼前晃動,雖然她那略微近視的眼睛還不能夠分辨來的是什麼樣人,她就高興起來了,她不去洗手帕,她已經忘記了這件事情。她並不細想,便匆匆戴上帽子,整理一下身上的衣服,又把口罩取下,拔步走下樓去迎接他們。她走到二樓,看見兩個輕傷的兵士立在欄杆旁邊談話,兩人中的一個在安徽一家中學裏讀過,書左手的手指全被炸去了,現在還包紮著,但傷處漸漸地好了。她和素貞上星期在二樓服務過,和一般弟兄處得還好,尤其和這個安徽兵士談得來。他看見她走過,便親切地叫了一聲。她即刻站住,含笑地對他點點頭,走過去說:
“同誌,你現在好得多了。”
“馮小姐,謝謝你,我想我不久就可以出院了,”安徽的弟兄愉快地答道。
“怎麼這麼快?”文淑一怔,忽然留戀地衝口道;她連忙改正說:“我說,你的傷還沒完全治好,應該在醫院裏多住幾天。”
“我住得久了,應該出去了,”他謙遜地說。後來他又露出苦笑,說下去:“別的弟兄們在戰地上得不到看護,這樣的人不知道有多少!我實在不好意思占住床位。”他埋下了眼光。
“你不要這樣說,你已經為我們民族盡過力了,”文淑感動地說。
他們站在二號病房門前的欄杆旁談話。房裏的弟兄都看見了文淑的背影。有兩三個人高聲叫道:“馮小姐!”文淑聽見聲音,便回過頭去看那裏麵。
“馮小姐,請進來,”好幾種口音同時叫著。許多人的眼光一齊射到她的臉上,她微微紅了臉,用本地口音說普通話道:“什麼事?”
“馮小姐,請你唱個歌給我們聽,”那個在吳淞受傷的保安隊的弟兄,躺在床上帶笑央求道,頭側著,兩隻眼睛緊緊望著文淑的臉,笑容下麵還隱約地流露出痛苦的表情。
“馮小姐,請唱個歌。小姐,--唱罷。給我們唱一個,”許多聲音雜亂地響起來。多數人的態度都是誠懇的。
“馮小姐,你就唱一個罷,”那個安徽弟兄也加入要求道。
“馮小姐,請唱一個罷,”那個斷了一隻腿的方臉的四川兵士忽然坐起來,伸長了頸項央求著。
“你不要起來!你不要起來!”文淑連忙跑過去阻止他。她剛剛說完話,那個弟兄已經力竭似地倒下去了,臉色十分難看,被單淩亂地蓋著他的半個身子。她走到床前給他蓋好被單,一麵溫和地說:“同誌,你好好地躺著不要動。我唱,我等一會兒就唱。”
“你現在就唱一個好不好?”方臉的兵士疲倦地低聲求道。
“朱小姐,你也來唱一個,”一個麻臉的兵士忽然嚷道。安徽弟兄和另外幾個兵士懇切地齊聲附和。
文淑回頭一看,素貞正含笑地大大方方地向她走過來。素貞很有辦法地推辭道:“我不會唱。”於是眾人的眼光和話語又集中到文淑的身上了。
“不要唱,醫院裏的規則不許可,”素貞輕輕地在文淑的耳邊提醒道。
文淑看了素貞一眼,不說什麼,隻是搖搖頭。她遲疑一下,又看看四川弟兄的臉、安徽弟兄的臉和別的幾個弟兄的臉,那些殷勤地期待著的眼光感動了她。她回過頭對素貞說:“不要緊,我給他們唱一個。慰勞隊來了,院長、看護長們一時不會上來。”
兵士們聽見文淑答應唱歌,大家都很高興,都伸起頸項等待著。
文淑忽然不好意思起來,微微紅了臉,好象不敢看人似地仰起頭,低聲唱道:
打回老家去……
打走日本帝國主義……
東北地方是我們的……
素貞要阻止她也來不及了,便讓她唱下去,心裏卻替她發急,隻怕院長或者看護長跑來撞見。文淑卻似乎完全沒有想到這件事情。她專心唱著歌。她漸漸地不害羞了,聲音也稍微高了一點。她把頭略略埋下。許多隻眼光停留在她的臉上,她也不現出一點窘態。
文淑唱完了,害羞地說了一句:“我唱得不好,”連忙拉著素貞輕輕地跑了出去。她們在醫院裏都換上了軟底鞋,走起路來很方便。
“我們下去看看,慰勞隊來了,”文淑走出房間興高彩烈地對素貞說。
“不要去。慰勞隊來了,會上來的。我們下去給看護長看見又算觸黴頭,”素貞小心地勸阻道。
“不要緊,我們看看就回來。怎麼來了這麼久,還不見他們上來,”文淑固執地說。素貞拗不過她,便跟了她下樓去。
她們剛到樓梯旁邊,便看見院長陪著幾個客人走了上來。她們吃驚地退了回去,但已經被那幾個客人看見了。一個戴深色眼鏡的三十歲光景的客人忽然叫了一聲:“馮小姐。”
文淑馬上站住,等候那個人走上樓來。她還分辨不出這是誰的聲音。那位顴骨高、臉長而帶黃色的客人上了樓,便走到文淑的身邊,向她伸出手,一麵露齒笑道:“馮小姐,你在此地!我還不曉得!”
素貞把文淑腋下鈕扣邊插的那方手帕抽出來,拿在手裏,低聲說:“你還沒有洗。我替你洗去!”便獨自走了。
文淑把那隻手輕輕地捏了一下,她馬上記起了這是一位近來很活躍的劇作者,便笑了笑,愉快地說:“曾先生,你戴了一副眼鏡,我差一點不認識你了。”她在院長的麵前故意壓低了聲音講話。
“想不到你真的到醫院工作了,”曾明遠好意地稱讚了一句。
這時院長陪著其餘幾個人慢慢地往前麵走,進了一間病房。
“我說過要來,當然是真的!我知道你看不起人家,”文淑撅起嘴說,她的臉發紅了。
“劉波現在在哪裏?他還住在老地方罷,”曾明遠換過話題問道。
“對啦,”文淑點頭笑答道。她便把劉波賣報的事情告訴了他。
“劉波倒是一個實際的人。他有些見解我並不讚成,不過他能說能做倒也不容易,”曾明遠聽完文淑的話,點了點頭,略帶讚歎地說。後來他又加一句:“我哪天想找他談談。”
“他就在霞飛路金神父路口賣報,你吃中飯以前去找他,一定找得到,”文淑熱心地接口說。過後她又問:“你怎麼不跟著他們一道去?你是來慰勞弟兄們的。”她的眼睛一霎一霎的,一對笑渦分明地嵌在紅潤的兩頰上,一張小嘴包不住笑,她把右手第二根指頭伸到嘴唇邊挨了一下,立刻警覺似地縮了回去。她隻顧望著曾明遠微笑,他不知道她為著什麼事情這樣高興。
“你說什麼慰勞!你們院長一定不肯放我們上樓。後來交涉了好久,他才答應把慰勞品留在下麵,由醫院分配,他自己陪我們到病房看看,還叮囑我們不要講一句話。這怎麼能說是慰勞?”曾明遠停了一下說,聲音不高,不會被院長聽見。但是他說到後來氣更大了。他覺得院長沒有理由拒絕別人來慰勞在前線受傷的弟兄。
“為什麼緣故呢?弟兄們歡迎外麵的人來慰勞他們,每次有人來,他們都很高興,”文淑驚愕地說。
“院長說,上麵有命令來:要嚴防漢奸,怕漢奸混進來搗亂,”曾明遠忍住氣冷冷地說。
“這不對!漢奸不見得就會混進這裏麵來,我們不能因為怕漢奸就把什麼事情都放下不做!”文淑氣青了臉翹起嘴說。
院長陪著客人從另一間病房裏出來了。文淑便改換了語調催促曾明遠道:“你快去罷,我在三樓等你。”她撇下他獨自走上三樓去了。
過了一些時候,曾明遠一行人走到三樓的廊上,文淑正替一個兵士寫好了一封家信,拿著它從病房裏出來。這一行人的臉上全帶著嚴肅的表情,大家沉默著,而且低著頭慢慢地移動腳步,隻有院長一個人聲音平板地說了幾句解釋的話。文淑迎著他們走去,她走過曾明遠的身邊,對他點一下頭笑了笑,就往休息室裏去了。她到了休息室剛剛坐下,喝了半杯涼開水,就聽見隔壁房間裏叫人的聲音。她連忙站起來,急急地走到那裏去。
一個保安隊的弟兄躺在靠近門的病床上,看見她進來,便用本地話指著隔三個床鋪的兵士對她說:“小姐,這個弟兄要什麼東西。”
她的眼光跟隨著他的手指望去。她看見一張灰白色的臉:頰上的肉已經消失了,兩隻眼睛微微睜開疲倦地望著她,似乎沒有看見她,又閉上了。她立刻走到那張病床跟前,躺在床上的傷兵聽見腳步聲又把眼睛睜開,求助般地望著她。
“同誌,你要什麼?”文淑俯下頭溫和地問道。
那個兵士把眼睛睜大了一點,用力說道:“小姐,我要糖,”然後力竭似地把頭一動,眼皮也垂了下來。
文淑以為聽懂了他的話,也不再發問,隻點點頭,說了一句:“好,我就去給你拿來,”便匆匆地走出房去。她走得很快,到了事務處要了一碟白糖,拿著又回到病房去。她想早一刻辦好這件事情,免得錯過跟曾明遠見麵的機會。
那個弟兄正閉著眼睛,她的腳步聲喚醒了他。他睜開眼睛看她,但是眼珠已經不能靈活地轉動了。
“同誌,糖來了,”她帶笑地說,把一碟白糖遞到他的手上去。他不大明白地看了看,忽然失望地搖搖頭,傷心地哭起來,他說:“你不懂我的話!”便把頭掉向裏麵去。
“你要什麼東西?好好地說,我去給你拿來,”文淑惶恐地立在床前,半道歉半安慰地說。她已經把盛白糖的碟子接過來了。
那個弟兄好象沒有聽見似的,不理睬她,他的哭聲漸漸減低。她呆呆地站在那裏,困窘地紅著臉,不知道應該怎樣做才好。
“小姐,你不要著急。這位弟兄的話我也聽不懂。你歇一會兒罷,他就會好的,”對麵一個北方的兵士安慰文淑道。
門邊那個保安隊弟兄隔著三個床鋪傳過話來:“小姐,你們待我們太好……”他的話還未說完,忽然被隔壁房間裏的叫聲打岔了。一個弟兄喊道:“哎喲,痛死我了!”
這樣的喊叫和呻吟仿佛震動了這個房間。於是來了一陣沉默。文淑打了一個寒顫。她仍舊立在那裏,手裏拿著碟子,在等候那個兵士的回答。
這樣地過了片刻,直到一個低微的聲音在她的耳邊響起來,她回頭去看,這是姓章的男護士的聲音,說著“他已經死了,死了。”
文淑看了那個弟兄最後一眼。她不能夠控製自己的感情,便回轉身子急急走了出去,手裏還捏著那一碟白糖。
她埋著頭走出門。曾明遠在廊上等候她,她也沒有看見。曾明遠喚了一聲“馮小姐”,她才站住,走到他的身邊去。
“什麼事情?你哭了!”曾明遠詫異地問道,他看見淚珠沿著她的臉頰流下來。
“一個弟兄死了,”文淑象孩子在大人麵前訴苦似地說,她用那隻空著的手揉眼睛。
“你不要傷心,我們的弟兄是死不盡的,”曾明遠鼓舞地說,他的聲音帶了一點顫動。
文淑不說什麼。她的痛苦的眼光穿過淚水望著曾明遠。
他們這樣地對望了片刻。曾明遠忽然一笑,但是他的臉上並沒有快樂的表情。他感動地說:“看見這些弟兄,我就覺得我們民族始終有希望。他們真是拿性命來拚的。昨天英文《大美晚報》上說一個外國教士到前線去,看見中國兵衝鋒,一排人過去,沒有看見敵兵,隻見一陣煙,人就全沒有了。後麵的人再衝上去,又碰著一陣排炮,一陣煙,人又全光了。這樣一排一排的死掉,卻沒有一個人畏縮。那個外國人看到後來,忍不住傷心地哭了。我們是拿人的血肉來跟最新式的炮火拚的。”曾明遠說到後來,聲音顫得厲害,他也十分激動。他看見文淑一直在流眼淚,又想起他的朋友們在下麵等候他,他也不再說什麼,便告辭走了。他臨走時還遞了一張名片給文淑,殷勤地對她說:
“你有功夫請到我們團裏來看看,青年救亡團,這張卡片上有地址,離你們醫院也不遠。”
“好,我一定來,”文淑爽快地答道。
三
劉波冒著細雨穿過霞飛路,走入一條橫街。深黑色的天空矮矮地罩在他的頭上,夜已經來了。塵埃似的小雨點粘聚在他的頭發上麵,一張燃燒的臉被微涼的雨水打濕了,但是他並不曾感到一點冷意。他的心情十分緊張。周圍的景物在他的眼前隻現出一個模糊的輪廓。占據著他的腦子的是另外一個景象。那裏似乎有著夠多的溫暖和夠多的光明,給他照亮了黑暗、冷靜的路,使他象赴盛會一般地邁著大步急走。
時候還早,夜卻是相當地靜了。環龍路上隻有寥寥幾個人影,雨濕了的柏油路上有一兩處映著街燈的微光,鏡子似地在發亮。兩旁人行道上的廣玉蘭枝葉間積了不少的雨水,秋風吹起,枝葉一動,雨點沙沙地迎頭灑下。劉波沒有提防,略略吃了一驚。但是他並不在意,不過站住抖動一下身子,把雨水抖落一些,便繼續往前麵走了。
炮聲從遠處響起,一聲,兩聲,三聲,靜下去,又不再響了。夜又落在靜寂裏。劉波走完一條馬路,就隻看見兩個穿長衫的人默默地迎麵走來,跟隨著一陣風很快地過去了。前麵不調和地起了笑語聲,兩個白俄巡捕立在一家關閉的商店門前,跟站在樹下的一個穿雨衣的白俄老妓調笑。他們輕蔑地看了劉波一眼,劉波剛走過,那個老妓忽然發出了鷺鷥叫聲一般的怪笑。
這笑聲給劉波引起了一點憎厭的感覺。但是他馬上又象拂拭塵埃似地把它拭去了。炮聲又響起來,轟隆的一聲,兩聲……又靜下去了。一切重新被靜寂的網覆蓋著。他走到一段更陰暗的地方,忽然從樹後轉出一個鬼魂似的影子。一隻無力的手向著他仲過來,一個女人的聲音哀求著:“先生……”
劉波憤然想著:“為什麼要阻攔我?”他頭也不回地隻顧往前麵走。那個穿黑衣的瘦弱的女人在後麵緊緊跟著他,手差不多要抓到他的衣服了。呻吟似的聲音在他的耳邊磨來磨去:“先生,我不是討飯的,我家住在虹口華德路,丈夫在香煙廠裏做事情。我們一家人從虹口逃出來,走到大世界,給炸彈打散了,我不知道他們的死活,到處找,都找不到……”
永遠是這同樣的故事。到處都是苦惱。到處都是同樣的平凡的悲劇。每個人,甚至最渺小的人也遭受了最大的苦難。為什麼需要著這麼多、這麼大的犧牲?這思想使他痛苦。
“先生,我不是討飯的,我家住在虹口華德路,”那個女人曉曉不休地哀訴著,不肯放鬆他,似乎要將她所受到的苦難讓他完全知道。他不能夠忍受了,便伸手進衣袋裏去,把袋裏僅有的兩個角子抓出來,放到那隻微微顫抖的瘦得見骨的手掌上,不等她說二句道謝的話,連忙走開了。
他轉過一條橫馬路,走進了一個弄堂,在過街樓下,一些婦人和小孩正攤開被頭睡在水門汀地上。中間留著一條過道,但已經被帶泥水的腳步弄得滑腳了。他走入一條窄巷,到了一家後門口。廚房裏沒有燈光。他不去敲門,卻站住喚了一聲“永言”。亭子間的窗戶立刻打開了,一個人探頭出來看,他在下麵點點頭。廚房裏電燈亮了,那個叫做永言的人來給他開了門。門一開,他馬上走進裏麵去。他聽見關門的聲音。他回頭對那個開門的朋友道歉地說了一句:“我來遲了。”
亭子間的門微微掩著,燈光從裏麵射出來,屋裏有人唧唧噥噥地談話。劉波連忙走上樓,推開房門進去。他認識的幾個人都在那裏。
房裏有一張小小的方桌和一張條桌。沒有床,地板上鋪著寬大的草席。七八個人坐在席子上,留下那把唯一的椅子給劉波坐。方桌上淩亂地放了兩個熱水瓶和六七個杯子,還有一灘濺出來的水。這使人想到房裏先前有過一番熱烈的爭論。條桌放在屋角,一個蓬頭發的青年把頭俯在條桌上專心地抄寫稿件。
劉波坐下來,望著鄭永言,關心地問道:“談的結果怎樣?”
鄭永言是一個長臉無須的中年人,在這間屋子裏他的衣服最整齊。銀白色背帶在他的藍條子綢襯衫上閃閃地發光,下麵是一條折痕顯明的咖啡色西裝褲和一雙黃色的拔佳皮鞋。他的頭發向後梳,新擦的頭油使它們成為雪亮。他嚴肅地答道:“剛剛叫子輝打電報到南京去了。這兩天戰況不大好,租界當局態度開始軟化。我們又要搬家了。不過那件事我們還是要做。先把那個東西幹掉再說。”
劉波的心情頓時緊張了。他看見永言臉上沒有一點驚惶的表情,忽然想起一個星期前永言穿著一身破爛的學生裝、頭發蓬亂地到報攤上來找他時的情景,他一陣眼花,幾乎疑心在他麵前說話的是另外一個人。其實他知道並不是這樣。他也多少了解他們的生活,而且總是帶著崇敬的眼光看他們。他常常在他們的中間感覺到自己的渺小。每一次看見他們,聽他們熱烈地談話,他總是十分激動,覺得犧牲之火在自己的內心燃燒。這一次他又不能製止心的猛跳了。房裏簡陋而雜亂的陳設已經在他的眼前消去。他看見的隻是幾顆人的心。他恨不得把自己的心也掏出來獻給他們。他又問道:“刊物沒有問題罷?”
“第二期還是照常出下去,稿子齊了,子成正在抄寫。不管怎樣,這兩國青年的聯合刊物是應該維持的,”永言堅決地說。
“不過我耽心的是銷路的問題,我們怕發不出去,”一個叫做鳴盛的青年說。
“要不是法租界賣報現在有了限製,我一定拿到街上去賣,每期至少也可以賣它四五百份。然而現在什麼都有限製了。這麼大的地方隻發兩百多張照會,這怎麼夠!帝國主義者的手段總是那一套,”劉波氣憤地說。
“劉波,我們刊物上寫文章的人太少。就隻有我們幾個。太單調。以後你給我們多寫一點罷,”永言直截了當地說。
劉波遲疑一下,便答應下來,說:“我盡力做就是了。”他又把眼光掉去看那個在角落裏寫字的青年。那裏很陰暗,射到角落裏的燈光很難使人分辨清楚細小的字跡,房間裏談話聲也沒有斷過,但是那個瘦長的青年卻俯在矮小的條桌上,把鐵筆在那張鋪在鋼筆板上麵的蠟紙上用力劃著,臉差不多要挨到紙上了。他仔細地將原稿上潦草的字跡一字一字地搬上蠟紙。他是那麼安靜,好象房裏就隻有他一個人似的。
這種專心工作的精神打動了劉波的心,他不覺感動地喚了一聲:“子成。”子成回過頭來看他,頭往上一揚,嘴上帶著微笑,兩隻眼睛不住地霎動,眼皮腫起,眼睛裏布滿了紅絲。
“你太辛苦了。怎麼不戴眼鏡?你看得清楚嗎?”劉波關心地問道。
“看得見,我已經習慣了,取了眼鏡倒方便一點,”子成毫不在乎地答道,臉上還帶著笑容。
“啊,我記起來了,刊物我寄了出去,今天有個朋友寫信來問是不是你寫的‘鋼筆板’。你寫的這種字是很出名的,有些朋友一見就認得,”劉波讚歎地說。
“我寫得並不好。不過他們都忙,沒有功夫做這種事情,”子成謙虛地說。他伸手去揉了揉眼睛,又說:“還有一點了,我把它寫完罷。今晚上就要印出來的。”他便轉過身子俯下頭去。鐵筆落在鋼筆板上的聲音又颯颯地響了起來。
“那個東西前天又在虹口演說過一回,他說:‘一二八’戰爭中間,我們同鄉沒有做過什麼事情,很對不起‘大日本帝國’……”永言看見子成掉過頭去寫字,便對劉波講起另一件事情,可是劉波不等他說完便氣憤地插嘴道:
沒有做什麼事情?尹奉吉“注釋2”的炸彈,影響也就不小了!
“他那種東西怎麼想得到!”另一個須根布滿臉頰的中年人氣衝衝地接下去說。
“他還說在這次戰爭裏我們同鄉應該替皇軍盡力,又說了許多肉麻的話。這種人真是我們裏麵的敗類!”
“他拿了日本人的錢到處收買我們同鄉,給日本人做事情。有些無知的同鄉真的被他收買去了。我們如果不去掉他,中國的弟兄會認為我們都是他們的敵人,所以……”永言下了決心地說,說到“所以”兩個字,他的臉上忽然露出殘酷的微笑。
劉波完全明白了。他知道那幾個人的性情和生活方式,他也略略知道他們過去做過的幾件事情。他明白他們不輕易發出諾言,他們的每一句話都是真心地說出來的,裏麵都帶著行為的力量。他對這些話從來沒有懷疑過。這時他仿佛看見一支手槍對準一個人的胸膛預備開放。他隻說了“這也好”三個字,點了點頭,便把眼光掉去看別的朋友。
那個滿頰須根的中年人和一個頭發灰白而年紀不過三十幾歲的友人,正在用他們的本國話低聲談論。叫做鳴盛的青年拍一下永言的肩頭對他說了幾句話。鐵筆的聲音忽然停止了。子成在角落裏發出一聲歎息,就站了起來。
“子成,我看你也夠累了,你休息一會罷,我來替你印,”劉波殷勤地對子成說,他也站起來。
“我來印,”鳴盛突然從席子上立起來搶著說。這個工作是他做慣了的,他不願意讓給別人做,在他們的團體裏麵,油印刊物和傳單的時候,總是子成寫鋼筆板,他做印刷的事情。
“我並不累,”子成在回答劉波的話。但是他又坐下去,微微歎了一口氣,一麵把寫好的蠟紙疊在一起。鳴盛到另一個角落裏把放在地上的油印機搬到條桌上去。
“子成又在想家鄉了,”那個頭發灰白的朋友同情地向劉波解釋道。然後他又自語般地說:“其實多想也沒有用處。我現在什麼都不想了。我好象就沒有‘過去’一樣。我也記不起我有過家鄉。我那一點點個人的情感也已經完全消失了。我覺得我仿佛就是一副機器。”這聲音並不是平板的,它帶了一點苦澀味在顫動著,這證明就是在這個時候他也還不是一副機器。
“樸元,子成跟你不同。這也怪不得他,他過去那一段回憶是很難忘掉的。我知道你不相信永久的愛這種話。可是親眼看見自己的未婚妻被一隻魔手從他的身邊搶走,以後還得到她從另一個環境裏送給他的消息,後來就沒有下落了,這種事情的確是不容易忘記的。子成已經算是能夠忍耐的了,”永言這祥替子成解釋道。
子成離開了條桌,過來坐在席子上,就坐在樸元旁邊。他戴上了眼鏡。眼睛紅腫了,眼皮不住地霎動,他略略搖頭,苦惱地分辯道:“不,並不單是那件事情。不單是為著個人的事情。別人說我們這個民族很剛強,也許是我們的環境把我們養成這樣。不過我比你們都脆弱,我忘不了那許多事情。我出來得最遲。我看見那些良善的農民無緣無故被人捉去,挖地坑,倒煤油去燒他們。我在寬大的馬路上常常看見六匹馬拖著的四輪車經過,裏麵裝的盡是從鄉村裏捉來的青年,和我一樣的青年。‘我們的性命還不如一隻螞蟻,’我們在那邊常常說的這句話,你們應該還記得罷。”
“不要說了,”那個滿頰須根的人煩躁地嚷起來。“現在說這些話有什麼用處?路隔了那麼遠,連望也望不見!”
“我相信我們有一天會回到那邊去,可是並不象一隻老鼠那樣地回去,象一個人,一個自由的人,”永言忽然昂起頭,充滿了自信地用力說。
“不要說這麼遠的話了,我們能不能活到明天,現在都不知道。說不定日本領事館的警察馬上就會來的,”那個須根滿頰的人煩躁地說。
“光韓,你為什麼老是說這種話?他們要是真的來了,我們這裏準備好了家夥等著他們,還怕什麼!”永言責備似地說,光韓沉著臉不做聲了。
鳴盛站在屋角條桌前印刷刊物,劉波在旁邊給他幫忙。子成獨自陰鬱地低聲唱起故鄉的歌曲。樸元開始和永言輕聲講話。屋裏稍微靜了一點。忽然窗下弄堂裏響起了吹哨聲,聲音不高,但很清晰。
“聽見沒有?”光韓神情緊張地說。
“老九的信號,我要走了,”永言變了臉色自語道。他站起來,走到門口,取了那件掛在門上的西裝上衣穿在身上,又對樸元說:“樸元,明天在那個地方見麵,不要忘記啊。”
“也許有了什麼意外事情,”鳴盛驚詫地掉過頭說。
“刊物印完沒有?”子成連忙站起來問道。
“還有一點,馬上就要完了,”鳴盛簡單地答道。他仍舊埋下頭去,加快地推動膠棍。劉波在折疊已經印好的報紙。
“我先帶兩百份去,”永言說。他走到條桌前麵,從劉波的手裏接過報紙,用當天的《申報》包好,挾在腋下,打開亭子間的門悄然走了。
“我也要走了,”光韓和另一個中年朋友都站起來,差不多同聲地說。
“你們也帶點刊物去,”子成囑咐道。他們也走到條桌前麵去拿了兩束刊物,不再說什麼,就輕輕地移動腳步走下了樓梯。
鳴盛印完刊物後把油印機收拾好,從條桌上搬回到另一個屋角,劉波仍舊躬著腰在折疊桌上的報紙。子成和樸元靜靜地坐在席子上,好象在思索什麼。窗下的吹哨聲又一次響起,聲音短促,響到第三次就消失了。
樸元霍地站起來,聲音低沉地對鳴盛說:“把那個東西給我帶去。”
鳴盛點點頭,便去把方桌下麵那口箱子打開,取出一件用粗布包紮的沉重的東西,遞到樸元的手裏,低聲叮囑道:“你當心一點。”樸元接過布包,鄭重地放在他的西裝上衣的袋中。他的臉上並不現出一點緊張的表情,他安靜地帶笑說了一句:“我知道。”子成正用了激動而帶憂鬱的眼光默默地看他,他輕輕地拍了一下子成的肩頭,安慰地說:“子成,你不要再想那些事情了,好好地休息一會兒罷。”子成也不說什麼,隻是苦澀地一笑。樸元走到門口,忽然掉過頭來又問了一句:“劉波,你不走嗎?”
劉波把埋下的頭抬起來,短短地說:“我就走。你不要等我。”
房裏隻剩了劉波、子成、鳴盛三個人。劉波還在數印好的報紙。子成默默地在席子上躺下來。鳴盛拿了用過的稿件走出房去。
“劉波,你應該走了,”子成煩躁不安地催促道。
“這些我都帶去,”劉波自語道。他又掉頭殷勤地對子成說:“地址也給我帶去,我替你們寄發。放在我那裏不要緊。”
“也好,”子成說著立刻站起來,從方桌下的箱子裏取出一本記事冊,遞給劉波,小心地囑咐道:“你要把它檢好,我後天來拿。”
“還是我給你送去罷,”劉波接過記事冊謹慎地放好在衣袋裏麵。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便嚴肅地問道:“你們就要搬家嗎?”
“說不定明天就搬,”子成低聲答道。“現在還不知道搬到什麼地方去。我後天上午去找你。”
炮聲轟隆地響起來,聲音很大,好象這個房間也被它震撼了似的。第一聲的餘音還未停止,第二聲又響了,以後便接連地響下去。鳴盛空著手從外麵進來。他走到方桌前,把茶杯放好,又用抹布揩桌麵,一麵自語般地說:“已經九點多鍾了。”
“我走了,”劉波驚醒似地說。他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情,另外一個約會,他不能夠在這裏多留一刻了,便拿起那來報紙匆匆地告辭出去。
弄堂裏地上還是濕的,但雨已經住了。鐵門關上了,隻留下一道小門讓人進出。避難的婦人和小孩沉沉地酣睡在被窩裏,皮鞋的聲音也不曾驚醒他們。馬路上除了巡捕外隻有兩三個行人的影子。劉波走了一條馬路,才看見一輛黃包車。他也不講價錢,就坐上車,要車夫趕快把他拉回家去。
車夫是一個身材結實的年輕人。他拉著車走了幾條馬路,忽然膽怯地跟劉波談起話來。他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先生,仗還要打多久?”
這突然的奇怪的發問,使劉波一時回答不出來。但是那個車夫又問了:“先生,我們幾時才把東洋人趕得出去?”
“我也不大知道,總要幾個月罷,”劉波敷衍似地答道,他還在想別的事情。
“先生,我不是拉車的。我原是虹口蛋廠的工人,家住在楊樹浦,給東洋人打光了。隻有我母親妻小逃了出來。我沒有法子,隻得拉車掙點錢吃飯……”年輕的車夫一麵走一麵在訴苦。
又是這同樣的故事,又是這平凡的悲劇!痛苦是沒有止境的。在任何地方他都得不到安寧。甚至這一個年輕的、結實的男子也要拿個人的痛苦來折磨他。“為什麼不讓我安靜?”他剛剛這樣想著,車子已經到了他的家,車夫放下車,直立著噓了一口氣,兩隻眼睛求助似地瞪著他。這時是同情戰勝了。他對車夫說了兩句安慰的話,要車夫在後門外等候他,把他從這裏再拉到一個醫院去。
劉波回到自己屋裏,放好刊物和地址簿以後,連忙走出來,坐上原來的車子,很快地就到了醫院,他掏出表來看,剛巧是十點鍾。他很高興,便多付了一倍的車錢讓那個車夫走了。
許多燈光從那所高大樓房的窗戶裏射到草地上,裏麵還有人聲。但是醫院門前一盞大的電燈寂寞地照亮著半濕半幹的柏油馬路。童子軍拿著棍子靜靜地立在門口。好幾輛黃包車停在竹籬門外,車夫們坐在踏腳板上打盹。沒有人從裏麵出來。劉波立在對麵,他的焦盼的眼光穿過了大門,希望抓住一兩個人影,但是他什麼也看不見。他覺得老是站在那裏沒有意思,便走下人行道,信步在馬路上踱著。他走了七八步,便又走回醫院門前。幾個女學生模樣的年輕女子說著話從裏麵出來,黃包車夫看見她們,便拖著車子擁上去,她們一個一個地坐上車走了。這裏麵並沒有文淑。劉波焦急地等待著,不閃眼地凝視著草地。於是在那個地方出現了他熟習的影子。
文淑用快步子走出來。她的手挽著一個同伴的膀子,她們帶說帶笑地走到門口,她看見劉波,禁不住欣喜地喚了一聲,便拖著那個同伴的膀子向他走去。她們穿著同樣的藍布旗袍,頭上留著同樣沒有燙過的童化頭發。另一個女子身材比文淑的稍微低一點,臉龐稍微瘦一點,眼睛更大一點,表情更沉靜一點,年紀也要大些,兩個人走在一起就象兩姊妹一樣。
她們走到劉波的身邊,文淑把素貞介紹給他。素貞對他點一個頭,她的嘴唇包住笑。文淑命令似地帶笑說:
“劉波,你送我們回去罷。”
劉波點頭微笑著。
“你倒很講信用。你等了多久?我倒怕你不來,”文淑得意地說,她拉著素貞的手往前走了。
“我接到你的信怎麼會不來呢?我有點事情,到這裏剛巧十點鍾,”劉波直率地笑答道。
素貞在旁邊低聲笑了,文淑把她的手緊緊地捏了一下。
他們一路上愉快地談論著。文淑興高彩烈地敘述醫院裏的事情,她有時把臉側向著劉波,有時把臉側向著素貞,在她說話的中間素貞也插進來說了幾句。不久就到了素貞的家,劉波和文淑站在弄堂門口,素貞進了裏麵還回過頭來對他們揮手。
夜更靜了。馬路伸長在黑暗的天幕下,街燈象星星似地寂寞地閃光。沒有一個步行的人,涼氣漸漸侵到了他們的身上,腳步聲單調地升起來又落下去,落下去又升起來,老是那同樣的聲音。
劉波溫和地向文淑問話,文淑回答著,談的仍然是醫院裏的事情。四周的空氣太靜,太涼了。文淑有點受不住,她又有點害怕,又有點煩。她需要溫暖,需要安慰。她把身子靠近劉波,伸出右手挽住了他的左膀。
“你今天累了罷,”劉波關心地問道。
“不,我一點也不累,”她搖搖頭答道;“我心裏有點煩。我在家裏住不下去,”她苦惱地說,“父親近來大變了,他一點也不疼我,每天故意找事情跟我吵。他希望我同他一個有錢朋友的兒子訂婚。我一定不答應!他把我逼得厲害了,我就跑!我什麼地方都可以去,隻要有人肯幫忙我。我也可以吃苦的,我可以給人家做娘姨,”她撅起嘴賭氣地說。
“你不要為這種事情難受。現在時代不同了。隻要你自己不願意,你父親也不敢強迫你,”劉波同情地安慰她道。
“是的,他不敢強迫我。我不怕!”文淑理直氣壯地說,她聽見同情的話,知道有一個人站在她這一邊,她也感到一點安慰。她的煩惱立刻減了許多。但是另一個思想突然來抓住了她。她側過臉去看他,兩顆眼珠不住地對著他轉動,笑渦在她的臉頰上出現了,她開玩笑地問道:“我問你,要是有一天我去做娘姨,或者去做一個女工,你還理不理我?”
劉波並不相信她會走那樣的路,那似乎是不可能的。但是他也不反駁她。他同情地把她的臉看了片刻,那一對細小的眼睛在陰暗中也是很明亮的。他半開玩笑地答了一句:“那麼我天天來看你。”
“呸,哪個相信你的話?說得這麼好聽!”文淑噗嗤笑了起來。她接著又問道:“曾明遠來找過你嗎?他對我說過要找你談談。”
“曾明遠?他會來找我?我好久沒有見他了,”劉波驚詫地說。“他哪裏有功夫找我?他是一個作家,我不過是一個大學生。”
文淑不知道劉波的心情,她不等他把話說完,便打岔地說:“他要我到他們青年救亡團去看看。我想過兩天就去。”
“青救倒還不錯,曾明遠也算做了一些事情,”劉波改變了語調說。
文淑突然記起來了:劉波平日不滿意所謂“職業的作家”,對曾明遠也有一點成見,她便對他解釋道:“其實曾明遠對你還不錯。”她剛說了這一句,忽然指著天空驚叫起來:“你看!”使得劉波吃驚地抬頭向上麵看。
沒有什麼值得驚異的景象。天靜靜地橫在他們的頭上。在一個角落,好象誰用畫筆塗了一抹紅霞,從一些屋頂後麵,紅光一陣一陣地升起。此外再沒有別的異樣的景物;隻有少數高聳的屋頂被包圍在紅光裏,忽然現出搖搖欲墜的樣子。劉波的眼前就隻有一片紅光。
“火!”文淑痛苦地叫了一聲,她差不多把身子完全倚在劉波的身上,眼睛望著天,慢慢地跟著劉波移動腳步。她的重量壓著他,使他不能夠走快。他覺得她的身子在發顫,他知道她這時心裏很難受,但是他還不明白她究竟單是為了這火,抑或是為了她自己家裏的事情。他隻是同情地望著她。
“燒罷,痛快地燒罷,索性把大上海燒成一個火山,讓你們都燒死在這裏!”文淑忽然提高聲音咬牙切齒地詛咒道。
過了片刻,劉波勉強抑製了激動和苦惱,溫和地勸慰她:“文淑,不要難過了。我們快點走,你就要到家了。”
“好,”文淑埋下頭來看了劉波一眼,順從地吐出了這個字,振作精神地站直了身子,她想到劉波還要在戒嚴時間以前趕回家去,便不再說什麼,急急地跟著他往前麵走了。
四
文淑從醫院回到家中,娘姨正在廚房裏煮麵,看見她進來便帶笑喚了一聲“大小姐”。
“怎麼這個時候還煮麵?先生沒有睡?”文淑詫異地問道。往常在十點鍾左右她的父親就上床了。
“馬先生來了,夜裏就住在此地,先生在陪客講話,”娘姨答道。
文淑不說什麼,她隻把眉頭一皺,好象聽見了不愉快的消息。“馬先生”是她素來討厭的客人。他自己說是她父親的遠房親戚。他有一張尖臉和一對往下吊的小眼睛,還有那最使她看不順眼的鼻下一撮日本式唇須。他的話就象他的麵容那樣討厭。他常常到她家裏來,愛跟她的父親、母親談種種事情。“八一三”以後,他的唇須便不見了,據說是怕別人把他當作東洋人看待,他怕挨群眾的拳頭。不過他因此對那般“反日”的群眾暗中更加嫉恨。他最近跟別人談起中日戰事,他喜歡講的話就是:“靠不住!中國人怎麼打得贏日本人?這簡直是在做夢!別的不說,人家每年產幾百萬噸鋼,我們究竟有多少?”報上刊出日本飛機被打落幾架的新聞,他談起來就搖頭說:“造謠!哪裏會有這種事情?我們的空軍幼稚得很!”他看見報上中國軍隊衝到彙山碼頭的標題,又氣憤地說:“假話!人家東洋軍隊全是受過訓練的精兵!我們軍隊怎麼打得過?”這些話深印在文淑的腦子裏。她起初還跟他辯幾句,有時會因此挨到父親的責罵。後來她不能再忍耐了,他的一句話也會引起她的煩惱,她甚至不願意和他見麵。她常常躲避他。她如果在家裏遇見他,她就躲在亭子間裏不出來,或者借故跑到外麵去。她有時候還對母親罵他做“漢奸”,罵他做“失敗主義者”。母親不能了解女兒,也沒有女兒的那種見解,母親或者笑笑,或者勸女兒對待人不要任性,不要忘掉規矩。母親還說了許多話,雖然那些話都是用溫和的語氣說出來的,文淑還是聽不進去。她始終討厭那個姓馬的。她想不到他居然要在她家裏住宿一夜。為了什麼緣故?有什麼事情?她不知道。她也不想去管這種事情。她隻覺得心裏不痛快。
她想再到外麵去。但是現在是戒嚴時間了,而且她也沒有去處。她覺得疲倦,她又想回到自己房裏去睡覺。她在廚房裏站了一會,想了想,她還是走上樓梯,打算到自己住的三樓亭子間去。
她經過二樓房門前,看見那裏燈光十分明亮,聽見她的父親和客人同時發出的笑聲,她加快腳步連忙轉彎往三樓走去。她走到亭子間門口,推開門,扭燃電燈。她就站在門口噓了一口氣,她仿佛逃出了地獄一般。她安慰自己地說:“我還是早點睡罷。”
但是意外地從二樓送來了喚聲:“文淑,文淑。”
她並沒有聽錯,這的確是她父親的聲音。她不願意答應,她不願意在這時候離開她的亭子間到下麵去。然而父親似乎不肯把她放鬆,父親又在二樓喚她了,這次他的聲音更響亮,而且好象還帶了一點怒氣。她隻得發出應聲。接著父親又大聲吩咐:“你下來。”
她知道拒絕是沒有用的,眼看就有一場爭吵在下麵等著她,她無法避開。她對自己說:“要鬧就鬧,我還怕挨罵?”便壯起膽子走下樓去。
她走進了二樓的房間,父親和客人坐在中間隔著一個茶幾的兩張沙發上。母親坐在對麵靠牆的方桌旁邊。她隻得忍耐著壓低聲音招呼了他們。
“你從醫院回來?”父親嚴肅地問道,瘦臉上兩隻眼睛威嚴地望著她。
“是,”她短短地回答,在平時她也許會多講幾句話,現在她倦得連多動一下也不願意。她的眼皮也變得沉重了。
“你以後可以不去了。我看幹這種事情也沒有好處,說不定將來倒有危險。你還是在家裏看看書罷,”父親開始教訓似地說話,但是他的聲音裏不帶一點感情,它們進了文淑的耳朵,使她起了一種極不愉快的感覺。
“既然已經去過了,要退出來也不好意思。況且現在學堂又沒有開學,”文淑低聲回答道。她本來想說的不是這幾句話,但是她還沒有開口就看見母親的關切的和焦慮的眼光往她的臉上射來,母親的眼光似乎在說:“忍耐一點罷,不要跟他爭吵,就讓他說幾句也不要緊。”她這次算是聽從母親的話,改變了答語的口氣,其實這裏還有另一個原因:疲倦,她隻想早些回到自己的房裏去。
“我的話都是好話。你應當好好地想想。象你這樣一個中學生,什麼都不懂,你在醫院裏能夠做些什麼事?隻有白白地浪費光陰!再說,做看護又有什麼前途?學堂也應該開學了罷。其實學堂沒有開學,你在家裏溫習功課也不是一樣!我花錢送你進學堂,你不肯好好讀書,天天在外麵活動。現在又天天在外麵鬧‘抗日’,整個上海灘都要‘抗’光了,你們究竟得到了什麼好處?你看你父親得到好處沒有?”父親板起麵孔說下去。
在平時她一定會大聲地插嘴分辯,或者賭氣地走開。這次她卻埋著頭一聲不響,她在咬自己的嘴唇皮。
“我不高興我的女兒做看護。我叫你不要去醫院,叫你少管閑事,你總不聽我的話,”父親繼續說。“你不要以為你有辦法。我老實告訴你,你父親這一點點家產都要給這回抗戰抗光了。我剛剛才知道我們南市的房子已經燒掉了……上海就要完了,我也要完了。你有辦法,你就搬出去走你自己的路,省得將來跟著我們去討飯。”
文淑氣得掉下眼淚來,她抬起頭想頂撞幾句。但是話未說出口,她看見父親的臉色很難看,眼圈也紅了,她不知道他心裏究竟有什麼事情,便又把頭埋下,把身子靠在門邊那個五鬥櫥上。她咬緊牙齒,賭氣地在心裏說:“我等你罵個夠。我不哭。”
倒是母親心軟了,文淑的眼淚和氣惱的表情並沒有逃過她的眼睛,她不忍看見女兒受委屈,便在旁邊解圍地說:“你也不要再說了。她在醫院裏忙了大半天,剛才回來,一定累得很。你讓她早點去睡罷。”
父親板著臉不做聲,過了好一會兒才對母親說:“她的精神很好,你不要耽心。”
馬先生剛剛把手裏一支茄立克抽完,安閑地將煙頭丟進痰盂裏去,這時便插嘴說話了:“大哥這番話很有道理。大嫂,你就讓他發揮一下。她們年輕人在外麵也難得聽到這樣的好教訓。”
母親有點不高興,便不響了,但是她的臉上隻現出一種茫然的表情,人不知道她心裏在想什麼。文淑抬起頭憎厭地看了馬先生一眼,把嘴一撅,然後又埋下頭去。
父親沒有說話,他咳了幾聲嗽。馬先生卻抓住這個機會來發揮他的道理:“不怪大哥太激動,現在一般年輕人也實在太囂張。他們拿了父兄的錢不好好地在學堂念書,專門在外麵活動。真所謂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得罪了友邦,打起仗來,受害的還是我們中國人。其實日本人不過想跟我們做做生意,和平相處,共存共榮,大家都有好處。”
“不見得罷。這次的戰爭還是敵人發動的。他們先開炮,他們先打我們。我們要維持我們中華民族的獨立和生存,才不得不抗戰,”文淑忍不住插嘴辯駁道。她仍舊不抬起頭,她不願意看見那個人的臉。
“這就是你們年輕人的那一套,”馬先生譏笑地說;他看見娘姨端了麵碗進來,但是他還不慌不忙地繼續說下去:“年輕人隻會說漂亮話。他們從來不想到我們拿什麼去同人家打!我們怎麼打得贏人家!連英國、法國都害怕它,我們這個小國算什麼?要有辦法,從前就不會割掉那麼多地方了。”
馮太太連忙指著茶幾上的麵碗,用微笑掩飾她的焦慮,殷勤地對馬先生說:“請用點心罷,看冷了。”其實她隻有一個思想:打斷他的話。
文淑的忍耐力完全失去了。她不能夠留在房間裏聽這種漢奸式的論調。她不管會有什麼樣的後果,抬起頭氣憤地駁斥道:“這簡直不象中國人說的話!你敢到馬路上去跟大家講一遍!”她隻說了這短短的兩句,便氣衝衝地走出去,也不顧母親在後麵的喚聲。
文淑剛走到門外,就撞在一個人的身上。那個人一隻手抓住她的左膀,帶笑地說:“你又生氣了,現在到哪裏去?”
“你放開我!”文淑惱怒地說,她在掙紮。
“你說了,我才放你。你是不是在醫院裏受了氣,沒有地方發泄?”她的哥哥故意開玩笑地問她。他穿一件睡衣,大概是工作完畢了從三樓下來的。
“你不要管,我要回房去睡覺!”她仍然氣憤地說。
“好,我送你回房去,”她的哥哥說;雖然她的父親在裏麵喚“文良”,但是她的哥哥仍然拉住她的膀子,陪她上樓去了。
他們進了亭子間,文良一鬆手,文淑立刻奔跑似地撲到床上去,她把臉壓在枕頭上,開始哭起來。
“大妹,你這個脾氣真沒有辦法。我曉得你又在跟爹吵架了,”文良正經地說,他的圓臉上還留著笑容。“爹裝滿了一腦筋的舊思想,你偏偏喜歡跟他爭論。你跟他多吵,又有什麼用處?”
“我是生成這個脾氣的,”文淑嗚咽地賭氣說。
“改一改也不要緊,”文良又帶了一點開玩笑的口氣說,他就在她的書桌前那把椅子上坐下來。“爹就是那個脾氣。你不肯答應跟他選定的人訂婚。你不知道他要靠你去聯絡江家,你卻偏偏不聽他的話。所以他很不高興。他說什麼,你就讓他說,他罵你,你就讓他罵。他說完了,也不會管你照不照他的話做。他想起又會再罵,罵過又會忘記的。他近來脾氣大一點,這也難怪他。他在閘北、江灣有好些產業這次都打光了,又天天在外麵聽到一些謠言,他心裏怕得很,都是為那些錢啊……”
“我不怪爹。我恨那個姓馬的!”文淑不耐煩地打岔說。
“姓馬的,我曉得,”文良馬上把聲音壓低認真地說,“那個‘準漢奸’。”文淑聽見“準漢奸”三字覺得一陣痛快,立刻坐起來,也不去揩臉上的淚痕,就坐在床沿上注意地聽她的哥哥講話。他明天要到天津去。我看他這次去不是去幹好事情。好象他說過他在那邊認識幾個日本朋友。他多半想幹點下賤事情,發一筆橫財。先前爹要我把床鋪讓給他睡,我沒有答應。現在給他睡二樓亭子間。我雖然沒有參加過愛國活動,不過對他這種準漢奸我很看不起。
“爹為什麼要同這種人做朋友,我真不懂,”文淑接著說。
文良笑了笑,然後解釋說:“他會拍馬屁。爹就喜歡這一套。而且說不定爹還在夢想他給爹幫忙。爹正為了南市的弄堂在生氣……”他說到這裏,聽見外麵樓梯上響起腳步聲,便住了嘴。
馮太太的略帶憔悴的麵容在亭子間裏出現了。她走到床前,也在床沿上坐下來。她低聲對文淑說:“你爹喊你下去給馬先生陪禮。”
這意外的命令激起了文淑的極大的反感,她撅起嘴答道:“我不去!”
“你爹喊我來帶你下去,”馮太太又說,其實她自己也不願意看見文淑向馬先生陪禮,不過她不能不傳達她的丈夫的命令。
“我說不去就不去!”文淑惱怒地答道,她覺得自己還有很大的勇氣。
我也不讚成你去。爹做得太過火了,象那種‘準漢奸’(馮太太插嘴警告說:“小聲點!”)還理他做什麼!文良感到不平地說。
“但是我怎麼去對你爹回話?”馮太太茫然問道。
“媽,你就說大妹睡了。爹再要說話,大妹就把房門關緊,爹也不會進來吵的,”文良答道;他又站起來對文淑說:“大妹,你關門睡覺罷,我陪媽下去。”
文淑關好房門睡到床上以後,還聽見父親在下麵帶怒地大聲講話。她聽不清楚他在講什麼,不過她知道是和她有關的。她不願意聽那種聲音。她用鋪蓋蒙著頭,賭氣地說:
“你們不要看輕我。總有一天我會做點事情出來給你們看。我偏偏不聽你的話!”
五
上午,文淑對父母說要去看朋友,便早早地出去了。她找到了曾明遠寫給她的地址。那是一家俄國菜館的統廂房,走廊上站了六七個男女青年,他們愉快地高聲談論著,看見文淑進來,大家用好奇的眼光歡迎她。文淑不問一句話,便往那間開著門的廂房走去。
房間不小,裏麵放了幾張寫字台,有好幾個人在那裏辦公。文淑看見曾明遠埋著頭在寫字,便高聲喚道:“曾先生。”
曾明遠抬起頭,笑著應了一聲“馮小姐”,便放下筆站起來,走去迎接她。他先說:“你的信收到,事情已經辦妥了。不過請你簽個字。”他把她引到他的書桌前麵,他從抽屜裏取出一張誌願書,要她在上麵寫下她的名字。文淑也不看紙上印著什麼樣的字句,便興奮地簽了名。曾明遠把誌願書接過來,放在抽屜裏,笑著對她說:“你現在是我們的會員了。”
“那麼給我一點工作做,快點給我工作,”文淑高興地說。
“我介紹你認識別的朋友,”曾明遠滿意地對她說。她跟著他去見了每一個人;大家都帶著笑容歡迎她。
門外的年輕人中間有三個走進來。曾明遠瞥見一張小孩似的麵孔在門口張望,便叫了一聲:“周欣!”隨著應聲進來一個身材矮小的女子,她走到曾明遠麵前,笑吟吟地打量著文淑。曾明遠開玩笑似地說:“周欣,我介紹一個朋友給你,馮文淑,她的脾氣跟你的差不多。你們一道在宣傳組做事罷。”
“歡迎,歡迎!”周欣說著,對文淑伸出手來。文淑緊緊握著周欣的手,客氣地說:“請你指導我。”
“你還會說這種話!”周欣噗嗤笑起來。
“你不必跟她客氣。她的小孩脾氣比誰都厲害,”曾明遠在旁邊對文淑說;“好,你們談談罷。周欣會給你介紹其他的朋友。她會告訴你怎樣工作。”
文淑便開始和周欣在一起做事情。她們兩人占據了屋角的一張條桌。周欣在整理壁報的稿件。她把這一期壁報編好,就交給文淑抄寫,因為文淑對她講過自己在學校裏常常做壁報的抄寫員。文淑的確有過不少這樣的經驗。她可以畫報頭,也可以用兩三種字體謄寫性質不同的文章。她拿起墨筆在那張已經用鉛筆畫好了行格的白報紙上專心地寫著。她寫得不算慢。她抄錄到一些激烈的辭句時,她的筆動得更快,字跡也顯得潦草了。
“你不要寫得太潦草了,有些人會看不清楚的,”周欣在旁邊提醒文淑道,這時文淑已經寫好一張,第二張也寫到一半了。
“要我寫得慢,我就不會,那麼你來寫罷,”文淑含笑地抬起頭,把筆往桌上一放,故意謙讓地說。
“我要寫,你也要寫。我們兩個人寫還來不及,你還要罷工,這不行!我們至少要寫好五張,他們在等著拿出去貼!”周欣笑著說。“你看,他們就要來催了,”周欣把臉掉向門外,那裏有兩個穿白襯衫的青年正伸起頭對著她們微笑。一個長臉戴眼鏡的向周欣問道:“好了嗎?”
周欣點一個頭,匆匆地答道:“再等一會兒,就好了。”她馬上埋下頭拿過一張白報紙,急急忙忙地折出幾條痕跡,就抓起筆,依著折痕,興奮地寫起來。
“你什麼時候加入青救的?”文淑忽然抬起頭好奇地問道。
“你快寫,不要說話,”周欣頭也不抬低聲催促道。
“一麵說話一麵寫,也是一樣。你不回答我,我就不寫了,”文淑固執地說。
周欣忍不住笑了,她從紙上略略舉起頭望了望文淑,霎霎眼睛,低聲笑道:“你的脾氣跟我的差不多。你為什麼不早點來找我?”
“早點來找你?我昨天連你的名字也不知道!”文淑覺得有趣地小聲笑道。“你怎麼不到醫院來看我?”
“醫院?我記起來了,”周欣一邊寫字一邊說,“曾明遠對我講過你。他那天在醫院裏碰見你。我想不到你也會參加我們的團體。我參加也不過一個月。你為什麼又不做護士了?”
“我還是要去,現在我是派在夜班,所以白天有功夫,”文淑答道。“我隻想做點事情。我不願意閑著。在這個大時代中每個中國人都應該貢獻自己的全部力量……”
“你倒是個出色的演說家,”周欣忽然稱讚一句,把文淑的話打斷了。她沒有笑,人不知道她是真的在稱讚,抑或在開玩笑。
“人家跟你說真話,你聽不聽?”文淑發急地說,她撅起嘴來。
“不要生氣,快寫罷。我也是真心稱讚你,”周欣忍住笑回答道,“你的意思是對的。你白天夜裏都不肯休息,把全部力量貢獻給抗戰,我們年輕人都應該這樣做。”
“這算得什麼?在前線拚命的將士不知道有多少!人家犧牲的是鮮血,我們出一點力又有什麼了不起?”文淑謙虛地說;“你再說那種話,我就不同你好了。”
“你快點寫,我就不說了,”周欣滿意地帶笑說,她喜歡文淑的性格,她高興自己得到了這樣的一個朋友。
“我寫到第三張了,你還催我!”文淑不服地辯道。她看見周欣不作聲,停一下她又說:“其實這樣的工作我也並不滿意。我隻想到前線去。”
“到前線去?真的?你能夠吃苦嗎?”周欣故意激勵地問道。
“你不要輕視人家!我不信我吃苦就比不上你!”文淑帶著自信地分辯道,她的臉有點發紅了。她甚至賭氣地說:“隻要有機會,我一定去。我要是不敢去,你以後就不要理我。”
周欣滿意地笑了。她抬起頭望著文淑說:“沒有人輕視你。我知道你很勇敢。你去,我就同你去。我也想去。一定有機會。曾明遠他們正在籌備這種工作,說是要組織戰地工作團,說不定很快就可以成功。”周欣說完對文淑笑了笑,便又把頭埋下了。
“那麼我現在就去問他,什麼時候可以動身,”文淑十分高興,不能忍耐地說,她放下筆站了起來。
“你坐下,不要著急,”周欣連忙阻止道;“你現在去問他,他也不能夠確實回答你。有了出發的日期,我自然會告訴你。你還是安心寫你的東西罷。我們下午還有別的事情。”
“我就是這個脾氣,你對我說了,我就不能夠悶在心裏頭。我這個人是守不住秘密的,”文淑笑著解釋道,她不再說話了。她專心地繼續抄寫壁報。周欣舉頭默默地看她一眼,也不說什麼,依舊埋下頭去。
房裏不時有人進出,話聲就沒有停止過。忽然一個江北口音大聲說起話來,使得房中起了小小的騷動。曾明遠匆匆地走出去了。他站在走廊上和那個江北口音的人講話,不過他的聲音不高,文淑聽不出他在講什麼。
“什麼事情?”文淑看見好些人走過去圍著那兩個人,聽他們講話,她又聽見那個陌生人說出“我們吃外國人的飯……”一類的句子,她覺得奇怪,便問周欣道。
“你想還有什麼事情!又是來逼我們搬走的。那個家夥來過兩次了。法捕房要我們團體搬出法租界去,”周欣憤慨地答道。
“豈有此理!他們有什麼理由趕走我們?我們偏不走,看他們又有什麼辦法?”文淑撅起嘴賭氣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