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管什麼理由!那班人還不是很勢利!他們看見這兩天我們戰事矢利,才出來欺負我們,”周欣責罵地低聲說,“目前我們也隻好忍點氣,曾明遠他們已經在公共租界看過房子,不過還沒有講好,也不能立刻就搬過去。他們等不得又來催了。”
“真氣人!到處都遇到不痛快的事。不曉得哪一天才是我們真正出氣的日子?”文淑氣惱不堪地說;“依我的脾氣,我們就不搬,等他們來趕!”
“你還怕他們不敢嗎?你難道忘記了雙十節那天的事?好些散傳單貼標語的學生都給捉進巡捕房裏關過。萬一我們軍隊再打一兩個敗仗,他們真會不客氣把我們都捉去關起來的,”周欣說到這裏,忽然用極大的努力忍住憤怒,換過話題說:“我們不要再講這些廢話了。你寫好沒有?”
“就隻有幾行了。你呢?”文淑接口說。
周欣不答話,她又埋頭寫了一些字,然後擲下筆站起來,對文淑說:“我好了。”她把文淑寫好了的兩張報紙拿過來和她自己寫的疊在一起,然後站到文淑背後,把頭靠在文淑的肩上看她寫字。
文淑也寫到最末兩行了,她這時更潦草地結束了它們,說聲:“我也好了,”回頭對周欣一笑,讓周欣把這張報紙和先前寫好的卷在一起,拿去交給在走廊上談話的青年。
曾明遠已經把法捕房的人送走了,這時正坐在寫字台前的椅子上,他無意間一掉頭看見文淑一個人坐在條桌旁邊東張西望,便站起來,走過去,慰問似地說:“馮小姐,今天辛苦了。”
“你以後就喊我的名字罷。你再喊馮小姐,我就不來了,”文淑笑著說。
“好,我就聽你的話,”曾明遠笑答道。他又問:“這裏的工作你做得慣罷?”
“我還可以做,我隻怕我做得不好,”文淑客氣地答道;她又懷著希望說下去:“不過我想到前線去。聽說你們要組織戰地工作團,什麼時候會成事實?”
“我知道周欣會告訴你的,”曾明遠好意地笑起來;“我們還在跟司令部接洽。大概不久就可以成事實。你高興去,我們自然歡迎。”他又說:“你要回家吃飯罷?下午還希望你來,周欣正需要人給她幫忙。”
“我不回去,我隨便在外麵吃點東西就是了,”文淑誠懇地答道;“下午還有什麼事情?”
“我們捐到些錢,打算做一千件棉背心送到前方去。布已經買好了。聽說慕爾堂那邊可以代做。我們要周欣下午到那邊去交涉一下,就請那邊代做。最好你能夠和周欣同去,”曾明遠帶笑解釋道。
“我一定去。有事情做,我總高興,”文淑興奮地說。
“在我們這裏總會有事情給你做的,”曾明遠滿意地說。“你要是閑著,隻管來找我好了。”
“用不著找你,我這裏事情多得很,”周欣在旁邊插嘴說,她從外麵進來,回到條桌前,聽見了曾明遠的話。接著她又問曾明遠道:“剛才‘包打聽’來,你怎樣把他送走的?”
曾明遠皺皺眉,臉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仿佛有幾片陰雲蓋上了他那張黃色的臉,他低聲答道:“這個星期,一定要搬了。”話說完他沉默片刻,好象在想什麼,她們在等待他說下去,他忽然覺察到了,把頭略略一動,笑容又在他的臉上展開來。他接著說:“不要緊。我有辦法。我就要出去。”他和她們分別的時候,他還叮囑周欣:“你今天要招呼馮文淑吃中飯。”
周欣把桌上的紙件略略整理一下,看見文淑在旁邊閑著,便看看壁上的掛鍾,然後對文淑說:“我們走罷,下午再來好了。你到我家裏去吃飯,我就住在這條街。”
“不,我還是回家去,”文淑客氣地說,她不願意到新認識的朋友家裏去吃飯。
“你就不痛快了!這還用得著客氣?我們現在是一家人了,我的家和你的家是一樣的。我家裏也沒有別人,就隻有一個母親和一個小妹妹,”周欣殷勤地挽留道,她的眼睛裏還露出一點責備的表情。
文淑終於答應了。周欣欣喜地對她一笑,便拉著她的膀子一起出去。
她們高高興興地走到門口,看見一個長頭發、瘦麵孔、滿臉熱氣的青年進來。那個青年喚住周欣問道:“你到什麼地方去?我正要找你。”
“什麼事情?我們現在回家去吃飯,”周欣答道。
“《戰鼓》的校樣齊了。稿子還不夠。你答應我下期的稿子現在就給我罷,我看見你已經寫好了,”那個青年從西裝褲袋裏掏出手帕揩著額上的汗珠,他把左手裏捏的一束校樣在周欣的眼前晃了一下。
“我的文章並沒有寫完,”周欣答道。她又問:“你就沒有別的稿子嗎?”
“現在來不及了,無論如何要你幫忙,不然後天就出不了,”那個青年著急地說。
文淑不作聲,她的兩顆亮眼珠不停地在這兩個人的臉上輪流轉動。
“好,你等一等,我馬上就給你弄好,”周欣爽快地答道。她又掉頭把文淑介紹給那個青年:“馮文淑,新來的;李南星,他就是我們的《戰鼓》的編輯。”她看見李南星同文淑握了手,便對文淑說:“你等我一下,好不好?”
“好,你快去寫罷,我等你就是了,反正我沒有事情,”文淑鼓勵地說。接著她又帶笑地加上一句:“等一陣我倒要拜讀你的文章。”
“我不給你看!我的文章哪裏有你的寫得好?”周欣說著還回過頭來對文淑一笑。她走到條桌前麵坐下來,從抽屜裏取出那篇未完的稿子,埋下頭專心地讀了一遍。然後她拿起筆繼續著上次中斷的地方寫下去。
文淑坐在周欣對麵,半慚愧,半羨慕地望著周欣。她看見周欣手裏的筆飛也似地動著,她又看見周欣停住筆把左手第二根指頭放在嘴裏輕輕地咬著,她忍不住微微笑了。她低聲說:“你這個脾氣跟我的一樣。我寫不出文章,也會咬手指頭。”
周欣忽然抬起頭看文淑,她說:“那麼你也來寫一篇。”她的思想似乎還在別處,她說了一句話,馬上又埋下頭去寫字。
“我一定寫不好,”文淑不好意思地笑答道。她又自語似地說:“不過什麼時候我想寫一篇試試看。”
周欣沒有答話。文淑看見周欣在專心寫文章,她也不再打岔這個同伴。她覺得閑著無聊,便掉頭朝屋內四處張望。曾明遠不在這裏了,她剛才碰見的長頭發的青年正坐在曾明遠的椅子上看校樣。在這個青年的對麵仍舊坐著那個有短須的中年人,他把一管羊毫筆高高地捏在手裏,微微搖著頭,在苦思,或者在低念著什麼句子,他一定是在起草公函罷。在另一張寫字台旁邊,那個大學生和他的弟弟一麵講話,一麵在空白的簿子上寫下什麼,或者從簿子上抄錄字句。另一張寫字台旁邊,那個總務組的負責人正在和一個商人模樣的來訪者談話。一個在雜誌上發表過幾篇散文的青年作家,站在電話機前麵講著廣東話。在屋角一張小圓桌旁邊坐著三個女學生,她們正在卷紗布。
“我到那邊去罷,”文淑自語地說,便站起來,腳步輕快地向著小圓桌走去。
三個女學生中有一個是她先前見過的,叫做張利英,大學二年級學生。張利英看見她過來,便對她點頭微笑。
“我沒有事情,這個我也會做,”文淑自告奮勇地說,她搬過一個凳子來坐下了。另外兩個女學生馬上掉頭看她。她不害羞,卻親切地對她們講話,介紹自己道:“我叫馮文淑,今天才來的,張利英知道我。”
張利英馬上把那兩個女學生的姓名告訴文淑,還說了幾句介紹的話。那兩個女學生也說了幾句歡迎的話。文淑才知道她們是某教會女中的學生,也在一個傷兵醫院裏做過短期的護士,她們參加這個團體不過半個多月。她們的年紀也許剛剛超過二十(張利英的年歲稍稍大一點)。可是她們不象周欣,沒有一點小孩脾氣。她們的麵貌秀麗,舉止穩重,聲音溫和。文淑覺得自己的性格跟她們的相差很遠。然而她和她們談了一陣話以後,就覺得她也喜歡她們,她們好象是她的姐姐一樣。她坐在她們中間,用她的熟練的手指卷著紗布,卷好一卷就放進紙盒子內。裝滿一個盒子,她們就把它蓋上。
文淑愉快地繼續工作。在工作中間,她們也常常交談,互相講一些自己服務過的醫院裏的事情,或者敘述兩三件有趣味的故事。她漸漸地忘記了等待周欣的事。後來周欣在那邊喚她,她應聲以後,等著把手裏的紗布卷好放進了紙盒子,才站起來跟那三個女學生告別,轉身去找周欣。
周欣已經把文章交給李南星了,因為文淑吵著要看才又去拿了回來。
這是一篇散文,敘述作者半天的見聞,這裏麵有作者目睹的第一次的上海空戰,和外白渡橋上的混亂情形,還有那可怕的最初的閘北火災。文淑默默地讀著,她咬牙齒、咬嘴唇地讀著,想著,她的血沸騰起來了,她仿佛見到那些可怖的景象的重演。它們在壓迫她,包圍她。它們不讓她的心找個躲避的地方。她終於讀完了文章。她憤怒地歎一口氣,她甚至叫出了一聲。
“什麼事?”周欣驚訝地問道。
文淑把文章交還給周欣,她說:“你寫得太好了。我想我也應該寫一點東西。我一定寫不過你。可是我不能再悶在心裏了。”她的兩隻眼角各嵌了一顆明亮的淚珠。
“你心裏難過嗎?你怎麼哭了?”周欣關心地小聲問道。
“我一點也不難過,我隻想哭,”文淑答道,眼淚就象線一樣地落下來。她連忙轉過背去,把臉向著牆壁,她一麵用手帕揩眼淚,一麵自責地說:“我不行,我的情感太脆弱了。”
“這不是脆弱。你的情感太豐富了,”周欣感動地安慰文淑道,她把手搭上文淑的肩頭,又在文淑的耳邊說:“現在到我家裏去罷。”
六
老娘姨給周欣開了門。文淑跟著周欣從後門經過廚房走進客堂去。
一個中年婦人坐在方桌前縫衣服,一個九歲光景的小女孩跪在旁邊一張凳子上。小女孩看見周欣,馬上跳下凳子來大聲喚“姐姐”。中年婦人也放下針,抬起頭來看周欣和她的朋友。
周欣把母親介紹給文淑了。那個太太的臉上立刻浮出和藹的微笑,她溫和地對文淑說:“馮小姐,請坐罷。”她又吩咐旁邊那個女孩:“阿敏,你去喊老娘姨倒茶來。”
“姆媽,人家還沒有吃過中飯,我帶馮文淑來吃飯的,”周欣用撒嬌的語氣對母親講話。文淑覺得不好意思,正要開口,卻被周欣用眼光阻止了。周欣又搶著說:
“姆媽,人家肚子餓了。”
“你總是這個脾氣,當著客人麵前,還象小孩一樣地講話,不怕給馮小姐笑壞了,”周太太溺愛地責備道,“今天我們吃飯還等你好一陣,你怎麼這樣遲才回來?飯菜都留得有,你去喊老娘姨給你們把菜飯熱起,另外再炒一盆蛋。你快去。你要怎麼吃,你自己去吩咐也好。”
周欣答應著,就往廚房裏去了。她的腳步動得快,與其說走,不如說是在跳。周太太目送著這個女兒的背影,滿臉帶笑地對文淑說:“馮小姐,你看阿欣在家裏就是亂蹦亂跳的,不曉得她在外麵是不是這個樣子?”
文淑覺得自己要發笑了,又連忙忍住,她的臉上略略發紅,她短短地回答道:“她在外麵很好。”下麵應該說什麼話,她就不知道了。
“馮小姐,你和阿欣是同學罷,”周太太又問道,兩隻小眼睛睜大了一點,眼光就在文淑的臉上盤旋。眼光很溫和。一張端正的圓圓臉,兩腮豐滿,嘴微微張開,旁邊有兩道線。仔細看去,人容易發見她和周欣的相似處。
“不是,”文淑短短答道,她有點窘,她希望周欣馬上回來。
“那麼你一定是同她一起在那個什麼團裏麵做事情,”周太太猛然省悟似地說。
“是,”文淑隻能夠回答這一個字,她連忙把眼光掉去看牆壁,看天花板。她聽見了腳步聲,她知道周欣回來了,自己又高興起來了。
“你們年輕人熱心做事情,也很難得,”周太太忽然讚歎地說。這時周欣進來了,在後麵跟隨著周敏,周敏手裏捧著一個茶杯,端到文淑旁邊,在茶幾上放下。
周太太還繼續往下說:“如今究竟比從前好一點。你們年輕人也能夠做事。阿欣不愛穿,不講打扮,就喜歡讀書,做事。不過我耽心她那個脾氣。她心太直了,講話也很隨便,又不大肯聽別人勸。說不定有一天會鬧出事情來的……”
“姆媽,你又講這種話!”周欣笑著打岔道,“其實,你跟她講也沒有用,她的脾氣跟我一樣。”
“人家哪裏會象你!”周太太不以為然地說;“你看馮小姐多沉靜。”
文淑紅著臉,想笑,又不敢笑,想說話,又不知道要怎樣說才好。她口裏唯唯應著,卻不住地把眼光朝周欣的臉上射去。她的眼光在說話。
“姆媽,你說她沉靜?真要笑死我了,”周欣噗嗤笑起來,指著文淑對周太太說。“你不要再對她說這種話,你要把她窘得哭了。”
“你當麵說謊!”文淑翹起嘴對周欣說,“我正高興你挨罵,我怎麼會哭。”她把眼睛睜得很圓,兩顆漆黑的眼珠就象要滾出來似的。
周太太溫和地笑了。周欣連忙走到文淑旁邊,伸出右手按住文淑的肩頭,友愛地說:“人家在給你幫忙,給你解圍,你反倒怪我。你心腸真不好。要是你高興聽姆媽的話,那麼我就走了,讓你一個人聽她講去。她一天一夜都講不完。”
文淑還未答話,周太太先說了:“馮小姐,你不要信她的話,你聽她越講越沒有禮貌。不曉得她在外麵是不是這樣?”
“姆媽,你剛才已經問過一次了。你看你的記性!”周欣插嘴笑道。
對這重複的問話,文淑這一次卻給了一個不同的回答:“她做事情倒很負責,他們什麼事都要找她。伯母,她很能幹,比我強得多。”她說完掉過頭對周欣做了一個鬼臉,周欣不作聲,卻把她的膀子擰了一下。然後兩個人相對地笑了。
周太太把頭略略抬高一點,她的眼光對著門上的玻璃,她似乎在想什麼。後來那兩個年輕女子的笑聲又把她的眼光引了去,等到她們笑夠了,她才問道:“你們笑什麼?”
“沒有笑什麼,我們兩個人想笑就笑了,”周欣帶笑地答道。
“你說話總是這樣。你在外麵做事,我真不放心,”周太太皺起眉頭帶點焦慮地說;“說話也該仔細點,小心點。外麵不比得家裏。這兩天戰事不大好,你們做事情更要謹慎點。先前聽見隔壁十七號黃先生講起我們軍隊早晚總要撤退,我怕那時候你會出事情。”
老娘姨端菜飯進來了,打斷了周太太的話頭。飯菜都放在方桌上。周太太便站起來招呼文淑吃飯。她把未縫好的衣服放到那個帶鏡子的紅木櫃上麵去。周欣依舊安靜地帶笑說:“姆媽,你的腦筋,我真不懂。象你這樣耽心這個、耽心那個,怎麼你自己又在給前線將士做棉背心,而且你又做得這樣起勁!矛盾!矛盾!”周欣說完端著飯碗得意地望著她的母親笑起來。
“總是你有理,你會講話,我講不過你,”周太太似乎有點不高興地說。但是她的臉上又現出了溫和的微笑,她看了看女兒,又看了看紅木櫃上麵未做好的棉背心,她帶著感情地說:“我也是中國人。連老娘姨也捐了半個月的工錢,為什麼我就不該做幾件棉背心?不過我們上了年紀的女人沒有用了……?”這一句沒有說完,她忽然換了話題說:“好,阿欣,你高興怎麼做,就怎麼做。我不攔阻你。我們中國也真該翻身了。”
“姆媽說得對,這一次我們中國真的要翻身了,”周欣放下碗,高興地接口說。她又問文淑:“你覺得姆媽老嗎?單憑這句話就可以斷定姆媽精神不老!你想不到她做棉背心已經做好六七件了。”
“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文淑停住筷子抱怨周欣道。她又睜大眼睛,眼珠不轉動地望著周太太。周太太臉上略略發紅,帶笑地責備周欣:“阿欣,你又拿我開玩笑了。讓馮小姐笑我們沒有規矩。”
“不會的,不會的。我要出去宣傳伯母的愛國熱誠。伯母都這樣熱心,我們真該羞死了,”文淑帶著尊敬的感情分辯道。
“姆媽,你聽見沒有?馮文淑也是這樣說,可見並不是我在拿你開玩笑,”周欣更加得意地笑道。
“不許你再說了。你看馮小姐就不象你這樣多話。快點吃,等一陣飯就冷了,”周太太溺愛地看著她的女兒,一麵用責備的調子催促道。她又謙虛地對文淑說:“馮小姐,沒有小菜,請你不要見怪,不要客氣,就當是在自己家裏一樣,多吃一點罷。”
“伯母還說沒有菜?菜已經很多了。我第一次來就吃飯,伯母還說我客氣,”文淑含笑地答道。她的確認真在吃飯,這時她感到肚饑了,同時周太太的和藹的麵容使她很快地就熟習了這個新環境,而且對周太太發生了好感。她高興聽周太太母女的談話,她高興看她們的笑容。她不再感到拘束了。
周太太帶著慈祥的微笑滿意地望著她們吃飯。周敏忽然從樓上拿下來一本《戰事畫報》,央求她的姐姐:“姐姐,你吃完飯,把這些圖畫講給我聽。”
“你去請馮家姐姐講,她講得好,”周欣指著文淑對周敏說。
“小妹妹,你不要信她的話。你姐姐比我講得好多了,”文淑連忙帶笑說。
周敏望望文淑,忽然含笑說:“兩個人都要講。你們都講得好。”這兩句話使得眾人發笑了。
就在眾人的笑聲中,響起了巨雷似的炮聲。雖然這是聽熟了的聲音,它卻使眾人的心情馬上改變了。依舊是那單調的“轟隆”、“轟隆”。它們驅散了歡笑,驅散了愉快的心情。這些聲音使人明白在這一刻有若幹弟兄犧牲,若幹同胞被殺,若幹房屋被毀。這不是笑的時候,笑不能泄憤。人在這時候應該懷著憤恨加倍努力地工作。甚至年輕的少女象周欣和文淑也知道這一層,感到這一層。她們的臉色立刻改變了。憤怒出現在這兩張臉上,完全掩蓋了先前的笑容。她們的眼睛裏也射出充滿青春活力的怒火。她們不說話了,她們似乎在傾聽,似乎要將那些可怖的聲音完全捉住,不讓它們逃走。
“炮聲!這是我們軍隊開的炮!”周敏忽然高興地大聲叫起來。她的臉上還帶著興奮的笑容。沒有人答話。周敏又自語地說:“浦東打過來的。”
文淑驚訝地掉頭看周敏,她奇怪這個小女孩怎麼會知道許多事情。一道光掠過她的臉,她似乎笑了一下。她想說話,卻沒有說出來。周欣也落在沉思裏了。周太太皺著眉頭痛苦地低聲說:“你小孩子懂得什麼。不見得就是浦東打來的。”話是對周敏說的,周太太並不看周敏,她好象是在對自己說話。她又說:“我聽見這種聲音,我的心就亂了。我隻望我們軍隊早一天打勝仗,早一天見到太平。”
“下個月我們就打勝了,”周敏又從畫報上抬起頭來高興地說。“轟隆,浦東的炮隊又在放炮了。”
“我們的炮隊多半在夜裏放炮,白天怕敵人飛機找到炮位好來轟炸,”周欣忽然開口對她的妹妹解釋道。她又帶著痛苦的聲音對她的母親說:“姆媽,這個仗恐怕要打幾年呢!”
“幾年?怎麼會這麼久?”周太太吃驚地說,她不相信周欣的話。
“仗打起來了,就不容易結束。這一次是我們拚死求活的戰爭,總要打出一個解決來,”周欣的臉上有了光彩了。她帶著毅力和熱情說話,這表示她堅決地相信她自己的主張,而且準備隨時說服別人。
周太太搖搖頭,說:“我不相信。‘一二八’那次還打不到兩個月。”上了年紀的人總願意相信自己的經驗。
“這次和‘一二八’不同。這次是全國抗戰,全民抗戰,”周欣理直氣壯地反駁她的母親道。“我們隻要有一點力量,就要用一點力量來抗戰。我們不達到目的,戰爭就不會停止。上海守不住,還有南京,還有漢口,還有重慶,我們還有許多許多地方。”笑容又透過憤怒的雲霧在她的臉上露出來了。
“哪個要聽你演說?”周太太覺得自己說不過她的女兒,便責備道,不過這依舊是慈愛的母親的聲音。然後她又注意地看看周欣,焦慮地問道:“你想,上海真的會守不住嗎?”她不等著周欣回答,又側頭向文淑問道:“馮小姐,你相信她的話嗎?她是不是又在騙我?”
“姆媽,我又不是軍人,我怎麼曉得?”周欣接著坦白地說;“我隻說即使上海守不住,也沒有關係。文淑,你說對不對。”
文淑馬上答道:“伯母,她的話是對的,她沒有騙你。”文淑的麵容也開展了。她相信周欣的話,周欣的意見跟她的差不多。
周太太又看了文淑一眼。老娘姨端了麵盆進來,絞了毛巾送給兩位小姐揩了臉。周太太把要說的話暫時咽住了,等到文淑和周欣離開方桌以後,她才又嚴肅地、小心地對她們說:“這兩天消息不好,謠言也很多。上半天十七號黃先生來講起--”
周欣不等她說完,就不耐煩地打岔道:“姆媽,你剛才已經講過了。我們不要聽那種話。我不相信,我絕對不相信。”
文淑也接著說:“伯母,不會的,不會的。”文淑說話的態度很堅決,她甚至不能夠想象那樣的事情。
“你們年輕人總是這個脾氣,”周太太溫和地說,話裏仍然帶一點憂慮的調子,“人家黃先生在外麵做過多年事,曉得的事情多……”她這次又沒有機會把話講完,一陣打門聲打岔了她。老娘姨在廚房裏。周敏好奇地跑出去。周太太默默地望著麵前這兩個少女,焦慮的顏色露在她的臉上,她似乎在等候什麼人來向她報告不好的消息。
“太太,童子軍來捐雨衣,”老娘姨進來報告道。
周欣馬上站起來,她聽見周敏在廚房裏跟一個年輕男人講話。
“捐十塊錢罷,”周太太爽快地說。她又吩咐老娘姨:“你請那位先生坐坐,倒杯茶給他吃,人家也不是為自己事情。”然後她掉頭對周欣說:“阿欣,你上樓去,在我手提包裏拿十塊錢下來,抽屜鑰匙在我枕頭底下。”等到周欣走出客堂以後,周太太覺察到文淑帶著讚美的眼光在看她,她便對文淑解釋說:“這個年頭把錢留在家裏也沒有好處,還不如捐出去做正用好。”
文淑點頭答應著,便趁這個機會發表了她自己的意見。她本想到廚房去看看那個來募捐的童子軍,但是她找不到托辭離開周太太。她說了一些話以後,也覺得心裏暢快多了。她看見周太太微微地點頭,又看見周欣牽著周敏的手在對她微笑,她也感到滿意,她還回答周欣一個微笑。
“捐款的人走了嗎?”周太太抬起頭問周欣道。
“走了,收條在這裏,”周欣答道,她打算把手裏捏的紙條遞給她的母親。
“就放在你那裏罷,”周太太揮手說;“捐點錢不過盡一點心就是了。哪個要看收條?”
文淑覺得這意思不錯,便說了兩句附和的話。她接著又想:要是我的母親也象這樣,那多麼好。她開始羨慕起周欣來了。
周欣不表示意見,她埋下頭看看自己的手表,便對文淑說:“文淑,不要多講話了,我們走罷。不要耽誤了去慕爾堂的事情。”
“那麼現在就去。我等一會兒還要到醫院裏去,太遲了難為情,”文淑說著就站起來準備向周太太告辭。
七
青年救亡團的新會所在愛多亞路上,斜對麵便是那所從前是大眾娛樂場、現在成了難民收容所的高大建築物“大世界”。“大世界”已經失掉昔日的光輝的裝飾了,如今隻剩下一副骷髏似的空架子。在它的前額上還保留著“八一四”的大炸彈的傷痕。其實不僅在“大世界”,便是在這周圍的建築物的門麵上,甚至在青年救亡團新會所的門前,人們都可以看出那兩顆炸彈的烙印。店鋪的招牌傾斜了,牆壁陷入或者破裂了,有一兩家商店的屋簷下或者路中電杆上還掛著類似人皮的東西。還有幾輛炸毀的老虎車和黃包車躺在路邊。人們從法租界走到英租界,經過“大世界”門前,一眼就見到路中間的一個大坑,這是上海的土地受到的一個大傷。雖然捕房的人在這個大坑的四周豎起了木欄,但是行人經過那裏,他們的眼光總要越過木欄在坑裏停留一會兒。坑裏有的隻是泥和水。這泥和水就吞食了無數悲痛的故事。
然而不管這一切,在這附近有的還是活動與生命。這裏還是一個行人擁擠的十字路口。
這一天是很好的晴天。藍空高高地蓋在這個大都市的上麵,在那裏浮著幾片棉花似的白雲。上午吹著涼爽的微風,似乎要給人吹散胸中的悶氣。但是從早晨起就響起了那種絞痛人心的飛機聲。繪著侵略者的標記的飛機不斷地在晴空塗下汙點。
上午十點鍾光景,文淑走到這個十字路口,她在木欄前站住了。她是從法租界來的,要到馬路那一麵的青年救亡團的會所去。這時人和車輛攔住了她的去路。她同許多行人站在路旁,她的眼光卻越過了馬路飛到對麵人行道上。那邊便是青年救亡團的會所。那是一家出版公司的舊址,沒有木牌,也沒有標記。別人看不出那個半新舊的建築物便是一個救亡團體的活動的根據地,她卻認識站在那所建築物門前守衛的年輕學生。她看見一個年輕女學生推開建築物的玻璃門進去了。她又看見那個守門的學生在和一個中年人講話。她的眼光慢慢地往別處移動,忽然觸到一個熟人的麵孔了。她幾乎要驚喜地叫出聲來:“劉波。”她注意地看劉波,她發覺他在跟兩個穿西服的中年人講話:一個身材略微肥大,有著滿臉的須根;另一個衣服整齊的人卻是長臉無須的。他們不知道在談論什麼事情,不過樣子很嚴肅。她的好奇心鼓舞著她,她的腳在地上微微跳動起來,她恨不得立刻跑過去拉住劉波,問明白那兩個中年人是什麼人,他跟他們談的是什麼事情。
路口忽然鬆動了。人象決了堤以後的水一樣衝過對麵去。文淑擠在人群中,緊張地到了對麵人行道上。她寬慰地噓了一口氣。她看見那張長滿須根的臉還在前麵,臉上忽然露出微笑。她覺得這笑容有點可怕。她楞了一下。她奇怪這會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然後她繼續朝那個方向走去。這時她才注意到劉波往西走了。她還瞥見他的影子。她再用眼光去追他,但是她已經失掉了他的蹤跡。另外的兩個人卻仍然站在原來的地方低聲講話。不,他們也在移動腳步,他們也往西走,不過腳步下得慢。文淑懷著好奇心跟隨著他們。她經過青年救亡團的會所,也並不推門進去。她聽見有人在後麵喚“文淑”,她知道這是周欣的聲音。她並不答應,卻加快步子往前麵走,她追過那兩個人,她聽見了他們的話。他們講的不是中國話。她便走下人行道,掉轉身站住了。她帶著頑皮的微笑看那兩個人。從那張無須的長臉上射過來威嚴的眼光。真象電光一閃,那張麵孔馬上又掉開了。接著布滿須根的圓臉也掉轉來,兩隻銳利的眼睛探索似地望了望文淑。於是什麼也沒有了。那兩個人加快腳步急急地走了。
文淑無法追上去。她失望地望著前麵那些似熟識似陌生的背影。她把右手第二根指頭放進嘴裏含著。她還沒有決定應該怎樣做。周欣的聲音意外地把她從茫然中喚醒了。她看見周欣在對她笑。周欣抱怨地說:“怎麼喊你你不答應?你站在這裏幹什麼?你是不是在發神經病?”周欣對她做了一個可笑的怪臉。
文淑噗嗤笑了。她走上人行道,一麵說:“我剛才看見一個熟人,我追他沒有追上。”
“你為什麼不到團裏去?”周欣又問。
“我本來就是到團裏來的,”文淑答道。
“那麼我請你到對麵冠生園去喝可口可樂,”周欣含笑說。
“你不要跟我開玩笑,現在應該去做事情,”文淑疑惑地說。
“哪個跟你開玩笑!喝了可口可樂,我們一道去辦事。你怕不怕到巡捕房裏去?”周欣說著,又對文淑霎霎眼睛。
“我曉得是為了《戰鼓》的事情。不是說好李南星去嗎?”文淑接口說。
“李南星有別的事情。曾明遠要我去。我也想,女孩子去,或者更好講話,”周欣頗為得意地答道。
“好,我陪你去,不過你先答應請我喝兩瓶可口可樂,”文淑滿意地說。
“兩瓶算什麼!你要喝十瓶都行,”周欣笑道;“喝夠了,我們就去四馬路中央捕房,”她拉著文淑的手走下人行道,往對麵去了。
在冠生園支店裏,兩個人喝了五瓶可口可樂,覺得肚子有點脹了,才邊說邊笑地走出來。她們看見轉彎處站著一大群人,都抬起頭,或者伸起手指著天空講話。她們就站在冠生園門前也舉起頭望高爽的藍空。三隻轟炸機在東北麵飛翔,似乎在尋找目標。那種熟習的蜂蠅叫似的機聲又開始來折磨她們的腦筋。
“這些魔鬼!”文淑罵起來。炸彈爆炸聲在絞她的心。
“快走罷。這些東西有什麼看頭!看了更叫人生氣。你聽,又在丟炸彈了,”周欣憤憤地說。她挽著文淑的膀子走到無軌電車停車的地方。
十七路無軌電車正要開駛了,她們連忙擠上車去。小小的車廂裏全是人。人們還在談論戰事,發表了種種的意見。車裏悶熱,文淑的鼻子上沁出了汗,周欣覺得快要透不過氣來了。幸而過了兩站便有人下車,以後每站都有人下去。車廂裏稍微鬆動一點。於是電車在中華書局門前停了。她們連忙跳下車,半走半跑地到了中央捕房。
從一道小門進去,她們站在電梯前麵。沒有人。過了一分鍾,電梯便落下來,門開了,從電梯中走出來兩個高大的華捕。他們詫異地看了她們一眼。文淑側頭對周欣微笑,周欣回答她一個怪臉,便拉著她的手走進了電梯,對開電梯的人說:“六樓。”
電梯往上升到三樓,便停住,門打開,一個西洋人手裏拿著一束文件走進來。那個西洋人好奇地看了她們一眼。電梯又在五樓停住,把那個西洋人送走了。然後開電梯的人報告:“六樓到了。”
走出了電梯,這兩個女孩子象鄉下人似地站在走廊上東張西望,不知道應該往哪一個方向去。文淑幾乎要笑了。周欣從手提包裏拿出一張紙片來看。一個中國巡捕向著她們走來,問她們來找誰。周欣便把紙片交給他,紙片上寫著六百零六號房間和負責調查刊物的職員的姓名。
那個巡捕把她們帶到六百零六號房門口,囑咐她們就在那裏等候,他便走進裏麵去了。他很快地又走了出來。她們還站在門前,聽見從各個房間裏送出來的沒有停止過的打字機聲,她們看見一個穿西服的中國人從這個房間出來,拿著兒張文件往對麵一個房間去了。他沒有穿上衣,在他的屁股後麵,皮帶旁邊插著一支手槍。文淑好奇地指著手槍,對周欣微微一笑。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五十多歲頭發灰白的中國人在她們的眼前出現了。他穿著一件灰呢長袍,腳上穿的也不是皮鞋,他走出來,並沒有多大的響聲。他的臉上露出帶世故的微笑,他用驚奇的眼光把她們打量了一下,似乎奇怪來的會是兩個這樣年輕的女子。他看見周欣要開口,便做個手勢對她們說:“你們請進來罷。”
周欣和文淑跟著他走進房間。裏麵有好幾張辦公桌和好幾個人。這位老先生的辦公桌就在離房門不遠的地方,是一張條桌。桌上放了幾份新出的抗戰刊物,她們的《戰鼓》也在裏麵。老先生在椅子上坐了,叫她們站在對麵,他一麵翻著《戰鼓》,一麵向周欣問起刊物的編輯人和發行人的履曆以及刊物經費的來源。他的態度很溫和,臉上永遠帶著老年人常有的微笑。因此周欣也就沒有拘束地隨意答應。她說的大半是假話,不過都是些冠冕堂皇的假話,倒使那位老先生覺得慚愧了。他在勸告她們“以後發表文章要謹慎一點”之後,還解釋說:“我不是在幹涉你們,我是在保護你們。”於是他進入正題,拿出一張登記表來,要她們拿回去填好送來。
“這應該怎樣填?我們沒有填過。我們不會填!”周欣不大高興,便照她平日講話的口氣拒絕道。
“這是新的辦法。不填不行。外國人吩咐要辦好的,”老先生認真地說,臉上的笑容淡了一點。但是他看見她們不作聲,也不拿登記表,便又溫和地對她們解釋登記表應該怎樣填寫。他還允許她們:“登記證很快地就會發下來,並沒有別的手續。”他又提醒她們:“沒有登記的刊物就不許在租界賣。”他更警告她們:“我們怕東洋人會來打麻煩,才用這個辦法。”
周欣還想說話,文淑卻不耐煩地在旁邊觸她的膀子,低聲向她說:“我們走罷。”周欣遲疑一下,才拿起那張登記表。那位老先生連忙帶笑地說:“你填好,仍舊送到此地來,六百零六號房間。”周欣答應一聲,對他點一下頭,便挽著文淑的膀子出來了。
電梯把她們載到樓下。她們走出大門,文淑忽然伸出舌頭,望著周欣笑了笑,說:“我也進過巡捕房了。”
“這算什麼?又不是捉你進去的。你一句話也不講,”周欣曬笑道。
“我看見你跟那個人講話,我隻想笑。他那個樣子真滑稽,”文淑一邊笑,一邊說。
“真是個小孩子,”周欣帶笑責備道;“不是你催我走,我還不走。這張東西拿著真討厭,我倒想撕掉它,”她說著便做出要撕碎登記表的樣子。
“你不要撕。他不是說過,不登記就不許賣嗎?”文淑連忙捏住周欣的手腕阻止道。
“我曉得。他們已經到代售的書店去講過一次了,”周欣收斂了笑容皺起眉頭答道。她慢慢地把登記表折好。以後她又煩躁地說:“你不要相信他的話。明明是他們看見我們軍隊有點支持不住了,自己在打算等我們軍隊一撤退,就動手來壓製抗日運動。”
“那麼,到了那時候,我們怎麼辦?”文淑焦急地問道。
“怎麼辦?哪個怕他們!”周欣依舊煩躁地說;“其實我在上海也住厭了。我隻等曾明遠的戰地工作團出發,我就跟著工作團到前線去。總要比在這裏痛快些!”
文淑聽見這兩句話馬上興奮起來,她的焦慮消失了,她懷著希望地說:“曾明遠的戰地工作團好象快要成功了。”
“我今早晨聽見他說,已經接洽好了。現在正在籌備出發的事情,”周欣接著說。
“好,我們馬上去找他!我要參加,我要到前線去,我什麼苦都可以吃!快,我們快去!”文淑差不多高興得要跳起來,她大聲說。
“不要叫,別人聽見,會當你發神經病的,”周欣笑了起來,把文淑的膀子擰了一下說;“你不要著急,反正少不了你。”
“不著急?倘使曾明遠把我忘記了,等我去報名,名額已經滿了,那又怎麼辦?我看見你們都走了,自己留在這個鬼地方走不動,那才急人!”文淑說著真的著急起來了。她恨不得馬上找著曾明遠,把事情說定。但是無軌電車老不見來,她們已經在五洲大藥房門前站了好些時候了。
“你放心,我已經替你報過名了,”周欣帶笑地安慰文淑道,“我不會忘記你。我要去,一定會拉你去。少了,你我們兩個都不開心。”
“真的,我們兩個在一起,就象親姊妹一樣。我沒有姐姐,我就叫你做姐姐罷,”文淑滿意地說。她看見一輛無軌電車正往這麵開過來,連忙拉著周欣走下人行道,準備搶先擠上車去。
八
九點鍾敲過不久,弄堂裏就靜得象一個劫後的荒村。一切的苦惱全被一張無形的大口吞下了。風帶著低聲的哭泣在空中盤旋,盤旋……
一個人的單調的腳步聲在窄巷子裏響起來,又靜下去,但是過一會兒又響起了這同樣的聲音。
“鳴盛,你聽,這是什麼聲音?”子成忽然放下書側耳傾聽,他吃驚地對鳴盛說。
躺在床上的鳴盛站起來,他用同情的眼光看看子成,安慰道:“沒有什麼,隻是一個過路人。你早點睡罷,今天晚上不會有什麼。”
“不對,讓我去看看,”子成焦躁地搖頭說。他便走到窗前去看下麵窄巷裏的情形。地是濕的,雨水映著路燈光在發亮。一個黑影晃過去,等到他注目去看,人影已經轉了彎不見了。
“不對,我說今天晚上不對,他們會來的,”子成掉轉身子苦惱地自語道,他的臉上一刹那間就布滿了黑雲。
“子成,你今天晚上太激動了,不要老是去想那些事情。我們剛剛搬了家,他們不會這麼快就來的,”鳴盛溫和地勸慰道。“而且即使他們來也不要緊,我們這裏已經弄幹淨了。”他又在床沿上坐下來。
子成失常地笑了笑,帶著一種複雜的表情答道:“我還留著一支槍在這裏,我準備好等他們來的時候用。”他說這幾句話似乎很費力。他咬了咬嘴唇,埋下頭不作聲了。
鳴盛用驚疑的眼光看了看子成,起初似乎不大相信子成的話,但以後也就明白了。子成近來逐漸增加的煩躁,他也看得清楚。這個朋友不愛多說話,卻喜歡把一切都包藏在心裏。雖然年輕的臉上還照常帶笑,但是吞在肚裏的痛苦和煩惱有時也從子成的布滿血絲的眼睛裏流露出來。子成夜裏睡得很遲,常常用沉默的工作摧殘自己。這個年輕人很少發過什麼怨言。然而如今忍耐的限度終於打破了。那未來的爆發倒有點叫鳴盛耽心。鳴盛覺得心裏象被什麼蟲咬著似地痛了一下。他連忙搖搖頭說:“他們不會來得這樣快,現在還用不著你那件東西!”他又問:“你什麼時候向樸元要來的?其實還是給他們好。”
子成固執地短短答道:“我更用得著。”他在方桌前站了一會兒,後來又到窗前去。鳴盛抱膝坐在床沿上,默默地望著子成的舉動。他因為找不到可以說服子成的話而氣惱。房裏沒有聲音,窗外也沒有聲音。這靜寂壓得他快要透不過氣來了。子成忽然用低沉的聲音說:“他們來了,我們給圍住了。”
“真的!幾個人?”鳴盛跳起來,吃驚地問道。子成好象沒有聽見鳴盛的話似的,依舊站在窗前,看外麵。但是他的眼光並不向下,卻停留在牆壁上,除了牆他看不見別的東西。然而土紅色的磚牆上現出了人和動作。
鳴盛跑到窗前去看,下麵依舊是靜靜的,連一個人影也沒有。緊張的心鬆弛了。但是另一種使人不愉快的感覺抓住了他。他把手壓在子成的肩上,關心地問道:“子成,你今天晚上究竟怎樣了?為什麼老是說這種奇怪的話?”
在子成的眼前現出了一些黑影,他們聚在窗下後門口,他們開始打門,後門開了,他們一擁而入,現在走在樓梯上……他聚精會神地望著。--但是鳴盛把他突然喚醒了。他驚愕地掉過頭去看:鳴盛的誠懇的麵容給他掩蓋了一切。他放心地噓了一口氣,自語般地低聲說:“這不過是幻想。”
鳴盛的肥大的手友愛地撫著子成的肩頭,他安慰地說:“你這幾天也太累了。你應該找個地方休息。”
“休息?”子成責備似地說,那短時間的安慰馬上消失了。“在這種時候你還想到休息?也許明天我們就不會活在這個世界上了。明天他們就會來的。”
“你不要再說這種掃興話。明天也許我們就得到自由了,”鳴盛哂笑道。
“自由?”子成神氣沮喪地說;“你還在想自由?他們隨時都會來,把我們帶到更不自由的地方去。我們就隻知道躲避,永遠躲避……但是他們仍舊是要來的。你還在夢想自由?”
“然而自由一定會來的,”鳴盛起勁地反駁道,“這一次是總結算,我們多年來受的苦這一次就會完全消失。那時候我們可以自由地回到家鄉去了。”
子成的臉上閃起一股亮光,但馬上又消失了,代替它的是痛苦的哂笑。“你倒想得這麼好。難道他們不會在這一切還沒有到來之前把我們捉去嗎?”
“要捉就讓他們捉去好了。這又有什麼可怕!”鳴盛氣惱地說。
轟隆!轟隆!大炮聲突然響了,就象要把靜夜的天空衝破似的,連這個小房間仿佛也被它震動了。兩個人閉了嘴默默地對望著。炮聲繼續響了一陣。後來鳴盛鼓起勇氣開口了:
“你聽,這不是帝國主義的喪鍾?它在報告:我們的自由就要來了。”
“你還說什麼自由?照這兩天的戰況看來,恐怕連上海也會給敵人占去,”子成煩惱地打岔道。
“我不相信中國軍隊就會退得這麼快,”鳴盛懷著信心地說。“他們打了兩個多月,打得那麼好!決不會退得這麼快。”
“可是全拿血肉跟炸彈大炮拚,這是不行的。這簡直是屠殺!”子成焦躁不安地說。
“但是人的血肉畢竟跟炸彈大炮拚了這兩個多月了,”鳴盛理直氣壯般地說,他又加重語氣地添一句:“而且我相信以後還會拚下去的……”
“你是個樂觀派,你把事情看得太簡單了,”子成苦惱地打斷了鳴盛的話。“我們天天等待,究竟要等到什麼時候呢?我總是做寫鋼筆板的事,這種小小的工作,小小的刊物有什麼用?別的人都是拿血肉在拚。”
“你不能這麼說。難道我們就不是拿血肉來拚嗎?你算算看,這些年我們究竟犧牲了多少人……”鳴盛的話還未說完就被子成打斷了。子成聽見一聲輕微的口哨。聲音十分熟習,他知道是從誰的口裏發出來的,連忙阻止鳴盛道:“不要響。你聽,老九的信號!”
鳴盛靜下來。哨聲又響起來了,接連地響了三下。鳴盛說:“我去開門!”就走出了房間。
不久鳴盛引了一個三十歲光景的西裝男子進來。那個人一進屋,氣急敗壞地說:“事情很不好,這兩天戰局有大變化。大場已經給敵人占去了。中國軍隊馬上就會撤退。”
“樸元、永言他們怎麼說?”鳴盛變了臉色,張皇地問了一句。
“樸元搭車到南京去了。他本來打算明夫走,可是事情太緊急了,他臨時決定提前走,”老九答道。
子成咬緊牙齒不作聲,人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心事。鳴盛還關心地不斷發問:“你這些消息從哪裏來的?的確可靠嗎?”
“我今天去過虹口,”老九簡短地說。子成沉著臉,用力咬嘴唇,他差一點把嘴唇皮咬破了。老九前額上那三四道犁痕似的皺紋橫在一對奕奕有神的眼睛上麵,黑瘦的麵頰配著炯炯的目光顯得更黑瘦了。
“在那邊他們自然非常滿意,他們以為戰爭就會結束了。他們相信這就是勝利,”老九帶著憤怒接下去說。他的麵部搐動一下,露出了殘酷的獰笑。然後他突然改換了語調,用斬釘截鐵般的聲音短短地添上一句:“其實他們在做夢。”
“不知道這個失敗會不會影響到抗戰的前途,”這些時候都不作聲的子成忽然耽心地小聲說。
“不會的,不會的!”鳴盛辯駁似地答道。
“今天我碰見了那個東西,”老九不談這個話題,卻報告另一件事情。“他倒不認識我。可惜他跟一群敵人混在一起,我不好下手。”老九有點懊惱,但是以後他又高興了。“不過我知道他常常秘密地到租界上來。我知道他喜歡去哪一類地方。我總有機會幹掉他。”
“那是永言的事情,”鳴盛接著說了一句,他相信永言一定成功。
老九帶著自信地微微笑了,他說:“永言能夠幹掉他最好。不過那個東西太狡猾,應該多方麵對付他才行。”他忽然抬起頭望著子成:“子成,把你那個家夥給我。”
這句話是子成料不到的,因此子成起初不明白它的意義。他楞了一下回答不出來。但是老九的炯炯目光射進他眼裏的時候,他便驚醒似地搖頭說:“不,我要留著用。”
老九站起來,伸出手命令似地要求道:“給我,你現在用不著它。”
老九的意外的要求倒使鳴盛感到滿意了。他知道先前他不能完成的使命,現在卻能夠由老九來達到這個目的。他便插嘴對老九說:“他說他們就會來,所以他留著這個家夥對付他們。”鳴盛仿佛隻是公平地敘述事實,不加一點私見。其實並不是。
“這太過慮了。現在他們哪兒敢做這種事情?”老九哂笑起來,接著堅決地再向子成要求一次。子成也不說什麼話,就走去從床下一口小皮箱裏取出一個小小的紙包,毅然遞到老九的手中,一麵說:“你拿去罷。”老九把那個東西接過來,放在西裝上衣的外麵口袋裏,左手也就插進那個口袋中去捏住它。他走到子成身邊,拍了拍子成的肩膀,同情地安慰道:“你不要難過,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工作。對於自己太苛刻,也是不好的。”子成埋著頭不作聲。老九走開一步,但又回轉來說:“我差點忘記了。永言約你明天上午十點鍾到國泰大戲院後麵老地方,第五根電線杆下麵見麵。他要把這期刊物的稿子交給你。”子成答應了一個“是”字。等到老九往門口走去的時候,子成忽然鄭重地在後麵囑咐了一句:“你路上要當心一點。”
老九沒有說別的話,他和鳴盛一道出了房門,走下樓梯去了。
第二天早晨,子成到國泰大戲院後麵蒲石路去,他站在那根指定的電杆下麵。他經過國泰大戲院的門前,看影戲院裏的掛鍾,知道已經是十點零五分。但是永言還沒有來。永言這個人從來不失約。這次可能有什麼臨時發生的事情絆住了永言。然而他想不到這究竟是什麼事情。他站在那裏把買來的一份《申報》打開。他先前已經讀過標題,知道中國軍隊從大場撤退了。老九的消息是完全可靠的。報上盡是些令人不愉快的記載。他讀了三四段,便不想再讀下去。他折起報還不見永言的影子。他向街中一看,忽然注意到今天街上顯得特別擁擠,每個人無論是男女老幼,都帶著倉皇或者激動的神情匆匆地走過。黃包車載著人和行李拚命在人海中找路,接連不斷地牽成了一根線,車夫吆喝著,車子碰撞著,網籃,箱籠,盒子在車上搖蕩。年輕的報販揮動著小幅的報紙高聲叫喊,一麵用跑步在人群裏穿來穿去。忽然人們無緣無故地驚擾起來。幾個衣服簡單的中年婦人提著布包喘著氣動著小腳往前麵直衝。沒有飛機聲,槍炮也不響了。天空是灰白色的。
“完了,七十四天的功夫,真想不到!”兩個穿綠色製服的郵差邊走邊談論,從右麵一個人的嘴裏吐出來這句絕望的話。
“我有個朋友還不肯相信,後來我帶他去看,北站大廈屋頂上已經插了太陽旗。還有什麼話好說?”另一個帶著悲憤地回答。他搖搖頭又說:“真作孽呀!到處都是黑煙,今天的火一定不小。”
子成把一切的感情全壓住,側耳去抓那些寶貴的話。他甚至跟著他們走了三四步。但是那兩個人卻閉上嘴不再響了。他張皇地回到那根電杆旁邊。意外地他的左膀被一隻有力的手腕捉住了。一個熟習的聲音迎麵撲來:“你到哪裏去?”
子成吃驚地抬頭一看,見是永言,便放了心,卻問道:“你今天怎麼來得這麼遲?還是你自己約定的十點鍾。”
十月尾的天氣已經夠涼爽了,但是永言的額上卻積著不少的汗珠。他的臉發紅,顯然是從遠處匆忙地趕來的。他伸手在他那未被帽子蓋住的前額上拭了一下,聲音略帶顫動地說:“事情有了大變化。日本旗已經插遍閘北了。我倒想不到這樣快。”
“我們走著談罷,”子成提議道。他的心跳得很厲害,仿佛血也在血管裏沸騰起來,似乎有一種力量在他的身體內攪動著。他希望來一個爆發,即使這爆發會使他自己粉碎,他也情願。
永言跟著子成往邁爾西愛路走去。他一麵講話,一麵留心看四周的行人。這條馬路上行人不多,沒有人來妨礙他們談話。
“你看將來怎樣?”子成發出了這樣的問話。
“戰局的變化很難說,”永言沉吟地答道。“中國軍隊現在都往滬西退,中山路的橋已經炸斷了。看來是準備守的。不過能守多久還難說。日本得到的也隻是暫時的勝利,”他說到這裏把眼睛掉向四周看了看,然後小心地輕聲說:“不管怎樣,我們以後的工作更困難了,因為我們已經在敵人的包圍中了。”
子成點一下頭。他們又談了一些別的話,這時轉過了國泰大戲院往霞飛路走去。
“鳴盛呢?”永言問道。
“他在家裏,”子成短短地答道,他似乎在想另外一些事情。
“我們今天下午七點鍾在你家裏開會,”永言又說。
“老九怎麼沒有告訴我?”開會的提議使子成的激動的心感到滿足,他驚奇地問道。
“早晨才決定的。我現在找光韓去,”永言這樣解釋了以後,便把手裏捏的一束紙交給子成說:“這期稿子交給你。你快去抄寫罷。我們以後更需要它了。”
“好,”子成用力說出了這個字,毫不遲疑地接過那束稿子來。
九
天陰著,人的心上也布滿了暗雲。火焰在天空中畫出了濃黑的山影。山形變化著,山形擴大著。北邊的一角被籠罩在煙霧裏。天顯得低了,空氣變得很窒息,似乎天就要墜下來,壓在人的頭上。夜還沒有來,但是夜色已經覆蓋了上海的每一個角落。
衣服破襤的小孩和成人挾著晚報激動地嚷著跑過馬路。人搶著買報紙,拿在手裏一邊走,一邊看,一邊搖頭歎氣。人擁擠著,人張皇地走路,人在街頭徬徨,人失常地發出各種聲音。汽車,電車,黃包車,被阻塞在寬大的紅木馬路上;指揮交通的華捕得到外國巡捕的幫助正在努力肅清道路,他揮著手,吹著哨子,忙著開關紅綠燈。但是往北去的人潮也似地從法租界那麵湧過來,他剛剛送走了一批,另一批又擁擠在十字路口。隻等著哨子一叫,那一群人就象水一般地向前流了過去。腳步聲和話語聲就象擊岸的怒濤,直往發出濃煙的地方衝去。
人流挾著不可抵抗的力量往火災場衝去,但是在一個橋畔被攔住了。可是它不肯往後退,就停留在那附近。人們遠遠地觀看隔岸的景物。越過鐵絲網是靜寂的樓房和荒涼的市街,在重疊的樓房後麵,從高低不一的屋頂下冒出大股黑煙,象旋風似地伸向天空去。煙越來越濃,幾股煙互相挨近,很快地就卷在一起成了一大股。下麵露出紅的火光,一閃一閃地推動著黑煙,使它增加速度再往剩餘的灰白天空中擴張勢力。
稀落的槍聲響起來,又靜下去,它們在人的心上添了憎恨和悲憤。每一個人站在河這邊望著對岸的火光,心裏想:在那邊還有多少我們的同胞,還有多少我們的房屋?有些上了年紀的人歎息地搖著頭,他們以為:這是劫數,逃不掉的劫數。年輕的人咬著嘴唇,捏緊拳頭,眼睛發紅,暗暗地在咒罵:燒罷,我們的一切損失都會向你們找到補償的。
劉波含著一腔的怒氣掉轉了身子。他不能夠往對岸多看一眼,單是一小股火頭也會使他的身子戰栗,使他的血沸騰。他不相信這眼前的一切全是真實,他不相信暴行會戰勝正義。但是火焰掩蔽了他的信念。黑焰在他的眼前擴大了。在黑焰中站起來成人和小孩,男男女女,仰著頭,流著淚,從那些因痛苦而扭歪的口中仿佛流出來繼續不斷的呼籲和哭訴:“我的家……我的親人……”他們也是同樣的人啊!起先是那些不幸的同胞,以後應該是他罷,他也是這個受難的民族的一份子,他也應該分擔他們的命運。這時他仿佛聽見了侵略者的得意的笑聲,仿佛看見了那些帶色情狂的獰笑,許多暴行的故事立刻浮上了他的腦際,他在跟它們掙紮,他隻顧埋下頭走著,沉溺在自己的思想裏。他忘記了他身邊還有一個友人。
“這樣的火,我們那邊也有過的!”鳴盛自語似地說了這一句。
“讓它燒罷,中國人是燒不盡的,中國人的心是燒不死的!”劉波忽然抬起頭憤慨地說。
“對,這不過是個開始,還談不到勝敗,”鳴盛用堅決的調子答道。以後他換過語調焦慮地說:“但是子成近來很煩躁,他也太累了,應該換個地方休息才好。”
“我看不要緊,在這種時候誰都很煩躁,”劉波還是在想自己的事,順口回答鳴盛道。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鳴盛著急地說;“我們這種人的生活,今天顧不到明天。激情常常會毀壞人的判斷力。。”
“當心點!”一個輕微的聲音飄到耳邊,一隻手拍著鳴盛的肩頭,老九的帶著嚴肅表情的臉擺在鳴盛的右邊。老九用另一種語言說了幾句話。鳴盛也用另一種語言回答。劉波隻能夠了解他們兩人的表情。他注意地輪流看這兩張麵孔。但是一個清脆的女孩聲音把他的注意力帶走了。有人在喚“劉波”。
劉波知道是文淑在喚他。他看前麵:文淑和素貞兩個人坐在一輛黃包車上,被一個車夫拉了過來。
“你等等我,”斜坐在素貞身上的文淑一邊對劉波講話,一邊吩咐車夫停車。
“你也來了,”劉波象在異鄉遇到一位親人似地驚喜道,便迎上去。
“你看那邊火多大!真把我氣死了!”文淑下了車,站在劉波麵前氣惱不堪地說,臉紅著,兩隻眼睛睜得大大地望著劉波,忽然從眼角綻出了兩滴淚珠。
“文淑,不要怕。你還記得火中的鳳凰嗎?它們從火中得到新生。我們也應該在火中受洗禮。這是我們的苦難……苦難可以鍛煉我們……”劉波感動地用溫和的聲音安慰她道。
“誰要你說!難道這一套話人家不知道?”文淑撅起嘴發急地阻止道。
“讓他說下去罷,人家好心地在安慰你,”素貞在旁邊拉拉文淑的衣服,低聲提醒她說。
文淑不作聲了,她回頭瞪了素貞一眼,素貞溫和地微微一笑。
劉波正要說話,忽然文淑發出一聲驚叫阻止了他。接著文淑的身子向前一撲,素貞也搖晃地往旁邊退了兩步。他連忙扶住文淑,一麵驚愕地問:“什麼事?什麼事?”
文淑一邊噓氣一邊彎下身子用手揉了揉右腿。兩部黃包車莽撞地從她的身邊過去了。
“傷了嗎?痛不痛?”劉波關心地問道。素貞也過來親熱地挽住文淑的膀子發出同樣意思的問話。
文淑站直了,默默地搖搖頭。她聽見一個低沉的聲音喚著劉波的名字,兩個人向劉波揚手。
“我們先走了。不要忘記啊,”鳴盛還叮囑了一句,就和老九一起擠進人群中去了。
劉波朝那個方向點點頭。然後他掉頭問文淑她們道:“現在到哪裏去?”
文淑不回答這句問話,卻另外問:“又是你那個朝鮮朋友嗎?為什麼不給我介紹?我那天不是對你講過?”
劉波怔了一下,後來解釋地說:“他們忙得很,近來環境不好。”
“我倒高興認識他們,”文淑羨慕地說。
“那麼我哪天給你介紹,”劉波接口說道。
“文淑,我們走罷,老是站在街上講話有什麼意思?當心又給人碰傷,”素貞在旁邊暗暗地拉文淑的衣袖,低聲催促道。
“好,我們走罷,你們往哪裏去?”劉波看見了素貞的動作,知道她的心思,便又把先前不曾得到答複的問話重說一遍。他還問:“今天不去醫院?”
“不去了,我們今天請了假,”素貞答道;她側頭對文淑說:“我們回去罷。”
“我們再往前走幾步好不好?我要看看火,”文淑堅持地說。
天色暗起來,馬路中間和兩旁店鋪的電燈發出微光,黑暗更往下墜,好象快要觸到人的頭上了。空氣更顯得窒悶。濃黑的煙在逐漸加深的陰暗的天幕上慢慢地變了顏色,黑煙融合在夜色裏,新起來的紅光燒燃了北方的天空。人們都往北走。許多人伸長了頸項抄著手站在河這一麵,觀看對岸那一片晚霞似的火光。老年人搖頭呻吟道:“劫數啊,上海灘遭了大劫。”一條河隔出來兩個世界。這裏有的是歡樂和享受,有的是溫暖和安寧。在那一邊卻隻有殘殺、毀滅和死亡。大火中仿佛傳出來燒焦的肉臭和救命的呼號。其實並沒有。這應該是心靈的感應。在那邊落在敵人手裏受殘害的也是住在同一土地上、說著同一語言、遵守同一習慣的兄弟姊妹們啊,劉波的心跟隨著那邊兄弟們的心在受難了。
“不要去看了。我看見那邊的火光就仿佛我自己的心在那裏燃燒。燒掉的好象就是我自己的家,”劉波痛苦地說。
“你看那邊火花又冒起來。素貞,你們的家不是在那邊嗎?那個水塔還看得很清楚。啊,那邊一定是你們的房子!”文淑憤慨地對素貞驚叫道。
素貞微微一笑,顯然是用笑容來掩飾她的不快,她做出平靜的樣子說:“燒不燒都是一樣,橫豎地方都給人占去了。不過我爹爹喜歡那些東西,‘八一三’以來他差不多就沒有開顏笑過。其實損失一點東西也算不得什麼。人家連性命都犧牲了。”
“他們上了年紀的人總是另一樣想法。我爹爹也是這樣。他不過受到點生意上的損失,就好象碰到了天大的災禍,整天板起麵孔尋人生氣。問他要錢買點東西,剛剛開口,他就罵我用錢不知道節省,說什麼不久就要討飯,真是叫人家生氣!”文淑說著自己覺得又好氣又好笑。她不等別人接口,自己又說:“我們還是朝前麵走罷,我要看看火。”她拉著素貞就走,要劉波也跟著她們去。
眼前全是黑壓壓的人頭,無數的背影跟著嘈雜聲在前麵晃動,一層杏紅色光亮罩在黑影上,土地也被火光烤紅了,在北方的天空中火光連成了一片,不停地在天空塗抹血跡。火光在晃動,在一兩個地方還撒起點點的火星,火星升起來又落下去,然後再爆發似地往四處散去。
文淑不顧阻礙地往前麵直衝,把劉波和素貞智在後麵。劉波正在回答素貞的一句問話,一轉眼間不見了文波;使和素貞趕上去找她。但是文淑被擠到人叢中去了。他們看見前麵隔三四個人有一個童化頭發的少女,很象文淑,便朝那個地方擠去。劉波用力把一個中年人推開,從那個人身邊鑽過去,叫了聲“文淑”。文淑回過頭來看他。但是從側麵來了一股力量,使劉波站立不住,身子一晃,往後麵退了兩步。素貞在後麵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驚呼一聲:“劉先生。”劉波站定後連忙回頭看素貞,迎著那關切的眼光回答道:“朱小姐,文淑在前麵。”他剛剛把話說完,前麵忽然起了一陣喧鬧,人們開始退下來。人在推他們,口裏嚷著“快走,走!”?人們象一堵牆倒塌似地散下來了。劉波和素貞被人推動著跑了半條街。連比較鎮靜的素貞也嚇得變了臉色,她挽住劉波的膀子不肯放,等到人們停住了腳步,她才將手縮回來,有點不好意思地紅了臉。
沒有動靜。劉波向人問:“有什麼事情?”人回答說;“不知道。”退後的人又轉身擠上去。素貞著起急來問道:“文淑呢?”她想起文淑還在那邊,不知道那邊發生了什麼事情。
“我們去我她,”劉波也有點發急地說,又陪著素貞往前麵走。退散的人又聚攏起來,仍是那麼一大堆,他們無法擠過去,隻聽見好些聲音在叫:“打!”
“大概是打漢奸罷,”劉波順口說。但是他仍舊不能夠擠到前麵去看個明白。文淑一定在人叢中,然而他的眼晴找不到她的影子,素貞不斷地問:“看見她嗎?”他卻無法回答。
“讓開!走開!走!”兩個華捕陪著一個西捕昂著頭走過來,華捕用短棒在驅逐站著不動的人,他們叱罵著:“走開,有什麼好看的!”
在一陣騷動之後人們散開來,讓出了一條路。但是巡捕剛剛走過,他們又聚攏,甚至把巡捕也包圍在裏麵。劉波因為陪著素貞,無法擠進去,他仍然看不見什麼。找不到文淑,他又不便走開。包圍圈裏麵起了一陣吵鬧,人又散開來,一個華捕揮舞著短棒威脅行人,另一個華捕拖著一個滿麵流血的身材短小的男子從人叢中走出。那個人埋著頭一路上吐著大口的血,一件灰色罩衫被扯破了好幾處。聚在街旁的人紛紛地議論著,忽然又有人揚起聲音嚷出“打”字。走在後麵的高大的西捕忽然叱罵了一聲,舉起手槍好象要對著什麼人開槍似的。人聲靜下去了。劉波憎厭地掉開頭,他看見素貞緊緊地挨在他的身邊,臉上帶著畏懼和憤慨的表情。她霎動眼睛膽怯地望他兩眼,忽然小女孩似地嘟起嘴說:“怎麼看不見文淑?她跑到哪裏去了?”
“等等她就會來的,”劉波低聲安慰她道,但是他的臉上也露出了焦急的表情。
人們跟著巡捕衝過去。劉波和素貞站在街旁用眼光去找尋。他們看見的全是陌生的人臉,那些臉在漫天的杏紅色光輝下都顯得嚴肅,悒鬱,痛苦。人們泄憤般地嚷著,議論著。仍然看不見文淑的蹤跡,好象大地張開口把那個活潑的女孩子吞食了一般。劉波和素貞的驚慮增大了。
“我們到前麵去看,”劉波說;他還未動步,忽然看見文淑帶著叫喚撲了過來,他不知道她是從什麼地方鑽出來的。
“你們原來在這裏,累得我到處找你們,”文淑喘籲籲地說。
“我們還不是到處找你都找不到!”素貞放心地接口道。
“我去看打漢奸,頭都打破了!”文淑得意地說。
“我們現在找個地方吃飯,好不好?”劉波提議道。
“不,我還要回家,我等一會兒要到周欣那裏去,”文淑連忙搖頭道。“現在時候不早了,我先坐車走。劉波,你送素貞回家罷。”
素貞不拒絕,劉波也沒有話說了。他幫文淑雇了一輛黃包車。文淑坐上車子,忽然說:“我過兩天早晨到你家裏去,”她不等劉波答話,便讓車夫把她拖走了。劉波陪著素貞慢慢地往南走去。
他們都不想開口,兩個人身子挨得近,卻仿佛有什麼東西隔在他們的中間。眼前是淡淡的杏紅光,和罩著紅光的黑影。然而他們是往更多燈光的地方走去的,於是黑影和紅光都在強烈的電燈和霓虹燈的亮光下消失了。電車聲掩蓋了人們心上的哀訴和呼籲。汽車的喇叭點綴了繁華的市街。馬路兩旁商店的華麗櫥窗裏燈燭輝煌。他們似乎回到和平的時代了。但眼前的景象也隻是個表麵。驚惶、悲痛的空氣甚至在這個地方也重重地壓住每個人的心,窒息了每個人的呼吸。在人行道上聽見的隻是嚴肅的話聲,歡笑似乎逃到另一個世界裏去了。在這一天全上海人的記憶中就失去了“歡笑”的名詞。他們知道隻有在另一個角落裏,在火與血、野蠻與瘋狂所統治的那個角落裏另外一種人在歡笑,在慶祝地安排血宴。然而他們是沒有權利歡笑的。這個思想刺痛了兩顆年輕的心。兩個人都想著:我們有什麼罪過呢?在絕望之外又加上了悲憤。一個民族的悲哀的擔子沉重地壓在年輕的肩膀上。
無線電收音機不再播送歡樂的音樂和柔靡的愛情歌曲;一個沉重的聲音借著它們響遍了整個城市,報告陣地的轉移:“……自動撤退……中山路橋……梵王渡……龍華……。”
隻有斷續的字句進入劉波和素貞的耳朵,他們看見一堆一群的市民立在一些商店的門前靜靜地傾聽播音。那裏有的是嚴肅、沉默和同樣表情的麵孔。然而他們不得不撇開人群,轉彎往比較清靜的橫街去了。
素貞想。也許是在做夢罷,昨天報上還登著很好的消息。但是劉波卻意外地出聲了,他安慰她道:“不要灰心,這不過是戰爭的開始。我們爭取的是最後勝利。我相信我們會得到最後的勝利。”這可以說是他掙紮的結果。他用這個來鼓勵她,也鼓勵自己。
這隻是幾句空泛的話。但是它們把素貞從疑慮中喚醒了。男性的有力的聲音給她帶來一點溫暖。她抬起頭望了劉波一眼。他那昂著頭、眼睛冒火不知道屈服的樣子使她感動。她信任地、溫順地說:“是的,我知道。”
後來他們走近了素貞的家。路上燈光昏暗,隻有三五個行人。雖然入夜未久,卻好象逼近了中夜。街樹上殘留的樹葉隨著風發出歎息般的聲音,一棵樹象一個黑影,低頭縮頸地立在路旁,這裏好象是一個被人忘卻的角落。在這裏沒有喧嘩,沒有火焰,也沒有鬥爭。但是鬥爭之火在兩個年輕的身體內燃燒了。年輕的心是不容易被征服的。從前埋在一顆少女的心裏的幼苗如今發芽了,素貞記起那件事情,她懇切地但有點膽怯地問道:“劉先生,我可以參加你們的團體嗎?”
“我沒有團體,你可以找文淑介紹你加入曾明遠他們的青救,”劉波坦白地答道。
素貞停了一下,鼓起勇氣說:“你不要騙我,我知道你們有一個團體在做抗敵的工作。我要參加你們的團體,我願意幫忙你們做點事情。”
“哦,我知道了,這並不是我們的團體,”劉波以為她指的是永言他們的團體,便向她解釋道;“老實說連我自己也沒有參加,我不過幫點忙罷了。那個團體對你對我都不大適當。其實你們在醫院裏不是做得很好嗎?”
“不,”素貞略略皺起眉毛答道。“在那裏也有些麻煩。醫院裏也有些我看不慣的事情,聽說醫院不久要搬到別處去或者要改組。今天那邊也很恐慌,我們去了一下就告假出來了。我隻想做點有用的事情,我想我也能夠吃苦。劉先生,你給我介紹一個工作罷。讓我跟著你們學學做點事。”
這誠懇的自白打動了劉波的心,熱誠喚起了熱誠,劉波象看見一線亮光似地覺得眼前發亮了。鬥爭的火在心裏熊熊地燃燒起來,他感動地甚至有點慌張地答道:
“我一定給你想辦法。我看是不成問題的。過幾天就給你答複。”
他終於透露了一點消息。他說有把握,因為他自己有一個剛剛成立的青年團體,而且他今晚要去參加這個團體的會議。
素貞還想說什麼話,可是她已經到了弄堂口,那裏進出的人不少,她不願意讓認識的人看見她和劉波在一起談話,她決定把一切全留給以後會麵的機會。她忽然開顏微微一笑,說聲“謝謝你”,再點一個頭,然後慢慢地走進那個窄巷似的弄堂裏去。
十
會議剛剛結束,人們站起來預備走了。嚴肅的空氣突然被一個人的笑聲打破,老九得意地說:“明天那個東西再不能夠狂吠了。這個慶祝的禮物是最好不過的。”
眾人滿足似地齊聲笑起來。光韓已經走出門外了,還回過頭警告般地囑咐一句,“無論如何要當心,不要太樂觀了。”
“不要說這種話,他明天一定逃不過這個關頭,”老九充滿自信地答道。
子成立在角落裏不作聲,他沉著臉,眼光向各處掃射,他留戀地看看房裏的人和物,他想自己明天也許要跟這一切分別了,明天他便會睡在另一個地方。再要象從前那樣在這裏安靜地做著油印工作,在他似乎是不可能的了。他和那個“敗類”不能夠存在同一個世界上。那是罪惡的代表,他必須將“它”摧毀。他摧毀一個人就象摧毀一個製度。他必須將拳頭打下去,毀滅罪惡,犧牲自己。隻有這唯一的辦法能夠洗去許多痛苦的回憶,勾消一切過去的舊帳。他對於這個決定再沒有一點疑惑。一張女性的憔悴的麵龐含淚地在他的眼前一閃,從可愛的口裏唱出《阿裏朗》的歌曲:
阿裏朗,阿裏朗,
越過阿裏朗山嶺去了。
門前的沃土給誰拿去了呢?
寄身在滿洲地方又是為著什麼緣故呢?
阿裏朗,阿裏朗……“注釋3”
他突然一怔,象從夢中醒過來似地凝神朝四處一望。一陣淡煙滾過他的眼前。依舊是黯淡燈光下的淩亂的房間。永言走過來問道:“子成,你在想什麼?”
“我沒有想,我沒有想,”子成簡單地答道。
永言親切地在他的肩上一拍,說,“我走了。明天早晨再來。明天的事情全靠你們兩個。”永言停了停又說:“劉波來時你告訴他我有事先走了。”
“好,好,”子成接連地答應著。
老九走在最後,他走下兩級樓梯又回來對房裏的鳴盛和子成說:“我等一下還要來。”
二十分鍾以後,老九果然又在外麵敲門。他拿了兩瓶黃酒、兩包油炸花生米和一包豆腐幹走進來。黑瘦的臉上露出了求寬恕的微笑,他道歉地說:“對不起,我又要喝酒了。今天晚上實在忍不住,”他把東西全放在桌上。
“為什麼?今天晚上要喝酒?”鳴盛驚奇地問道。
“這是最後的一次了,”老九很自然地說了出來,接著又對他們微微一笑。
“不,不是你,”子成象受了針刺似地突然驚叫起來。
“老弟,安靜點,你不要這樣興奮,”老九象長兄一樣溫和地安慰子成道。“這是我的專長。我已經幹過好幾次了。你還是喝點酒罷。”老九拔起瓶塞,拿了三個茶杯,把杯裏殘餘的茶汁傾在地板上,滿滿地斟了三杯酒,粗聲說:“我們三個人痛快地喝光這兩瓶酒。”他自己先舉杯喝了一大口。
子成默默地走到桌子前,舉杯便飲。鳴盛知道子成平日不喝酒,這時不覺驚愕地看了子成一眼,他自己把杯子送回到老九麵前說:“我不會喝酒。”
“今天情形不同,你怎麼學起女孩子來了?你看子成平日也不喝酒啊,”老九責備地說。
“我覺得還是不喝好,”鳴盛固執地答道。子成仍然不響,他一麵嚼花生米和豆腐幹,一麵大口喝酒。他的臉上泛起了紅色。
“你太拘謹了,我們有時候也需要沉醉。今天晚上我要痛快地喝一下。”老九對鳴盛說了,又舉起酒杯對子成說:“子成,我們幹了這半杯罷。”他把杯子和子成手裏的碰了一下,一口氣將酒喝光了。
子成默默地喝光杯裏的餘酒,自己又拿起酒瓶斟了一個滿杯。他的臉發火似地紅起來,連耳根也紅了。
“子成,你少喝點。你臉上紅得這樣厲害,”鳴盛關心地勸阻道。
子成搖搖頭,用嘶啞的聲音答道:“我不會醉。”他的嘴又閉上了。
鳴盛不以為然地瞅了子成一眼,也就不再說話,焦慮地坐在那裏,拿起一塊豆腐幹慢慢地嚼著。
老九又喝光了一杯酒,滿意似地自語道:“今天晚上喝得痛快。”
子成不響。鳴盛含糊地應了一聲,後來卻煩躁地說:“奇怪,怎麼劉波還沒有來?未必他出了什麼岔子?”
“不會的,”老九說。他又解釋道:“劉波近來常常跟兩個女學生在一起,今天下午不是也碰見過她們嗎?說不定他和她們還有什麼約會。”
“這不大好。在這種時候他應當小心一點,”鳴盛不大高興地說。
“對劉波你不要這樣看法,他們究竟跟我們不同。他們並沒有經曆過我們所經曆的那些苦難,”老九感慨地說,他的聲音有點改變了。
鳴盛埋下頭去不響了。子成沉默著,隻顧喝酒。老九幹了第三杯,忽然煩躁地自言自語道:“我今天晚上有點不對。今天晚上有點心慌。那種事情我也幹過好幾次了。我從沒有心慌過。難道對那個壞蛋我還下不了手!”
“你酒喝得太多了,從前也沒有見你在這種時候喝酒,”鳴盛關切地說。
“喝是喝過的。不過--”老九停頓一下,“這種生活我也有點厭倦了。這樣零碎地解決,要到什麼時候為止?我希望搞更大的公開的運動,有更多更多的人參加,我們正麵攻擊敵人。我希望回到家鄉去,和那許多人在一起……”他忽然斷念似地用決斷的聲音改正道:“這種廢話還是少說罷,眼前的事情更要緊。”
“對,明天的事情更重要。我相信明天--”鳴盛激動地說,他剛說到“明天”,話就被子成的歎息打斷了,同時他也注意到老九並未用心聽他講話。老九的臉色和子成的恰恰相反,老九愈喝酒臉愈發白,子成喝得臉色象雄雞的雞冠。
“子成,你不要喝了。其實老九喝得太多了也不好,”鳴盛誠懇地說。
子成抬起眼睛看鳴盛,他微微地搖頭。他的眼白也泛起了淡紅色。他的眼光停留在鳴盛的臉上,眼角上有淚珠,一瞬間清亮的淚水就把眼珠掩蓋了。
“子成,你做什麼?”鳴盛同情地驚問道;他又耽心地加了一句:“你心裏難過罷?”
子成點了點頭,他忽然張開嘴呻吟似地說:“我看見那些忘掉了的麵貌了。還是那麼清楚。他們都在責備我,怪我膽小,我聽見他們在唱那首歌。就跟在昨天一樣……居然一眨眼就是幾年!明天我應該--”他說不下去,淚珠已經流到了他的上唇邊。他伸起右手去按住前額,接著聲音嘶啞地說:“我在這裏喝酒。又想起了老白……”那個死在故鄉牢裏的同誌的麵影又浮現在他的眼前,老白是一個酒量很大的人,還是因為一個暗殺事件被捕的。
沒有人接下去說話。連老九也放下酒杯垂頭沉思了,過了半晌他才抬起臉猛然拍一下桌子,酒醉似地說道:“明天一切都改變了。我和仇敵躺在陽光照不到的地方,那是最痛快的事。我的手不會錯的!”
但是事實不會完全照老九和子成所想的那樣進行。第二天上午他們到了和永言、光韓約好見麵的地方。永言告訴他們一個重要的消息:那個東西患著小病,昨天晚上搬進虹口日本醫院去了。
這是一個不好的消息。然而他們得到的是確實的情報。他們沒有別的辦法。他們還應該忍耐,應該等待更好的時機到來。然而一切都準備好了,這時候要大家放下手,也不是容易的事。
“不會有這樣湊巧的事。一定有人泄漏了消息,那個東西躲起來了!”老九感到失望,氣憤地說。
“不會有人走漏消息,”永言鎮靜地說;“不過那個東西運氣好,病救了他。”
“我們應該馬上想個辦法,不然會讓那個東西逃掉!”子成苦惱地小聲說。
“你不要耽心,這也是沒法的事。難道我們還怕他逃掉不成?我們目前還有更重要的事情。樸元那裏也該有長信來了。他這次的成績還不壞,聯合的事情可望成功,聽說大聯合的宣言已經起草好了。我們也該好好地準備響應,”永言安慰子成道。
光韓和老九兩人坐在旁邊不出聲。子成煩躁地接口說:“你的話自然不錯。不過你知道,我什麼都準備好了,現在卻要走另外的路,這不是容易的事。”
“可是我們誰也沒有權利依照自己的性子做事,還有另外一個東西管住我們,”永言冷冷地說。
“永言的話有道理,子成,你應該沉靜一點,”光韓忽然站起來,走去拍一下子成的肩頭,勸慰地說。他又嚴肅地自語道:“我們沒有個人的選擇。什麼時候犧牲來喚我們,我們就什麼時候去。急躁不會有好處。”
老九不耐煩地開口了:“不要再講這些閑話了。我們還是談正經事罷。我們另外想個辦法來幹掉他,說不定他明後天就會出院的。他不能夠老躲在醫院裏。”
“對。這幾天那邊正需要他出來活動,日本人不會讓他閑著,”永言響應似地接口說,他的嘴角又掛出了微笑。
“那麼,我今天再進虹口去,”老九忽然下了決心說。
眾人楞了一下。還是永言先開口,他點點頭說:“也好。不過你今天去,應該當心一點。”
“我知道。等我得到確實情報再告訴大家,”老九點頭說。
“那麼我們今天晚上九點鍾在這裏碰頭,”永言接口說。
十一
從這一天起半個城市的居民都到泥城橋附近,對著堅守四行倉庫的八百孤軍遙遙地致誠摯的敬禮。一座洋樓吸引了全上海人的眼光,人們潮湧似地從法租界奔向北方。
劉波也到過那裏,他去得比較遲,那是在第四天。這幾天來他和一些同伴在不利的環境下麵絕望地努力工作,卻不曾得到他們預期的成績。年輕人的理想常常走得離事實太遠,有時候他們甚至希望在一兩天內就會看見世界改變麵目。劉波還是一個比較切實的人(他自己常常這樣想),他也知道少數青年的努力無法完成偉大的事業。然而現實的環境給他們的打擊太大了。閘北的大火燒了三天三夜,就把他們的年輕的心放在火裏煎熬。他懷著痛苦的心度過了這些日子。
這是一個陰天。濃黑的煙從北方升上來,直聳在空際。這濃煙在這些日子裏似乎就不曾淡過一刻。這濃煙象一個巨大的魅影壓在全上海人的頭上。但是在它的威脅下,一麵顏色鮮明的旗幟在四行倉庫的屋頂上升起來,昂然隨著風翻飛。僅僅這一麵大旗就使得在閘北天空中飄揚的無數的“日章旗”黯淡無光。這一麵旗幟代表一種視死如歸的犧牲精神。體現這種精神的便是那幾百個願以少數人的熱血跟勝利的侵略者作決死戰鬥的中國壯士。
劉波站在擁擠的人叢中,伸著頸項朝北麵眺望。一間矮屋遮住他的視線。他往旁邊移動,換了一個位置看過去,這一次他的眼光越過了屋頂,達到那座象堡壘一般的四行倉庫。僅有的一麵在天空飄揚的國旗鮮明地映入他的眼睛。他再留心看。屋頂上,就在旗下麵不遠的地方,有一個持槍的兵士。那鋼盔,那槍刺,那動著的頭,他都看得清楚。隻有臉孔成了模糊的一片。在他的身邊,有人在說:“看,那邊還有兩個,他們在揮手。”他更注意地用眼光在那個屋頂上搜尋。他一共找到了五個中國兵。他們似乎也看見了這邊的人,他們在向這邊揮手。
在劉波的前麵,好些人揭下了帽子在空中揮舞著,許多隻手舉了起來。他也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他的手跟著那許多隻手接連地揮動。他感到一種強烈的感情的襲擊,他的眼睛突然被淚水打濕了。他這時並沒有悲哀。他覺得在那個屋頂上揮動著的手把他的心從火焰中救了出來。這陰霾的天也因為那些手揮去了暗雲,而射出了亮光。他感動地想道:“不管勝敗,你們是為著我們的命運在那裏戰鬥……”
河那邊響起了爆炸聲,以後又是接連不斷的機關槍響。河這邊的人看不見什麼。倉庫頂上沒有什麼變動,不過揮動的手突然停止了。機關槍在更近的地方響著,人還聽得見手榴彈的爆炸聲。劉波繼續地想:“八百人……五百人……你們是在為我們的將來奮鬥……有一天我們會讓你們知道我們並不是忘恩的人。”
“又打起來了!那幾百個人怎麼抵得住?聽說東洋人要轟炸倉庫。他們還有什麼辦法?真急煞人!”旁邊一個店員模樣的年輕人焦急地對同伴說。
“他們是準備犧牲的了。不過我們睜起眼睛看著他們拚命,不能出力,真是慚愧!我們都是中國人啊!”那個同伴回答道。
劉波聽見了這兩個人的談話,他又想:“這時候不知道有多少隻眼睛注視著你們的命運,多少顆心在為你們痛苦。你們決不是孤獨的。”
槍聲停止了。河那邊好象又安靜下來了。四行倉庫仍舊高聳在對岸。那一麵顏色鮮明的旗幟毫無損傷地在屋頂上飄場。劉波忘了自己地地小聲說:“謝謝你們,你們為我們舉起了希望。”他懷著一顆顫動的心走了。
晚上劉波走到醫院門口,那裏靜靜的,隻有兩個童子軍站在門外守衛。他看表,才知道他來得太早,離護士下班的時刻還差半點多鍾。他沿著馬路走了一會兒,才轉身回來。快回到醫院了,他埋著頭,正在思索,沒有留心一個影子迎麵飄過來。但是一個驚喜的聲音進了他的耳朵。那個女子叫著:“劉先生。”
“朱小姐,怎麼隻有你一個人?”劉波抬起頭驚訝地問道。
“文淑離開這裏了,”素貞低聲答道。
“奇怪,她為什麼要離開這裏?”劉波更加驚奇地問道。
“前天看護長說她不該常常唱歌給傷兵聽,又說她態度不大莊重,她一生氣就走了,”素貞帶了一點不愉快的調子說。她又問:“她沒有告訴你嗎?她現在在曾明遠那裏工作。”
“我曉得。這兩天我倒沒有碰見她,”劉波帶點悵惘地說。他沉默了片刻,忽然注意到素貞睜著一雙大眼憂鬱地望著他,便溫和地說:“那麼朱小姐,我送你回家罷。”
“謝謝你,”素貞感激地說了這一句,她微微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