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走在清靜的馬路上,劉波不說話,他用同情的眼光望了望素貞,她低著頭慢慢地移動腳步。
“劉先生,你收到我的信了?”素貞聲音略帶顫抖地問道。
“我收到了信才來的,”劉波溫和地答道。
“我曉得你看不起我,你以為我是千金小姐,不能夠吃苦,”她仍舊用顫抖的聲音說。
“沒有的事,”劉波笑著分辯道。
素貞的身子本來跟劉波的離得不遠,這時她便靠過去,態度很自然地把手插到劉波的胳膊底下,挽住他的右膀,仰起臉看他,笑著追問道:“那麼你為什麼不讓我參加你們團體?是不是你以為我做不了事情?你說,不要騙我。”
劉波掉過臉,看見一對燃燒的眼睛在那張純潔可愛的臉上閃爍。他有點詫異,又有點喜悅。他想到一件事情,他的心跳得厲害。他連忙掉開臉,有點窘地回答道:“朱小姐,你想礙不對。我正在給你辦那件事情。你要參加,不會有問題。我們自然歡迎你。我從沒有把你看做千金小姐。”
“那麼你為什麼還叫我做朱小姐?就叫我素貞好不好?”她柔聲地說。
劉波忍不住又掉過頭去看她,依舊是那一對燃燒的眼睛。她的美麗的大眼睛吸引住他的眼光,吸引著他的心。他的心在反抗。他做出笑容說:“這當然可以。”他隻說出這短短的一句話。
炮聲突然響起來,把靜了好一會兒的空氣震動了。一聲,兩聲……大炮似乎就在這兩個人的周圍開放,把兩顆心逼得更貼近。兩個人抬頭望天。深藍色的天空中塗抹了一片杏紅。
劉波望著天空,悲憤和仇恨絞著他的心。他痛苦地慢慢移動腳步。
“劉波,”他聽見素貞的聲音。這個少女痛苦地、求救似地喚他。他覺得他的膀子被挽得更緊。他埋下頭看她。燃燒的眼睛被淚水澆滅了火光,隻有餘燼在冒煙。他仿佛看見她臉上的肌肉在搐動。他對她突然產生了憐愛的感情。他柔聲問她:“你怎樣了?”
她不答話,仰起頭,不轉睛地望著他的臉,好象求保護似地偎著他。
他的心軟化了。他好象在庇護一個心愛的人,不讓一種野蠻的勢力將她搶走一樣。他伸手撫著她的肩頭,俯下臉在她的耳邊低聲說:“不要怕,我在這裏。”
“你會走的,你會離開我的,你們都會離開我的,”素貞含著眼淚說。
“不,我不會,”劉波搖搖頭,小聲答道。他的心被激情抓住了。
“你帶我走罷。我怕得很。你帶我到別的地方去,更自由的地方去,”她象抓住一個希望似地低聲哀求道。她抓著他的一隻手。
“素貞,你不要這樣激動,沒有什麼可怕的事,”他溫柔地安慰她。停一下他又說一句:“現在還不是走的時候。”
素貞不作聲。劉波又關心地問道:“你冷嗎?你的身子在打顫。”
“我不冷,”素貞搖搖頭柔聲答道。她又抬起眼睛去看劉波,她激動地說:“我不冷。我的心熱得很。我心裏不好過。”
劉波仍舊溫和地安慰她:“你今天晚上太激動了。你回家休息一下,就會好的。再轉個彎就到你的家了。”
這時他們走到一棵街樹旁邊,天很暗,街燈也很暗。劉波正俯著頭對素貞說話。她似乎注意地聽著。他說到“到家”這一句,她忽然動一下頭,把臉靠上他的臉,把嘴壓上他的嘴唇,她熱烈地吻他一下,才把臉掉開。她也不說話,卻將腳步放快,急急往前麵走去。
“素貞,”劉波興奮地叫了一聲,她才放慢了腳步。
“你為什麼走得這樣快?”劉波追上去問道。
“我怕你會對我說你不喜歡我,”素貞低聲回答。
“我為什麼不喜歡你?”劉波微笑了。他又愛憐地責備道:“我從沒有見過象你這樣的女孩子!你真會折磨人。你把我的心抓去了,還說我不喜歡你。”他抓起她的一隻手緊緊捏住。
“那麼我明天早晨來看你,你在家裏等我,”她愉快地說,她又對他一笑。劉波滿意地說:“好,你明天來,我們一道去看四行孤軍。”她望著他,拉住他的手催促道:“快點走。前麵有人來了。”
劉波也不注意前麵有什麼人走來,他讓腳步聲在他的耳邊響起又消失了。他的心裏隻有一個素貞。他隻聽見她的話,看見她的麵容。
弄堂口靜靜地沒有人聲,鐵門已經關上,開著小門讓人進出。看守弄堂的巡捕坐在一把藤椅上打盹。
“你陪我進去,我們就住在弄裏第六家,”素貞央求道。
“好。”劉波伴著她走了一段路。他們轉了彎,素貞忽然叮矚道:“你就站在這裏。等我一個人走回去。你看見我朝你搖手,你才走。”
劉波果然站住,他看見素貞走到第六家門口,掉過頭對他一揮手,他還留戀地看了她一眼,才轉身走了。
十二
第二天早晨劉波到鳴盛家裏去,沒有見著一個人。他剛回到自己的弄堂口,便看見素貞從一輛黃包車上麵下來。他高興地對她打了一個招呼。
“我要你在家裏等我,怎麼你又出去了?”素貞含笑抱怨道。
“我有點事情,你看我不是連忙趕回來等你嗎?”劉波陪笑道。
“什麼事情?為什麼不告訴我?是同文淑有約會嗎?”素貞故意追問道。
“我昨晚還告訴過你,我這兩天沒有看見文淑,我怎麼會同她有約會?”劉波帶笑地分辯道。
“我不過隨便說一句,你不要著急,”素貞微微一笑,也就不往下追問了。
他們到了劉波住的地方。娘姨給他們開了門。素貞跟著劉波上樓,進了那個頗為寬大的亭子間。
“你的房間倒還清爽,”素貞感到新奇地向四處望了一下,讚了一句。
劉波站在她的身旁,他還沒有回答她的問話,她又說:“現在到底安靜了。炮聲也聽不見了。”她忽然掉轉身子,兩隻手貼住他的兩肩。兩隻大眼熱情地望著他的臉。他的激情上升了。他忘記了一切一下就摟住她,狂熱地將嘴壓下去,壓在她的紅紅的嘴唇上。她緊緊抓住他的肩頭急促地呼吸著。
後來劉波放鬆手,舉起頭喚一聲“素貞”,溫和地對她一笑。她忽然不好意思起來,把臉靠在他的肩膀上,過了一會兒才抬起頭來。她還拉著他的襯衫,略微含羞地問道:“你不會後悔罷?”
劉波溫柔地望著她,搖搖頭,說:“不會的。我愛你。還有什麼後悔的理由?”
“可是我使你多了掛念,我給你添了累贅,我怕我將來還會給你增加痛苦,”她遲疑地說。
“這有什麼害處?在這時候知道有一個人關心我,倒也好,我至少可以得到一點安慰。隻是我怕我不能夠報答你的熱愛,”劉波感動地回答道。
“我也這樣想過,這時候我也需要一個關心我的人,”素貞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又接下去說:“我的心太空虛了。你還不知道我的生活。我的處境和文淑不同。我年紀也比她大。她雖然抱怨,其實她父母都愛她。我母親死了,父親對我們姊妹都很冷淡。姐姐一天隻知道交際、跳舞、看電影。我父親有個姨太太,他就隻聽姨太太的話。在他們的生活裏並沒有國家、民族、社會。我有個哥哥,從前為著婚姻事情跑掉了。一個小弟弟,是姨太太生的。在這個家裏我看不見一點希望。永遠是冷冰冰的空氣。我什麼都隻有忍在心裏。我從沒有遇到一個象你這樣的人。我永遠看見那些冷冰冰的麵孔。我需要溫暖。我也有一腔熱情。你,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你帶我走罷。去陝北、去新疆、去什麼地方都可以,”她激動地說,從眼角落下了幾滴淚珠,她把臉貼在他的胸前低聲抽泣起來。
劉波輕輕撫摩她的頭,充滿愛情地說:“我不知道你受了這麼多的苦。你太苦了。”
她哭得更傷心了。他溫柔地勸道:“素貞,不要哭了,哭是沒有用處的。我會使你快樂。”
“我怕,我怕這隻是一場夢,”素貞抬起頭用淚眼看他,嗚咽地說。“你過些日子也會走的,會留下我孤零零的一個人。”
“不會的,不會的!”劉波掙紮似地反抗說,他緊緊地抱住她,好象害怕會把她失去一般。
“那麼你帶我走罷,我什麼事都願意做,”她突然用兩隻手環抱著他的頸項,有點害羞地將臉壓在他的臉上。
一切都消失在熱吻中。兩顆年輕的心連在一起了。然而這隻是從痛苦的包圍中逃出來的暫時的陶醉。
熱情燒著這兩顆心,給他們帶來幸福的幻景。熱情使這小小的亭子間變為廣大的世界,好象在這裏燃起了美麗的煙火一樣。但是火漸漸地滅了。
意外地起了一陣炮聲。沉靜的空氣被震動了。劉波放開素貞的臉,又摸出手帕在她的臉上揩著。她帶著微笑溫順地讓他這樣做,好象是一個順從的小女孩,跟先前那個熱情奔放的少女仿佛是兩個人。
“我現在不怕了,”她滿意地說。“我知道你真的愛我。”
劉波用讚美的眼光望著她。她又說了一句:“現在至少有一個關心我的人。”
“難道真的除了我以外,就沒有一個人關心你?”劉波忍不住憐惜地問道。
“現在有了你,我什麼都有了,”素貞驕傲地回答他。
“你就這樣相信我?”劉波感激地問。
“我愛你,”素貞笑答道。她昂起頭自語似地說:“以後即使有一千個炸彈在這裏落下來,我也不怕。”
“要這樣才對。這個時代的青年是不應該害怕的,”劉波點頭稱讚道。他又問她;“你現在餓不餓?我們出去吃飯去。”
“也好,”她應了一聲。她忽然想起一件事,便說:“你還忘記了一件事情。”
“什麼事?你說,”劉波驚訝地說。
“你不是答應過今天陪我去看四行孤軍嗎?你就忘記了?”她指著他含笑道。
劉波仿佛受到迎頭一瓢冷水,他呆了一下。他痛苦地說:“他們已經退出了。你今天沒有看報?”
“退出了?我一點兒也不知道,”素貞失望地、驚愕地說。“你告訴我,他們怎樣退出的。”
他搖搖頭說了兩三個字又停止了。他略略皺著眉對她說:“我說不下去。等一會兒還是看報罷。”
“這樣快!我真想不到!”她懊悔昨天不曾到那邊去。
“租界方麵要求他們撤退,說是免得危及租界居民的安全,”劉波安慰般地對她解釋道;“有一張外國報紙說得對:這樣的撤退不是敗退,是凱旋。”
“是的:‘不是敗退,是凱旋’……”她茫然地跟著他說。
掩著的門忽然開了,進來一個穿軍服的人,使他們兩人都吃了一驚。
“素貞,你在這裏?”一個清脆的聲音響起來。
素貞臉上發紅,不好意思地說:“我剛才來的。”
_“文淑!”劉波驚喜地喚道。文淑揭下帽子,露出一頭濃密的黑發,她把軍帽拿在手裏當扇子搖著。這服裝使她顯得身材更小,而且更帶孩子氣。她揚揚得意地望著他們,她開玩笑地問道:“奇怪,你們是幾時好起來的?怪不得這兩天總看不見你們。”
“我每天還是到醫院去,”素貞紅著臉分辯道。
“文淑,你怎麼這樣打扮?”劉波在旁邊打岔地問道。
“我就要到前線去。我可以看見戰爭了,而且我還可以做點事情,”文淑得意地昂著頭答道。一頭濃發的圓圓臉,配著整齊的軍服,使她顯得比平時更好看了。
“你怎樣去法?”劉波驚喜地問。
“我參加了戰地服務團,到軍隊裏工作。我們青救裏有好幾個人去。曾明遠是副團長,”文淑說,兩顆漆黑的眼珠不住地轉動。“現在不會有人輕視我了。”
“你家裏肯放你走?”素貞懷疑地問。
“這是為國家,為民族,他們反對也沒有用。我自己先就報書加入了。我父親是個‘失敗主義者’,他老是耽心他那點財產,耽心整個上海會毀滅,又害怕東洋人會這樣那樣。我想,我走了對他也有好處,免得給他添麻煩,他不會跟我為難。好在我母親同哥哥都不反對我走。我這一身衣服在家裏不好穿。還是在周欣家換的。”
“你幾時走?”素貞留戀地問道。她希望文淑還能夠在上海多住幾天,她們可以多聚幾次,多談些話。
“也許就在明天晚上,我們自己有卡車,”文淑毫無留戀地回答,她的眼睛已經被她的幻想中的一些景象迷住了。她沒有想到跟朋友們分別會是痛苦的事。
“好,你先去,我們將來會跟著來的,”素貞羨慕地說。
文淑看見他們兩人這些時候挨得近,還不時交換親密的眼光,她便走近素貞,輕輕抓起素貞的手,半好意半開玩笑地說:“好姐姐,告訴我,你們幾時請我吃喜酒?”
“呸,”素貞紅著臉啐了她一口。
“我倒高興你同他要好,”文淑低聲在素貞的耳邊說,“我知道這件事情,我很開心。”她又把眼光射到劉波的臉上,她對他微微一笑,倒笑得他有點不好意思起來。素貞在旁邊用感激的眼光看文淑,把她的手緊緊地捏住。
“文淑,我同素貞……”劉波遲疑一下,終於坦白地對文淑說出他和素貞相愛的事。
“我知道,”文淑不等他說完便打斷了他的話,“我在前線會給你們祝福。劉波,你要好好地待我姐姐,否則我可不答應你。”
“呸,你說話,好象你是我母親似的,”素貞笑著責備道。
“謝謝你的祝福。你知道我不會待差她,她也相信我,”劉波誠懇地說。“她過去太苦了,我要好好地愛護她。”
“那就好,我也放心了,”文淑含笑地說。
“你走了,什麼時候回來?”素貞又問。
“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夠回來,”文淑的聲音裏帶上一點惆悵的調子。她留戀地看了看這兩張熟習的麵孔,她換了語調露出愉快的樣子說:“我恐怕來不及吃你們的喜酒了。你們今天先請我吃一頓俄國大菜罷,在前線吃不到這種東西。”
“在前線生活相當苦……”劉波的這句話還沒有說完,文淑故意做出生氣的樣子撅起嘴打岔說:
“你不要以為我就不能夠吃苦。我什麼生活都可以過。我問你,究竟請不請客?你不請,我馬上就走。”
劉波噗嗤笑了,他接下去說:“你還是那個脾氣。我又沒有挖苦你。我們正要出去吃飯。好,現在就算是給你餞行,素貞,你說是不是?”
“你等等,我到浴間去一趟,”素貞說;她又問文淑:“你去嗎?”
“我也去,”文淑答道。素貞拿了手提包,文淑高高興興地牽著素貞的手走出了亭子間。
十三
劉波、文淑和素貞在環龍西菜社二樓寬敞的大房間裏吃著俄國大菜。這裏除了一對中年的白俄夫婦外,並沒有別的客人,他們可以自由地談話。他們談得很暢快,談了許多事情。他們喝完紅茶以後還談了大半個鍾頭。後來文淑說要走了,她第一個站起來。劉波和素貞還依戀地望著她。
“我什麼時候可以看見你?我想來送你,”劉波說。
文淑想了想,然後帶笑地答道:“那麼明天晚上七點鍾見,在周欣家。我寫個地址給你。”她說罷又坐下來,在餐桌上拿了一張擦刀叉用的紙,又從袋裏摸出自來水筆在紙上寫下一個地址,遞到劉波伸過來的手中,她同時還說:“你找周欣,周家大小姐好了。她和我同去。你們一定會喜歡她,她的脾氣跟我的一樣,她卻比我能幹。”她說到這裏又露出一個微笑。她的臉上沒有一點留戀的表情。
“我也去,我也要送送你,”素貞帶點惜別的感情說。
“你不要來了,你還要到醫院服務,”文淑說。
“不要緊,明晚上我可以請假,”素貞打定主意地說。
第二天仍是大炮聲、飛機聲、炸彈聲點綴這個沉悶的日子。天空中布滿著陰雲。沒有風,沒有雨。隻有一種使人透不過氣來的鬱悶,和一種象磐石那樣擱在人們心上的壓迫。這好象是一個不吉的預兆,使人覺得有一件他所害怕的事情就會發生。人們從在街頭發賣的早報、午報、晚報中,從無線電收音機中猜到了一些可怕的消息。人們用驚惶的調子在四處談論,有些人甚至懷著絕望的心情等候著奇跡來挽救一切。
但這些也隻是一部分的表麵的現象,它們掩蓋不了信仰和熱誠。雖然有些悲觀的人認為上海就要毀滅,但是有堅強的信心勇敢地繼續工作的人還是多得不可計數。年輕的心更不是一時的困難與失敗所能製服的。
因此晚上七點鍾光景,劉波做完工作從會裏出來、找到了素貞、他們一起到周家去看文淑的時候,他仍然昂著頭,充滿信仰,想到將來的勝利。
周欣給這一對年輕人開門,並且親切地接待他們。周欣從文淑那裏知道了他們的為人,她非常願意結識這兩個朋友。後來她又聽說他們要來給文淑送行,所以聽見敲門聲,她連忙跑到廚房裏去。她並不需要旁人的介紹就跟他們談起話來。
劉波和素貞走進客堂,又見過周欣的母親和妹妹。他們在周太太的慈祥的麵容上看見一點憂戚的痕跡,他們立刻明白了這個母親的心。周太太正在照料老娘姨整理一個綠帆布袋裏的鋪蓋等物。地板上立著兩隻不大不小的箱子,已經鎖好了。另外還有一個手提的小藤包。他們都不坐下。劉波看見周太太伸手去提袋口,他連忙動手給她幫忙。
文淑嚷著從樓上半走半跳地下來了。她仍舊穿著軍服。她看見劉波和素貞,便高興地說:“你們真的來了。”她立刻走到素貞麵前緊緊地握住素貞的手。
“今天晚上出發嗎?”劉波問道。他便離開帆布袋,讓周欣去提袋口,他和文淑、素貞兩人走到茶幾前,那裏放著周欣剛才給他們端來的茶杯。
“嗯,今天晚上,等一會兒就動身,”文淑帶笑答道。
“你的行李呢?”素貞問道,她看了一眼地上的箱子。
“那個就是我的箱子,鋪蓋跟周欣的放在一起了,”文淑指著一隻箱子和那個帆布袋對素貞說。“媽要我多帶點東西,我都沒有帶。她不曉得我又不是出門旅行。到前線去,多帶東西有什麼用處?”她的臉上似乎露出哂笑,但是她的臉色馬上改變了,她低聲說:“媽今天一天沒有吃飯。她跟我講話,就流眼淚。”她把頭埋下去了。
“你母親不是讚成你走嗎?”劉波問道。文淑沒有答話。素貞在旁邊輕輕扯了一下劉波的袖子。素貞也覺得心裏不好過。
文淑揉了揉眼睛,才抬起頭來,她的眼圈紅了。她低聲答道:“媽不比周伯母明白,她並不了解抗戰。不過她喜歡我,她也知道我在家裏過不下去。我要走,她就讓我走了。”劉波和素貞都不講話。素貞同情地緊緊捏住文淑的手。文淑又說下去:“爹不在家,媽給我理好箱子。吃過晚飯。哥哥提著箱子,媽囑咐我好些話。我們走到弄堂口,哥哥雇好車子,我們上車的時候,媽還叮囑我在外麵做事要小心。我在車上回過頭去看她,我還看見她站在弄堂口眼淚汪汪地望著我,還用手帕揩眼睛。我這個時候,真想回家不走了。我曉得我的感情脆弱。”文淑說到這裏,淚珠從她的眼角滴下來,她自己似乎還不覺得。她慢慢地抬起眼睛,她不看他們,她仿佛在看另一個景象,還留在她的腦子裏的母親在弄堂口揩眼淚的景象。
“是你哥哥送你到此地的?”素貞感動地問道。
“他走了還不久。他有事情,坐了一陣,就走了。他走了我才上樓換衣服,”文淑答道,她擦去了臉頰上的淚珠。
“你不要難過,我以後有空會去看你母親,我會寫信給你,告訴你母親的情形,”素貞把嘴放在文淑的耳邊低聲安慰道。
“謝謝你,”文淑感激地點點頭。但是她馬上又搖頭說:“我們跟著軍隊跑,我不曉得什麼時候才可以收到你的信。”
素貞不再說話,隻是捏緊文淑的一隻手。周欣同她母親和老娘姨已經把帆布袋裝好鎖上了,現在她在整理箱子,她一麵對母親講笑話。
“文淑,你勇敢點,我不相信你感情脆弱,”劉波忽然鼓勵地對文淑說,“你看周欣,她現在還是有說有笑的,她不是也要離開家嗎?”
“我知道,”文淑低聲回答了三個字。
“那麼你就不該流眼淚。這是光榮的工作,這是很好的機會。我們倒有點羨慕你,”劉波繼續說。他的臉色似乎是很平靜的。其實他也有內心的鬥爭。悵惘的思想已經偷偷爬進了他的腦子,他正在努力驅逐它。
文淑忽然把頭和身子搖動一下,她平日那種愉快的表情義開始在她那圓臉上出現了。她提高聲音說:“我不再難過了。現在什麼都過去了。”她點點頭,自語般地說下去:“我知道在這個大時代中,我們不應該看重個人的情感。我們要參加民族解放的神聖戰爭。我們要貢獻出我們的一切。我要把自己鍛煉成一個戰士……”她說著,臉上又現出了信仰的光彩。但是她還沒有把話講完,就被周欣過來打岔了。周欣開玩笑地說:“文淑,你又在發表演說嗎?讓我來聽聽。”
“我隨便講幾句話,你又來挖苦我!”文淑掉頭看周欣,帶笑地分辯道。“提到演說,哪個比得過你?我曉得你又會罵我搬弄新名詞。”
周欣隻是笑著,還不曾答話,劉波就接口說:“其實跟著軍隊跑,做民眾工作,演說也是需要的。我看你們也免不了要常常對老百姓講話。不過新名詞太多了,老百姓不懂也不大好。我看我們都有這個毛病。”
“劉先生的意思很不錯,”周欣接下去說;“不過這個毛病也可以慢慢改掉。我們在鄉下跑久了,就會有進步的。我們現在做這種工作還沒有一點經驗。我們隻能說是學習。我們還希望文化界的朋友多多指教我們。”
文淑忍不住噗嗤笑起來,她抓住劉波的膀子,指著周欣說:“你看她多滑稽。當著你說這種話。真要把我笑壞了。”這一來把眾人都惹笑了。這裏所謂眾人,除劉波、素貞外,就隻有周欣和周敏。周敏跟著大家笑,也不知道什麼是可笑的事情。老娘姨跟著周太太到樓上去了,但是客堂裏並不因此減少熱鬧。眾人一麵笑一麵講話。大家暢快地談笑,漸漸地忘記了離別的事情。
忽然有人來敲前門。門上銅環的響亮聲音使得眾人立刻靜下來。周欣連忙走下天井,發出聲音,問叩門的是誰。她聽見了那個熟習的聲音的回答,才打開門,讓客人進來。
客人就站在門口跟周欣低聲講了幾句話,周欣答應著。她也問了幾句。客人匆匆地把話講完,正要轉身出去,忽然瞥見了客堂裏那張熟識的麵孔,他驚喜地叫出一聲“劉波”,便往裏麵走去。
劉波伸出手來和曾明遠握手。他聽見曾明遠說了一句:“我正要找你。”他卻另外發出一句問話:“你們今天晚上什麼時候出發?”
“八點半鍾,”曾明遠短短地答道。他還點頭招呼了文淑和素貞。
“我希望你們這次得到最好的成績,”劉波誠懇地祝賀道。
曾明遠好象沒有聽見這句話似的,他不回答,卻做出嚴肅的神情,在劉波的左膀上輕輕一拍,低聲說:“我有幾句話跟你說。”他把劉波引到角落裏,他們就站在那裏唧唧噥噥地談了一陣。後來劉波點頭表示同意了。曾明遠的臉上也露出了微笑。他又對劉波講了幾句,劉波也講了一些話。曾明遠摸出筆和名片,在名片上寫了一些字,把名片交給劉波,又同劉波握手告別。然後他又走去囑咐文淑、周欣道:“我在那邊等你們,八點半一定出發,”他急急忙忙地走了。
“劉波,他跟你講些什麼話?”文淑捺不住好奇心,問道。
“沒有什麼,”劉波短短地答道;他又加上一句解釋:“他要我們同青救合作。”他不想把他和曾明遠的談話在這裏重述。
“你怎麼回答他?”文淑往下追問。
“我自然答應,”劉波回答了一句。周太太進來了。
“剛才什麼人來過?”周太太大聲問周欣道,她無意地把劉波的話打斷了。
“我們團裏的曾先生,”周欣答道。
“怎麼不留他多坐一下?”周太太惋惜地說;“我倒想跟他講幾句話。”
“人家有事情來不及多坐,”周欣說。
“那麼他說你們什麼時候動身?”周太太忽然問道。
“八點半,”周欣說出三個字便停一下,周太太的臉色突然一變。周欣又說:“我們先到他那邊聚齊。快要走了。我現在去換衣服。”
“你等等,”周太太慌忙地止住周欣,好象害怕這個女兒馬上就要消失似的。“你不要就走,”她低聲說。她就在方桌旁邊一個凳子上坐下來,不轉眼地望著周欣。
“姆媽,”周欣感動地喚了一聲,便走到周太太麵前,又問一句:“你要跟我說什麼話?”
周太太仍舊望著周欣,似乎要說話,但是嘴唇動了一會兒,隻吐了一句:“讓我多看你幾眼。”她沒有掉淚,然而她的臉部表情卻使得周欣想哭了。
“姆媽,我會回來的,我一定會回來,”周欣控製不住自己的感情,就讓它奔放出來,她苦痛地說,把一隻手搭在母親的肩上,用她的兩隻淚眼看母親的慈祥的麵顏。她想:過十分鍾、二十分鍾、半點鍾,她就再看不見這張臉了。她不敢往下想,她不願意在這時候多流眼淚。
劉波和素貞掉開頭低聲在講話。文淑在周太太的臉上看見了自己母親的麵容,她又回憶起自己母親在弄堂口揩淚的情景,她的淚水也進出眼眶來了。周敏卻走到她姐姐的身邊,挨著姐姐,聽姐姐跟母親講話。
周太太看見周欣的淚眼和臉部表情,便明白女兒內心的鬥爭。這位母親知道多用私人的感情折磨女兒,也沒有好處,並不能阻止就要到來的分離,也不能把女兒安全地拴在家中。那個年輕的孩子正想往自由天空中飛去,母親不能在她剛要展翅的時候,拉住她,讓她在家裏憔悴。她的心已經飛走了,母親不能留住她,況且她這次是為了抗戰的大事業。那麼就索性讓她走罷,讓她快快樂樂地去罷。
“好,你走得了,你快去換衣服,”周太太勉強做出笑容對她的女兒說。她看見女兒還站著不動,便又半安慰半鼓勵地往下說:“我知道你會回來,打了勝仗你就會回來,我們都在上海等你。我同你妹妹都會給你寫信。”
“我寫不來,姐姐會笑我,”周敏拉著周欣的衣服說。
周欣還是答不出一句話,她的身子靠在方桌旁邊,她埋著頭,不敢再看母親和妹妹。
“不要緊,姐姐不會笑你,姐姐會給你寫信,”周太太勉強裝出平靜的聲音代答道。她看見周欣仍然埋頭立在她麵前,便催促道:“阿欣,你該走了,快上樓去換衣服。”
“周欣,時間到了,”文淑揩好眼淚,便順著周太太的口氣催促道。她覺得現在應該動身了。
周欣不答話,忽然把身子一扭,跑出了房間。
“姐姐,姐姐,”周敏驚奇地在後麵喚道,她正要追她的姐姐,卻被她的母親喚住了。周太太吩咐周敏道:“阿敏,你要老娘姨出去叫一部汽車來。”
周敏一走,文淑、劉波、素貞三個人都過去安慰周太太,跟她隨便談了一些閑話。後來周欣換好軍服下來了。周欣的臉上不再有淚痕,她還帶著平靜的微笑,加進來插嘴講幾句話。周太太又放心、又難過。這個中年婦人的確有著極大的自製力,她不讓別人看見這一顆複雜的母親的心。
喇叭聲和車輪聲表示汽車進了弄堂駛到門前來了。劉波走下天井去開了大門。汽車夫正從車裏出來。接著是一陣忙亂的情形。老娘姨、劉波和汽車夫動手搬行李,文淑和素貞也多少幫一點忙,文淑把小小的藤包提到車上。周欣沒有動手,她的母親拉著她絮絮地講話,叮囑她一些在外麵應該小心的事情。
汽車快要開走的時候,文淑、素貞、劉波都跟周太太說過告辭的話先後坐進車中了,周欣還站在車外對母親講話,母親最後放棄似地揮手說:“你去罷。”她看見女兒還不肯上車,忽然歎了一口氣,悵惘地低聲說:“可惜我老了,不能夠跟你去……”她馬上改變語調催促道:“你快進去,不要讓馮小姐他們等你。”她說完便掉開頭不再看女兒。她吩咐老娘姨付了車錢,也不等著看汽車開出,就轉過背走回屋去了。立在門前送走汽車的隻有周敏和老娘姨兩個人。周欣在車中回過頭來,從後麵小窗裏,還可以望見她的妹妹的揮動的手,她不覺記起了妹妹的話:“你快點打走了東洋人回家來!”
路不遠,汽車很快地就到了目的地。那所洋房的綠色鐵門大開著,門前停了兩部卡車。後麵一部卡車旁邊站著好些人,他們正把行李搬上卡車去。
汽車一到,幾個同伴便擁上來。裏麵男女都有,他們看見了周欣和文淑的臉,高興地招呼她們,並且幫忙把行李搬下了汽車。
張利英的秀麗的長臉也出現了。她帶笑對文淑和周欣說:“你們來得正好。快要走了。”
“你也去嗎?”文淑看見張利英穿著一件深色帶花的旗袍,覺得奇怪,便問道。
“我不去。我來送你們。我住得很近,”張利英答道。
“我們快點把行李搬上卡車罷,”另一個男同伴在旁邊插嘴說。他便動手去提帆布包。
“等我來,”劉波說,但是那個人已經把帆布包拿走了。劉波便提起一隻箱子。另外兩件行李也被同伴們拿上了卡車,文淑和周欣便站住,同素貞、張利英兩人談幾句閑話。
劉波搬好行李,走回來找素貞她們,正看見曾明遠從鐵門裏出來,他便走去迎著他,問了一句:“就走嗎?”
曾明遠帶笑地點一個頭,答道:“馬上就走了。”他又說:“我已經和青救的人講過了,你明天去。”他這時侯看見一個長頭發瘦麵孔的青年在旁邊走過,便喚住那個人,一麵對劉波介紹道:“這是李南星,《戰鼓》的編輯,他在宣傳組做事,你明天先找他也好。”他又和李南星談了幾句話。
卡車的喇叭響了。一個決定的時刻到了。對於一部分人,這是一個新的起點,這是一個興奮的生活的開始;對於另一部分人,這卻是別離,這卻是想念的開端,雖然後一種人在這裏就隻有寥寥幾個。
天重重地壓下來。晚霞似的杏紅色塗滿了全個天。整個天空容納不下這耀眼的紅光,還把它盡量往下灑;地上、建築物上、人的臉上、身上都一樣地染上紅色。夜開始發亮了。
人們陸續跳上了卡車。文淑和劉波、素貞兩個講了一些話握手告別以後,到了車上。於是卡車慢慢地動了,劉波、素貞和別的五個同伴們一麵走,一麵在車子旁邊揮手。兩部卡車接連地轉了彎。周欣忽然興奮地自語道:“新的生活開始了。滿天的火光送我們離開上海。”
文淑在旁邊看了周欣一眼,低聲說了一句:“你說得多麼殘酷。”她的眼裏還留著劉波和素貞的影子。
周欣奇怪地看文淑,不了解這句話的意義。過了片刻她才回答文淑道:“我應該說火光給我們照亮道路。你想想,就會明白的。”
文淑沒有作聲。卡車蒙著火光漸漸地逼近南市了。
十四
一個聲音把劉波從夢中喚醒,他睜開眼睛,看見子成站在床前。子成臉色蒼白,眼睛裏布滿了紅絲,命令似地催促劉波道:“快起來!我有話告訴你。”
“什麼事?”劉波揉揉眼睛,一翻身就坐起來。
“你還問什麼事?”子成責備地說,“好幾天沒有看見你了。你那天早上來也不等一會兒。你在忙些什麼事?是不是又跟那兩個女學生在一塊兒玩?”
劉波臉紅了。那天早晨的確是為了素貞的緣故,他才沒有在子成的家中等候。他現在也不分辯,卻著急地催問:“有什麼事?快告訴我。”
子成在書桌前藤椅上坐下,他的臉上有了血色了。他激動地說:“老九給抓去了。”
“老九給抓去了?在什麼地方抓的?”劉波打了一個顫,吃驚地問道。
“在虹口,”子成皺著眉頭答道。“他自己也不小心。這幾天他為了那個東西,天天去虹口。也不知道是怎樣抓去的。”
“你們什麼時候得到的消息?是不是你們的計劃讓人知道了?”劉波驚恐地、關心地問道。
子成搖搖頭堅決地答道:“我想不會,他們不會知道。老九是昨天下午被捕的。我們還有朋友在虹口,昨天晚上就得到了消息。”
“你們打算怎樣辦?”劉波又問一句,他也沒有什麼主張。
“我們還是要幹那件事情,”子成聲音低沉地說;“老九被捕,據說,好象是他接連幾天在虹口街上跑來跑去,引起敵人疑心,才把他抓去的。我們正在設法打聽實在的情形。”
劉波看了看子成的瘦臉。這張臉上堆滿了黑雲,看不見一線陽光,隻有那對近視眼睛在鏡片下麵常常閃出亮光。他覺得他不大了解子成這些人。他們似乎比他深沉,比他堅強,而且比他容得下更多的痛苦。雖然他不完全同意他們的主張和做法,但是他們的生活與行為引起了他的敬愛。他小心地囑咐一句:“我看你們這幾天要特別當心。”他明知這樣的話是多餘的,他還是說了出來。
子成看了劉波一眼,答道:“我們今天就要搬家。”他又加一句:“你不要到我們那裏去。”
“但是我以後怎樣見到你們?”劉波問道。
“我們會來看你。多半在早上來,”子成簡短地答道。他聽見樓梯上的腳步聲,傾聽一下,便說:“鳴盛來了。”
果然鳴盛推開掩著的門走了進來。他帶著滿臉汗珠,氣咻咻地說:“中國軍隊退出滬西了。”
“報紙上說的嗎?”劉波好象挨到一下迎頭的打擊,半晌才說出這一句話。
“報紙上還沒有登出來。連浦東也退出了。大部分往內地退,一部分守南市,”鳴盛激動地答道。
“南市怎麼守得住?”劉波焦急地說,他覺得腳下的地也開始動搖了,他不能夠想象以後的情形。
“總可以守幾天,還有警察和保衛團,”子成苦笑地插嘴道。接著他又用本國話向鳴盛問一件事情。
鳴盛也用本國話回答,他說了好幾句話,劉波隻聽出一個帶鼻音的“納”(我)字,不知道他們在講什麼。
子成忽然發出獰笑(這笑容出現在他的臉上還是相當和善的),用中國話說了一句:“這一次我總可以試一試了。”
劉波知道他指的是什麼事情,他用一種奇怪的眼光看了子成一眼。
子成和嗚盛繼續用本國話交談著。劉波不懂他們的話,他自己心裏又裝了許多事情,他覺得房間裏很悶,心裏很急,他隻想到外麵去。他便留下他們兩人在房裏,自己到浴間去洗了臉。他回來時他們還在談話。他等他們談完以後,才問鳴盛道:“樸元有信來沒有?”
“有,他托人帶了信來。大聯合宣言已經發表了。他們正在組織義勇隊。他還要永言到南京去。他自己要到漢口走一趟,”鳴盛答道,他提起樸元的事情,臉上也有了光彩。依舊是信仰和希望在他的臉上閃光。他和子成不同,他永遠抱著單純的信仰,他渴望著在自由的天空下,和同伴們一起走到許多地方,做多方麵的工作。他現在瞥見了在他前麵閃耀的一線亮光。
“永言去不去?”劉波問道。
“他等著把這件事情辦好就走,不會久的,”鳴盛答道。
“你倒永遠是樂觀的,”子成說著,臉上露出了苦笑。
“我看老九被捕的事情會引起那邊的疑心。你們的計劃恐怕要延遲一些時候才好,”劉波關心地勸告說。
“不要緊,不出兩個星期,”子成臉色陰沉、聲音堅決地說。
“這個家夥膽子倒不小,昨天還在揚子飯店開房間玩向導“注釋4”。我不相信他有多大的本領,就逃得過,”鳴盛興奮地接嘴說,他說到最後一句,帶點得意地笑了。
“走罷,”子成忽然煩躁地說,便站起來。
鳴盛看了子成一眼,也站起來,他還對劉波說:“我今天晚上還有點東西要放在你這裏。”
“那麼,你早點來,太遲了也不好,”劉波囑咐道,他想起了晚上十點鍾他要到醫院去找素貞的事。
“我不會遲,”鳴盛短短地答道。
“我跟你們一道出去,”劉波說,他希望還能夠同他們走一節路,談幾句話。他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他害怕跟他們分開以後,便永遠見不到他們。但是這心情卻是他們所不了解的。他們這時想的是別的事情。子成搖搖頭說:
“我們先走,你最好等一下。便是我跟鳴盛也不能走在一路。現在應該當心。”
“那麼我晚上在家裏等你們,”劉波說,他退回房間裏去了。
下午,各報的號外證實了中國軍隊從滬西撤退的消息。這個消息給上海租界帶來了很大的悲憤和恐慌。可怖的謠言在各處散布開來,引起了一些騷動。但是無線電收音機裏仍然發出來堅定的聲音,安慰著市民的痛苦的心。
劉波從青年救亡團的會所出來,就在這條街的轉角遇見了李南星。他先看見李南星的長頭發下麵露出來的灰白臉,便大聲喚起那個人的名字。李南星站住了,痛苦地握著他的手,默默地對他搖頭,過了半晌才說半句話:“想不到……”
“這也是免不了的事。我們的土地大得很,這次是長期抗戰,”劉波勉強做出堅定的聲音安慰聽話的人,同時也在安慰自己。
“這個我也知道。但是許多痛心的事情馬上就要跟著來了,”李南星帶著悲憤地說。
劉波還不大明白李南星的意思,便問道:“你從哪裏來?”
劉波的簡單的問話觸到了李南星的傷處,使他馬上爆發似地說起來:“我從巡捕房來。《戰鼓》的登記證拿回去了,這就是說要我們停刊。那個負責人還勸告我們早點結束青救的活動。他說,這是出於好意。他說敵人對我們很注意,我們替四行孤軍募捐,送接濟品的事情,日本報紙上也提起過。你們的團體怎樣?得過勸告沒有?”
“沒有,”劉波短短地答了兩個字。這些話來得太突然了,他不能夠相信。兩個多月裏的許多使人興奮的景象不能夠是一場夢。為什麼現在必須完全改變?而且怎麼能夠完全改變?這使他太痛苦了。不過他有著自製力,他還可以把痛苦全咽在肚裏。
“也許他們還不知道。其實法租界更厲害,我們還不是從法租界趕出來的?你們的活動比較秘密,他們大概不知道,不然他們決不肯放過,”李南星似乎不知道劉波的心情,他為了宣泄自己的悲憤,隻顧說下去。
劉波好象被困在一條死巷裏,他東碰西撞都找不到一個出路。但是他還在掙紮,他用盡力量掙紮。他忽然瞥見了一線光明。永言、鳴盛一班人的臉在他眼前晃了一下,他的勇氣增加了。他覺得自己找到出路了。他堅決地回答李南星道:“我們的團體成立不久,所以他們不知道。也許他們永遠不會知道。但是我們要繼續活動,不管敵人打到什麼地方,我們的活動決不會停止。”
“你們決定做秘密活動嗎?”李南星掉轉頭向四處看一下,然後低聲問道。劉波點點頭。李南星的灰白臉上露出了微笑,說了一句:“這倒好。”他停了一下,再說:“不過我們不行。我們沒法秘密。巡捕房對我們太注意。我們打算跟著軍隊轉移到內地去。”
“這也好,內地也需要工作的人,”劉波順口答道,他看看李南星,他在那張臉上看出的是激動、痛苦和悲憤,但是那裏並沒有怯懦的表情。他便安慰李南星說:“在內地做工作倒更自由、更暢快。”
“是的,不象在這裏處處受氣,我們早點走也好,”李南星接口答道。其實他對轉移的事也沒有具體的計劃,他們團體裏有人談過轉移的話,卻還不曾正式提出這個問題來討論。這件事情是否能夠在短期內實現他也沒有把握。
兩個人無意地抬起頭看天空。東邊的灰白色天幕被一大片墨汁染汙了。墨汁還在往四處流動。那是煙,一大股一大股往上冒的黑煙。是那樣濃,是那樣可怕的黑煙。煙在天幕上滾,仿佛就向著這一麵滾來。兩個人默然了。這似乎是一個象征:黑暗努力向他們壓下。黑暗的勢力在擴張。黑暗在摧毀他們所關心、所熱愛的一切。憤恨無處發泄,全積在心裏,堆成痛苦。他們覺得整個身心都被痛苦占有了。人在他們身邊走過,說著話,歎著氣,帶著悲憤和絕望的表情。但是他們不能夠注意到周圍的一切了。他們也沒有想到他們並不是兩個孤立的人,甚至這時候還有著兩三百萬人分擔著他們的痛苦。他們默默地對望著,似乎說一句話,也很困難。
“我明天到青救來,”畢竟是劉波開口了。他說了這一句,似乎費了很大的力氣,他不再停留,甚至不願意再看他的同伴一眼,便匆匆走下人行道,雖然他差一點就會被一輛黃包車撞倒,但是他終於安全地到了法租界,更往南走了。
晚上八點鍾光景鳴盛來找劉波。他的胳膊底下挾了一包東西。
“這包東西在你這裏放兩三夭,”鳴盛說,就把那個布包遞給劉波。劉波看了看鳴盛的臉色,知道形勢還不十分緊急,便放心地接過布包來,放進床底下的皮箱裏,鎖上了。
“有沒有老九的消息?”劉波站起來關心地問道,鳴盛已經在那把藤椅上坐定了。
“他們知道他是什麼人了,”鳴盛嚴肅地答道,“恐怕會把他押送回去。總要關幾年罷。”
劉波一時說不出話來。他知道這也許還不是他們那種人的最壞的命運。然而黑暗的監獄、單調的歲月會使年輕人的熱情枯死。那個人很少有機會健康地走回人世了。而且在他(劉波)的眼前那個瘦臉的朋友將永遠地消失,他不能夠再聽見那種沙啞的聲音。這是一個打擊。在他這一天受到的種種打擊之上,現在又加了這一個。他有點木然了。
“不過他們似乎還不大清楚老九和我們的關係。而且他們也不知道我們準備幹的那件事情,”鳴盛又懷著希望地說。他接著又加一句:“所以我們還是要實行那個計劃,早些幹掉他。”
“那麼讓我給你們幫忙,我也要幹點事情,”劉波突然爆發似地央求道。
“你真有這個意思?”鳴盛疑惑地問道,他的眼光在打量劉波。
劉波漸漸地靜下來,他懇切地說:“你去跟他們商量,讓我也參加這個工作。我隻參加這一次。不過我一定盡我的力量。”
鳴盛站起來,拍拍劉波的肩頭,說:“沒有問題,你放心。我們正打算找你幫忙。”
“那麼你答應了?”劉波驚喜地說。
就在這時候一個女人的影子在門口出現了,劉波掉頭喚了一聲:“素貞。”
素貞看見房裏還有別人,便在門口站住不走了。她紅了臉,不作聲。
鳴盛也看見了素貞,他又輕輕地拍一下劉波的肩頭,低聲說:“我去找他們商量。事情決定了再通知你。”他經過素貞的身邊,略略點一下頭。素貞連忙還禮,但是他已經走到樓梯口了。
“你怎麼這樣早就出來?我還打算十點鍾到醫院去接你,”劉波帶笑地說。
素貞走到劉波身邊,抓起劉波的一隻手,激動地說:“我們醫院就要搬家了。他們要我去,說是護士太缺乏。”
“你去不去?”劉波著急地插嘴問道。
“我去倒想去,隻是我不願意離開你,”素貞低聲答道,她抵抗不住一陣感情的襲擊,便把身子靠在劉波的身上,伸出兩手去按他的肩頭。她不想再說話,隻願意緊緊地偎著他,拿他身體的熱氣來溫暖她的心。她的心裏充滿了痛苦,也充滿了渴望。她渴望著他的愛,她害怕會有一種力量來把她跟他分開。
“素貞,不要難過,我不會離開你,”劉波柔聲安慰道。他看見她不答話,便捧起她的臉來。兩隻大眼睛晶瑩地在發亮,淚水明珠似地沿著臉頰滴下。是那樣純潔的少女的臉,是那樣渴求愛情的臉。兩種互相衝突的感情在劉波的身上鬥爭著:一種利他的、想幫助人的感情,和一種想占有的激情。他忘了一切她捧著這張臉狂吻起來。
激情在燃燒,這好象一堆旺火,在發過高熱以後便開始慢慢地消散了。沒有炮聲來打擾它。稀落的槍響在這時也沒有多大的力量。激情在燒毀自己,終於成為灰燼而滅了。
劉波放開素貞。素貞也離開了劉波的懷抱。她柔情地看他,忽然帶了喜色地說:“我們一塊兒離開上海好不好?我跟著醫院走,你也到內地去。在內地一樣地做工作。我真不願意在家裏,在上海住下去。”她說到最後,又想起在上海家裏的日常生活,她煩厭地皺起眉頭。
劉波不回答,他一麵望著她,一麵在思索,他在考慮她的提議。
“你真的去嗎?我們一塊兒到內地去。我就去醫院對院長講好,”素貞又挨近劉波,拉著他的手,高興地說,她看見他不說話,還以為他表示同意了。
劉波遲疑一下,搖搖頭苦笑地說:“我現在還不能走。我在這裏還有事情。不然我倒很願意跟你一起走。”
“你可以把事情交給別人做。你在內地也可以做工作。很多人都到內地去,你為什麼不能走?”素貞興奮地辯道。她覺得劉波應該同意她的看法,她還以為她可以說服他。這是突然在她的眼前閃耀的一線希望,她要抓住它,不讓它飛走。
“走的人多了,留下幾個人在這裏也是好的,”劉波淡淡地說,他的臉上並沒有顯著的表情,上麵的話好象是順口說出來的。他帶著痛苦的表情望著素貞,眼光是溫柔的,似乎這眼光裏也含著深的感情。他忽然把她的一隻手舉起來放在嘴上吻了一下(她默默地讓他這樣做,卻不知道他這時的心情)。他親切地喚一聲:“素貞,”他看見她懷著柔情地對他點頭,他努一下力,聲音略帶顫動地說:“我很願意跟你一起走。你應該知道我的心。”他停了一下,又說:“不過我在這裏的工作並沒有完。大家都忙著,我怎麼能夠放下工作到內地去另找事情。”
“那麼我不走了,我留在上海陪你,”素貞突然熱情地打岔道,她用那麼溫柔的眼光看他,她親密地緊緊挽住他的膀子,站在他的身邊。
劉波側過臉感激地看素貞,他吻了一下她的臉頰。他把下麵一句話輕輕地送進她的耳裏:“你對我這樣好!”素貞沒有回答,卻把他的膀子挽得更緊。他又愛憐地看看她,提高聲音再往下說:“素貞,我覺得這是一個好機會,你還是先走罷。”
“為什麼要我先走?我願意陪著你,”素貞故意撒嬌地說。
“因為醫院裏需要你們這些護士,”劉波鼓起勇氣,大聲說。“你不去,就是放棄你的責任。你看連文淑也到前線去服務了……”
“你為什麼對我說這種話?”素貞突然氣惱地撅起嘴問道,她把手從他的胳膊底下拿了出來。
“你不要生氣,素貞,這也是真話,”劉波懇切地對她解釋道;“我是不要緊的。你犯不著陪著我在這裏受苦……”
“我愛你,這說不到犯得著犯不著,”素貞的怒氣早已消散了,她相信他的誠摯和關心,但是她仍然打斷了他的話。
劉波鼓起更大的勇氣,抱著說服素貞的決心,繼續對她解釋道:“我不能夠為了個人的安慰把你留在這裏。而且這裏又不是一個安全的地方,你在這裏沒有什麼特殊的工作,為什麼不到自由的中國土地去?那些地方是需要你的。你留在這裏,我實在不放心。況且你老早就表示過希望離開上海。”
“要走我們一起走,不然我就留在上海。這是我情願的,你用不著責備自己,”素貞堅決地說。
劉波痛苦地搖搖頭,他望著素貞含笑的臉,央求道:“素貞,你還是先走的好。你走了,我以後也可以去。我一定去找你。我決不會跟你分開。為什麼定要一起走?在這個時候個人的情感不應該看得太重。倘使我們都做了奴隸,我們兩個人在一起還會有什麼幸福?有什麼快樂?我們個人的幸福是跟大眾的幸福,跟抗戰的勝利連在一起的。倘使抗戰不能給我們帶來解放,你我也不見得就能夠在一起!那麼為什麼我們目前就--”劉波愈說愈興奮,熱情從心底升起來,他恨不得把自己的心取出來給她看,要她相信他的每一句話。但是他並沒有把話講完,又被她打岔了。
“你真的希望我走?”素貞突然兩眼含淚地低聲問道。她不等他回答,馬上又加一句:“要走恐怕很快,說不定就在明天。”她不敢再說什麼,她的心在發痛。
“明天?”劉波臉色突然一變,痛苦地念著這兩個字。他把頭埋下去不看她,但是很快地他又抬起頭來,望著她,說:“我一定會來找你,我決不能長久離開你。”他的聲音顫抖著,眼睛裏充滿了淚水,臉色慘白,下嘴唇皮上現出一排深的齒印。他又說一句:“我的心永遠在你的身邊。”
素貞輕輕歎了一口氣。她遲疑一下,終於決定了,她說:“那麼你現在陪我到醫院去。我也明白,‘八一三’以來,不曉得有多少人弄得家破人亡,我們不見得就能夠免掉這樣的命運。不過我相信毀不掉、分不開的還是我們的心。我走了,你也不會忘記我。”她說完,似乎完全喪失了勇氣,不等劉波答話,就撲在他的身上,頭靠在他的胸前嗚嗚地哭起來。
劉波抱著她的柔軟的身子,溫柔地安慰道:“我決不會忘記你。我有空就給你寫信,不管你收得到收不到。”
“我還是希望你快點來找我,沒有你我會寂寞--”素貞抬起頭含著眼淚望劉波,她咽下了以後的話。
十五
下午一點鍾左右,素貞挽著劉波的膀子從霞飛路廣州食品公司出來。人行道上顯得十分擁擠,這裏有不少匆忙的行人,也有好些人站在路旁,仰起頭在看西南方天空中飛機的活動。發動機的聲音,夾雜著爆炸聲響徹了空際,這其間大炮又作為拍子似地不斷地在叫吼。人歎息著,怒罵著,驚叫著。賣報的成人和小孩拿著報紙響亮地嚷著驚心動魄的題目,跑過馬路,直往西去。在他們的後麵追趕似地跟隨著人的腳步和喚聲。
“不曉得又有什麼不好的消息,”素貞耽心地自語道,她沒有聽清楚賣報人的話。
“我也沒有聽明白。不過我想也不會再有什麼更壞的消息了,”劉波痛苦地說。惜別的情緒重重地壓在他的心上。
“你聽,又是炸彈聲!這麼響。一定很近!”素貞驚恐地叫起來。她緊緊地偎著劉波。
“我們還沒有吃飯的時候就炸起來,已經炸了一點鍾了,”劉波憤恨地說。素貞不再作聲。劉波忽然吐出一句呻吟似的話:“今天晚上你就不會在上海了。”
素貞側過臉看劉波,她知道他這時的心情。她聽從了他的勸告和別人的勸告,她滿足了自己好些時候來的渴望。但是在這一刻她並沒有感到快樂。她有的隻是悵惘和痛苦。她覺得自己就要失去那個最可寶貴的東西--愛情,離別那個她最愛的人。並沒有人逼她做這件事,是她自己在很短的時間裏決定了的。她知道這是為了什麼。但是她覺得這仿佛是一場夢。她做這件事並沒有多少熱情,卻象是在盡義務。她現在並不後悔,隻是帶點惋惜地對劉波說:“我的心是不會走的。”
“我曉得,我曉得,”劉波接連說了兩次。
兩個人默默地在人叢中穿過,走了一陣,素貞又說:“想不到我倒比你先走。其實我當初簡直沒有想到我會離開上海。”
“上海有一天可能會變成地獄,你早點走了也好。這個地方真不值得留戀,”劉波用這樣帶憤慨的話安慰素貞,他不願意用離別的情緒折磨她。
素貞歎了一口氣,痛苦地說:“但是還有這麼多的人留在上海,我怎麼能不留戀這個地方?”她停了一下,又用更低的聲音加一句:“我更不放心的是你,”再補一句:“我耽心你一個人,你的工作。”
劉波覺得一陣鼻酸,他連忙忍住悲痛,他不願讓她看見他的一滴眼淚,故意做出平靜的聲音說:“你放心,我也知道謹慎。我等到工作告個段落就來找你。”
“你很快地就來罷。不是說青救要搬到南京、漢口去嗎?你們也應該早點搬。我到了安徽,馬上給你打電報來,那個時候你也該動身了,”一個念頭忽然飄進素貞的腦子裏,她的臉上綻出了一絲微笑,她帶著希望地拉拉他的膀子,急切地說。
劉波又掉頭看看她,這張純潔的臉象磁石吸鐵那樣地吸引住他的眼光和他的心。他親切地答道:“我得到你的電報就動身。我在安徽、漢口都可以做事情。我不會在上海久住的。”他這時並沒有打算離開上海,也沒有想到去安徽。他說上麵的話隻是為了安慰她。
“那麼我們年底又可以見麵了,”素貞有點高興地說;“你要去漢口,我也跟你去,我可以在傷兵醫院裏做事。我們也可以象在上海那樣常常見麵,而且我們還可以……”她不再往下說,卻在繼續做夢,一些美麗的幻景在她的眼前掠過,她也不去抓住它們。
劉波淒涼地微笑了。他知道素貞在做夢,他不忍打破她的那些夢景。他用憐憫的眼光(憐憫她,也憐憫自己)看她:那張臉在陽光下麵燦爛地發亮,眼睛又象明鏡一樣的秋水。再見的快樂掩蓋了離別的悲痛。在那裏閃耀的是將來,是信仰。雖然這隻是一時的景象,但是它也把他深深地感動了。他想向她傾吐這時在他身體內奔騰的情感。他想幫助她建造她的夢景。他望著她。他正要開口,有人在後麵重重地拍一下他的肩頭,他吃驚地回過頭,正看見鳴盛的肥大的手掌從他的肩上拿下來。那張年輕的臉上帶著嚴肅的表情,一個急促的聲音說:“我剛才到你家裏找過你。”
“什麼事?”劉波帶著緊張心情低聲問道。
“事情決定了,你跟我去,”鳴盛命令似地低聲說。
劉波發楞了。這句話象一個晴空霹靂地打下來,使他失掉了自製力,他心裏沒有定見,他遲疑著,不知道應該怎樣回答鳴盛才好。
劉波的遲疑不決的神情並沒有逃過鳴盛的銳利的眼睛。他不了解劉波的心情,他覺得劉波的發楞是一種完全意外的舉動。這使他有點不滿意。他把眼光移到旁邊素貞的臉上去(素貞帶著好奇的眼光在看他,這時觸到他的眼光,她馬上不好意思地把臉掉開了)。然後他又望著劉波,問道:“怎麼樣?你去不去?”意思是:“是不是還要陪你那個女朋友玩?”
劉波明白鳴盛的意思,他受窘似地微微紅起臉來,他看了看素貞。她一點也不知道他們談的是什麼事情!他不能夠在這時候離開她!他決定了,便誠懇地望著鳴盛說:“等一會兒我來找你行不行?她今天就要跟著醫院走了。我現在送她到醫院去。我就隻送她到那裏。”
鳴盛把眼光又移到素貞的臉上去,這個純潔的少女寂寞似地悄悄站在那裏。她也在為著民族解放的事業盡力,她也貢獻出個人的感情!他感動地微笑了。他伸出手把劉波的膀子輕輕捏了一下,溫和地說:“不要緊。你到醫院去了回來也好。我告訴你地址。你早點來。”他把地址對劉波說了。
“我一定來,我一定來,”劉波高興地接連說。
鳴盛笑了笑,又囑咐一句:“你記住,過了三點鍾就找不到人了。”他把手一揮,就走下人行道,穿過車輛往來不絕的馬路,消失在對麵的人叢中了。劉波和素貞都用眼光去追他,卻已失掉了他的蹤跡。
“什麼事情?”素貞關心地問道,“很要緊嗎?”
劉波點點頭,他的心情立刻變成嚴肅的了,他低聲答道:“一定是開會,也許有什麼重要事情。”他並沒有說假話,不過他對她隱瞞了一些事。
“你不會耽誤罷,”素貞耽心地說,她不知道有什麼樣的事情在等他。
“不要緊,現在才一點半鍾,”劉波看看表回答道,他還用平靜的眼光去安慰她。
“怎麼就一點半了?這樣快?”素貞改變了臉色,痛惜地低聲驚呼道。
劉波知道是什麼思想使她痛苦,他看見這個少女臉上的拘攣,這同樣的思想把他也抓住了。在這時候跟一個親愛的人分別,並不是容易的事。這也許是永別,他以後也許永不能和她再見,這是可能的。他知道事情比她多,也看得比她遠。她沒有想到永別,她有時還沉溺在夢景中,隻有他才看見她的那些夢景是何等模糊。她這時就被離別的悲痛壓倒了!以後還有那些未知的長的歲月!他應該拿什麼來安慰她?同時他又能夠拿什麼來安慰自己?他痛苦地叫了一聲:“素貞。”但是他又想,兩個平凡的青年在這個艱苦的時代中,為著一個偉大的事業,獻出個人的微薄力量,忍受個人的痛苦,他們遇在一起,互相安慰,現在又分開,拿再見的希望來互相鼓舞--這似乎是很自然的事情,這裏麵並沒有不公平,也沒有殘酷。這是他們同輩的青年的普遍的命運,也許還是較好的命運。他終於鼓起勇氣來回答她那求助似的眼光道:“時間是過得很快的。也許我們不久就會再見。”
“但是我們分別的時間就到了,”素貞悵惘地說。她感到一點空虛,再見的時間似乎隔得太遠了。
“這也是沒法的事,”劉波歎息地說。這時他們走過一個大的弄堂口,聽見了一陣嘈雜的人聲,許多婦人和小孩提著箱子,抱著被褥,抬起憔悴的蒼白臉,驚惶地在敘述逃難的經過,有的人流著淚放下僅有的財產,就在水門汀地上坐下了。從一個穿短襖的少婦的口中,劉波聽見了這樣的話:“真作孽呀!就讓他炸!隻要我們有幾架飛機,幾尊高射炮也好。”劉波的心猛然大跳幾下。這也是同樣的中國百姓,難道單單她們應該遭受侵略者暴力的蹂躪?一個受難者的話在他的耳裏變成警鍾了。他似乎打了一個冷噤。他嚴肅地補充一句:“在這個時候每個中國人都應該付出代價。”
“我曉得,”素貞點一下頭說,但是她又反抗地加一句訴苦的話:“不過我一生就少有快樂的時候。”
一句熟習的話陡然浮上劉波的心頭:“我們不是生來求快樂的。”但是他知道素貞的身世,他了解她這時的心境,他不能夠拿這句話來反駁她。他隻能夠編造一句可以安慰她的話:“你以後就不會再有痛苦了。”
素貞不回答,她仍舊用她那帶著悵惘與痛苦的低聲說話,她說:“我還不及文淑,她走的時候你還可以送她上車。我走,你隻能送我到醫院門口。”
劉波答不出話來,他的心開始發痛了。
“這半個月來,我仿佛做了一場夢,”素貞自語似地繼續說,“我這個人太矛盾了。昨天匆匆決定跟著醫院走,我也明白你說的道理不錯。今天先前我還是高高興興的,現在臨到快動身的時候,我的心倒飄搖不定了。我有點害怕。我不願意離開你,我耽心我們什麼時候才會再見。可是我又覺得你說得對,我也應該為我們民族盡一點力,醫院要我去,我不該躲開。可是我走了以後,會有什麼樣結果?你以後會遇到什麼事情?我的心真放不下……我現在真不知道要怎樣才好……”
這些話一字不漏地進了劉波的耳朵,他還看見她頻頻用手帕揩眼睛。她把他的眼淚也引出來了。他不是一個剛強的人,他也不是一個殘酷的人。他不能抹去他的愛,壓下他的同情。他不能夠冷靜地用一篇大道理來封閉一個寂寞的女孩的口。而且在這以外,他自己還有被壓下的激情,和不曾滿足的渴望。公和私、義務與感情又在他的心裏起了激鬥。在這中間他隻能重複地說著安慰的話:“素貞,不要難過。”直到後來內心的鬥爭停止了,他漸漸恢複了勇氣,他才用平靜的聲音對她說:
“素貞,不要太想到個人的事情,那些問題是無法解決的。你多想,隻是白白苦了你自己。”他停了一下,炸彈爆炸聲打岔了他,後來他又說:“在這種時候,一個人兩個人的安全是太渺小了。你聽,這顆炸彈又不曉得會炸死多少人!哪個人又能夠保定自己的安全?隻有我們民族是要活下去的,我們民族是不會滅亡的。我們的抗戰會得到勝利的!”他這時不象是在對素貞一個人講話,他仿佛在對許多動搖的同胞演說,不,他好象是在對那些飛機大炮發出抗議的呼聲,他有一種激昂的心情。“我們為什麼不把個人的命運聯係在民族的命運上麵?我們民族是不死的,我們多想到我們民族,想到民族解放的成功,我們哪裏還會放心不下!即使個人會死,民族卻可以永生。”他說到這裏,信仰的光輝透過淚眼射到素貞的蒼白色的臉上,平靜的(其實是帶一點興奮的)微笑在他的清瘦的臉上出現了。這時醫院的籬笆門就立在他們的麵前,他看見那裏停著幾輛汽車和卡車,人匆忙地從籬笆門進出。這離別的時間並沒有帶給他悲痛和悵惘,他相信這籬笆門(甚至任何別的東西或力量)不能夠把他們分開,而且他又記起了前一天從她的嘴裏吐出來的那一句話,他立刻接下去再說:“素貞,你不記得你自己昨天說過的話:毀不掉分不開的還是我們的心。為什麼要害怕這短時期的離別?”
素貞最後抬起頭來,她知道離別的時間到了,她緊緊地捏住劉波的兩隻手,她用力說:“我相信你的話,我會慢慢平靜下來的。我以後放得下心了。我會好好地安心做我的工作。你回去罷。我現在好了。我會等你。我會永遠記著你。”在淚痕狼藉的臉上微笑象一朵花似地慢慢開放了。
十六
十一月十一日上午,爆竹似的槍聲震動了法租界居民的心。每個中國人都知道南市在敵人的進攻中英勇地作最後的掙紮了。
劉波坐在亭子間裏用了絕大的努力鎮壓下自己的煩躁和痛苦,把他的思想放在麵前攤開的稿紙上,他在為子成他們的聯合刊物寫一篇文章。這是一篇重要的宣言和表白,準備在那個重大事情發生以後使用的。一切的計劃都決定了,而且是根據著確實的情報決定的。劉波興奮地接受了派給他的工作。這篇文章便是工作中的第一件。他們交給他一個大綱,他現在用慷慨激昂的話把那些意思表達出來。他自己的心漸漸地進到文章裏麵去了。沉痛的曆史和英勇的鬥爭使他的心猛跳,使他的血沸騰。但是接連不斷的、十分響亮的槍聲打岔了他。那些機關槍、那些步槍,沒有一次是白放的。這也是英勇的鬥爭,沉痛的曆史!而且現在要輪著他來目擊、身受了。悲憤的思想似乎在他的腦子裏結成了一塊鐵一般的東西。他感到一陣重壓。他放下筆對著糊上白紙的玻璃窗發楞。
房門半開著。他聽見房東太太在樓下著急地嚷,她吩咐娘姨快去小學校接回她的孩子。他還聽見那個中年的胖太太絕望地呼籲:“東洋人要打進租界裏來了!大家往什麼地方跑?”他痛苦地蒙住兩隻耳朵。
一聲槍響驚動了他。這顆子彈似乎就落在前麵天井裏,聲音是那麼清脆。他放下手,掉頭四顧。房間裏仍舊和先前一樣。隻有樓下的房東太太嚷得更厲害了。從隔壁送過來女人的嘰嘰喳喳的話聲。
接著是同樣的第二聲槍響,第三聲。他的房間裏仍然很安靜。機關槍又在較遠處密放了,中間還夾雜著小炮聲。於是整個弄堂都在動了,到處都是人聲:許多人在嚷,在說話,在奔跑。
“我出去看看,”劉波自語著,就站起來。他的手一動,無意間把一張紙推到地下。他連忙俯下身子拾起它來。那是永言的字跡,就是那篇大綱。他說了一句:“他們下午就要。”他的心情變得更緊張了。他馬上又坐下來。他對自己說:“我應該趕快寫完它再出去。”他用了絕大的努力,埋下頭,又把心放在紙上,拿起筆,急急忙忙地寫下去。
槍聲繼續響了二三十分鍾,又漸漸地靜下去了。嘈雜的人聲也逐漸地消失。劉波始終努力地寫著,他有時候還激動地低聲念出一些字句,有時候忽然抬起頭噓一口氣,或者帶著憤激的眼光往四處看。他的腦子發熱,他的心也發熱,一種無處發散的熱情,一種無處宣泄的怨憤充塞在他的心裏。他把這一切全發泄在紙上。他的文章寫成,他的力氣似乎也竭盡了。他疲倦地歎一口氣,就站起來,把文稿塞在衣袋裏,鎖上門,匆匆地走出去了。
下午將近三點鍾的時候,劉波站在霞飛路國泰大戲院門前等候子成。這是第一場影戲開始的時間。到這個頭等的電影院來的大半是西洋的觀眾,其中也夾雜著少數衣服整齊的中國紳士和豔裝的華婦。他們走到門前或者從汽車裏出來,並不在人行道上停留,就匆匆走進去了。也有少數人立在門前等候伴侶。
沒有人注意到劉波,連在影戲院門前徘徊的白俄巡捕和華捕也把他當作一個在等候伴侶的觀眾。但是他的心並不在這裏,他想的是另外地方的事情。他有時也掉頭看他的周圍,然而他用的卻是一種奇異的、帶憎惡的眼光。
觀眾繼續地來,西洋的夫婦,高等華人男女,這裏麵卻少有中國的青年。戲院裏廊上的燈光突然滅了,已經到了開演的時刻。人漸漸地少起來。劉波突然覺得地方空闊了。他便走兩步,轉身看牆壁上的廣告。《紅樓雙燕》,四個觸目的紅色大字打進了他的眼簾。他霎霎眼睛,又瞥見“香豔滑稽巨片”一類的字眼。他憤激地想:上海真是一個奇怪的地方,在他的旁邊人們在享樂,在電影場中輕鬆地發笑;同時在另一個地方,跟這裏隻隔幾條街的地方,人們在哭訴、在呼號、在受蹂躪、在跟死亡掙紮、在貢獻生命。這是他不能了解的!這是他不能忍受的!
突然一個人影出現了,這是從東邊來的,他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他連忙向著那個人走去。
來的是穿一身嶄新西服的鳴盛,他走到劉波麵前,低聲說:“子成要我來的,你跟我走。”他不再說什麼解釋的話,就把劉波引到國泰電影院裏麵。他讓劉波坐在走廊裏沙發上等候他,便走進那個木籠似的公共電話間去了。
大約過了五分鍾,鳴盛回到劉波的身邊,他就站在那裏跟劉波講了幾句話。然後兩個人一起出來,沿著霞飛路往西走去。
他們談著話走過亞爾培路,他們走近那一塊作過煤廠堆棧的空地,一個意外的景象使他們驚愕地站住了。在那個籬笆門前停著一輛大卡車,一群徒手的中國兵士被兩個手執短棍的法國巡捕押著陸續跳下車來,站在人行道上,等候搜查。兩個兵跨過了籬笆門,就站在門口讓安南兵和法國巡捕解開製服,仔細地在衣袋裏搜來搜去。門口有一張條桌,條桌旁泥地上放了一堆東西,那裏有錢包、有筆記本、有小刀、有各種隨身帶的物品,都是在中國兵的身上搜出來的。搜查過後,兩個中國兵就被趕到裏麵去了,另由新來的人填上他們留下的地位。
這塊空地上已經容納了很多的人。劉波和鳴盛隻看見光頭和製服,隻看見那些帶怒容的年輕麵孔,他們卻數不出那些人的數目。
劉波站在人行道上,呆呆地望著籬笆門內的景象。他看見一個年輕的小兵被搜查時那張端正的臉變得通紅,嘴閉得緊緊的,自己心裏更加難過。恰恰在這時,有兩個陌生人在他的背後談話:“說不定有兩三百,也有保衛團和警察。聽說這是命令啊。我在南陽橋那邊看見,有些兵丟了槍過鐵門時還掉眼淚。也有人走到鐵門口聽說要繳槍,又轉身跑開了。”另一個人接口說:“是啊,好象囚犯一樣,電車、汽車一車一車地裝進來,哪個中國人看見不傷心?”
劉波突然覺得鼻子酸痛,連忙咬緊了嘴唇,兩隻垂下的手捏成了兩個拳頭。法國巡捕揚起棍子威脅地驅散聚在門前的行人,劉波仍然站著不走。鳴盛輕輕地在他的耳邊說:“走罷,我們還有別的事情。”鳴盛了解他的心情,拍一下他的肩膀,終於把他拉走了。
“我不會忘記這一天,我不會忘記這一天,”劉波走在路上還激動地接連對鳴盛說。
他們到了鳴盛的新搬的家,在那裏見到了永言和子成,談了許多話,就把計劃重新商定了。不用說,劉波講話最少。這種事情他並不熟悉,他也提不出具體的意見。他隻有一個決心:盡自己的力量,幫忙這些朋友做好這個工作。他也有點喜歡這種緊張的工作。他們從鳴盛的家又坐車到揚子飯店去,在六樓一個房間裏他們見到了光韓。幾個人就在這個房間裏決定了第二天的計劃的細節,他們仔細地研究了許久,不讓這個計劃有什麼漏洞。
劉波從旅館出來,已經是萬家燈火的時候了。他轉了彎匆匆地往南走去。他走過一些橫街,兩旁屋簷下或立或坐擠滿了人,都是從南市逃出來的難民。他們隻攜帶著零星的隨身東西。沒有住處,沒有飲食,沒有希望,隻有尚未消逝的恐怖的記憶。他們象一群被遺棄在荒原上的迷路者,等著黑夜來吞食他們。
夜來了,這是一個涼夜,劉波忽然接連打了兩個冷噤,他用同情的眼光看了看街頭的那些受難的同胞,他帶著憎恨地自語道:“我不會忘記這一天。”
他走進了法租界,夜顯得更涼了。他急急地邁著腳步,一口氣走到了家。他打開亭子間的門,扭燃電燈,覺得眼前突然一亮。他推開窗,對著黑夜大大地吐了一口氣,好象要把一肚皮的悶氣吐盡似的。夜並不是黑暗的,天空中閃動著杏紅色的光。南市在燃燒。這樣的大火似乎延燒到他的心裏。他離開窗前,疲倦地往床上一倒。但是他剛剛躺下去,馬上又站起來,他站在這個寂寞的房間裏,忽然發誓一般興奮地自語道:
“我不走,我一定不走。我要守在這裏。”
十七
中國軍隊完全退出了上海。從報紙和無線電廣播,人們知道還有少數孤軍,不肯離開自己的土地,在南市流盡了最後的一滴血,默默地倒下了。南市還在燃燒,濃黑的煙籠罩著這個不幸的角落。通法租界的鐵門全關上了。一道門就分出了兩個不同的世界。在鐵門裏商店照舊開門,車輛照常飛馳,照舊有歡笑、有享樂、有溫飽、有繁榮。在鐵門外,卻隻有恐飾、饑餓、烈火和死亡。
靠近法租界的民國路上,每一道鐵門外麵,都擁擠著若幹不能到租界裏來的難民,人叢中還有車輛、箱籠和雜物人頭在動,呼籲的聲音飄過了鐵門,從鐵柵欄的空隙裏伸進來若幹黃瘦的手。
他們已經在門外站了兩天了。沒有食物,沒有避雨露的屋簷,黑夜用寒氣侵襲他們,陽光又使他們暴露在敵人槍刺的威脅下。他們忍受了痛苦和屈辱,懷著一線微弱的希望,哀求著鐵門內同胞的援助,哀求著在鐵門內揮動短棍的法國巡捕和安南兵打開鐵門,讓他們進來喘一口氣,吃一頓飽飯。
法國巡捕和安南兵聽不懂中國人的語言,他們的心也許是和鐵門一樣的冷硬,那些手不會放下木棍,去做一件合於人情的動作。鐵門始終緊閉著。對於中國難民的哀求,唯一的答複便是木棍的揮動。有些手敢於伸進鐵柵欄來要求什麼,但終於受到木棍的重擊縮回去了。外國人的臉上現出了輕蔑的笑容。
然而鐵門內的同胞不能夠完全漠視受難者的哀求。他們的響應來了。他們抬了水桶,買了橘子,做了饅頭、包子,送到鐵門前麵,從鐵柵欄的空隙裏把這些微薄的禮物遞到受難者的手中。
每次食物一到,鐵門外就起了一陣騷動,許多隻手爭先恐後地從空隙裏伸進來。大家用各種各樣的叫聲來引起人們的注意。這又是巡捕們使用木棍的機會了。有的手抓到一個包子,同時卻帶回紅腫的傷痕。有的人帶著尖銳的叫聲將空手縮了回去。外國人的臉上又露出輕蔑的微笑。
劉波把這一切都看進了眼裏。他沒有掉淚,也沒有咒罵。他有一種比悲痛和憤怒更深的感情。他覺得有一種火似的東西在燒他的心。他的心在跟著那些同胞經曆痛苦。一種複仇的渴望,一種想訴於正義的渴望在他的身體內生長。他自己被擠在人叢中,似乎人們正從四麵八方不斷地跑來。他掉頭往四麵看,都是陌生的、同樣帶著痛苦表情的臉,在他前麵一個人回過頭來苦笑地對同伴說:“我們真是在隔岸觀火。”
這句話刺痛了劉波的心。他想:大家都袖手旁觀,這有什麼用?他憤然看了看眾人,又憤怒地用力搔自己的頭發。但是他馬上想到了他今天擔任的職務,他覺得找到一件東西來鎮靜他那渴望複仇的心了。
一個鍾頭以後,子成也到過這附近。他在這裏隻停留了三五分鍾,便往公共租界那麵走去。他並沒有劉波的那種心情。那些景象本來可以引起他的若幹慘痛的回憶,但是一個主要的思想占去了他的心。那裏沒有多餘的地位來容納別的事情了。
子成從人叢中擠出去。他一直往北走,走了好幾條街,才在一個商店門前停住腳。他整理一下西裝大衣,又拭去額上的汗珠,然後掉頭四顧。他驚奇地想:怎麼還是這樣多的人?他又往前麵走,他故意在繞圈子,他走到了南京路。
街道仍然是擁擠的。人們匆忙地跑過馬路。賣報小孩拿著號外奔跑叫賣,高聲嚷著驚人的標題。一對年輕男女經過他的身邊,留下一句話:“今天國泰的片子好,”這是一個女性的聲音。他走到一家百貨公司門前,看見一輛漂亮的汽車停在那裏,車門剛打開,走出來兩個豔裝少婦和一個留唇髭的中年人,他們從容地進了百貨公司。又是一班電車到了站。站台上的一堆人立刻瘋狂似地擁進車廂去。在車頭懸掛著大光明戲院放映名片的廣告牌。這一切都是不可理解的。它們跟他中間似乎隔著一道牆。他的心和那些人的心是不相通的。他不能了解他們為什麼還這樣平靜地生活。他不能了解他們這時有著什麼樣的心情。他覺得這個環境對他是陌生的,他仿佛到了一個新奇的地方。沒有人會了解他。“是的,他們都不知道我,他們不知道我在做什麼事情”他想著,不覺慘然笑了。但是他沒有多的思索時間,思想在他的腦子裏轉動得很快。他抬起頭看看跑馬廳的大鍾,他知道現在不能耽誤了。
子成轉進橫街。過了一條街,一個穿著嶄新的人字呢秋大衣的男人迎麵走來。這是永言,他的眼睛動了一下。
“到了?”子成激動地低聲問道。永言點一下頭,輕輕地叮囑:“不是我,就是你。注意劉波的信號。不要錯過。”永言若無其事地、揚長地走了。
子成輕輕地答了一句:“我知道。”他把手伸進西裝大衣袋裏捏著那件硬的東西。
到了旅館門前,子成先朝對麵那家煙紙店一望,劉波穿著整齊的青灰色西裝立在街角,那頂八成新的呢帽端端正正地戴在頭上。劉波的瘦臉上忽然露出了微笑,接著眼珠一動。子成知道劉波看見他了。“還沒有動靜,”他放心地想道。他又轉到另一道門前。那裏停著幾輛汽車,光韓立在車旁跟一個他不認識的人講話。他的心猛然一跳。
他回到他的崗位去。他剛剛轉彎,就瞥見前麵有一張熟識的麵孔。他們的一個新近被收買了的同鄉正挽著一個向導女郎揚揚得意地走上人行道來。他吃了一驚,連忙埋下頭去。那個人隻顧和身邊的女人講話,沒有注意到他。他抬頭看對麵的煙紙店。劉波的臉龐已經不在那裏了。但是等到那個“敗類”進了旅館,他也在一個比較不惹人注意的地方站定以後,他再往那個地方看,劉波的麵顏又在煙紙店門前出現了。同時象閃電似地,鳴盛的臉也在那邊晃了一下。
子成仍舊立在旅館門前,好象在等待一個朋友。人和車輛擁塞在馬路中間。濃裝的少女扭著腰肢嘻笑地從旅館進出。人在叫嚷、在談論、在爭吵。生命的流在他的眼前動蕩。但是這一切都跟他沒有關係了。他什麼也看不見,除了劉波頭上的一頂帽子。
時間過得很慢。一分鍾似乎比平日的一點鍾還更長久。但是他能夠忍耐。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擾亂他的注意力。
又過了一會兒,附近汽車聲大作。沉滯的空氣給攪動了。子成本能地轉頭一望,沒有看見人出來。他連忙掉回眼光去找劉波,劉波的帽子忽然揭下了。他馬上揚起頭用穩定的步子走過去。右手緊緊捏著袋裏的那個東西。他剛剛走到旅館門前。槍聲意外地響了,是接連的三聲。他吃驚地退後一步,臉上立刻現出了失望的表情。
在附近似乎發生了一個巨變。人瘋狂地奔跑著、呼喊著。喇叭聲失常地亂鳴,汽車倉皇地往別處逃去,在這些雜亂的聲音中間忽然響起來一聲較長的口哨。子成知道是永言做完事情走了。劉波的影子也不知消失在什麼地方。他們發了信號要他走。他放心地吐了一口氣。他覺得自己沒有留在這裏的必要了,便做出不知道什麼事情的樣子安靜地往大街走去。
街上很亂,忽然好幾個聲音叫起來:“那個人!那個人!”一個巡捕在追趕什麼人,後麵隔五六步遠又跑著一個巡捕,一路上在吹哨子。子成的心緊張起來。他看不見被追的人是誰,但是他可以斷定逃跑的是永言他們中間的一個,而且他知道那個人不容易逃出警吏的羅網。這個念頭使他打了一個寒噤。但是他的思想動得很快,他馬上想出了一個辦法。
他也跟著追上去,口裏也嚷著捉凶手的話。沒有人注意他。他看見前麵那個巡捕正要轉彎,他連忙拔出手槍對著那個人的闊背放了一槍。那個高大的身子立刻倒了下來。他一秒鍾也不放過,接著又向第二個巡捕開槍。子彈雖然出去,但是已經遲了,他沒有能夠把第二個巡捕打倒,兩顆子彈差不多同時從後麵打進了他的身體。他的身子搖晃一下,帶著從前麵飛來的第三顆子彈倒在地上。他的身體挨到了地麵,那支手槍才離開他的手。他似乎還在掙紮想站起來,然而又一顆子彈使他寂然了。
子成躺在血泊中,他的近視的眼睛緊緊地閉著,不能夠回答那些陌生眼光的注視。但是他終於離開了鋼筆板,完成了他的誌願,得到永久的安寧了。
被追趕的人是劉波,他對這種事情沒有經驗,這天他又有一種古怪的心情,他走到旅館門前去看永言的成績,不當心被人誤認作凶手。然而他畢竟在意外的槍聲中安全地逃走了。
十八
那個自以為征服了上海的侵略的勢力,從此失掉了一個得力的爪牙。它知道這次的暗殺不過是一個信號。它動員了它的全部特務工作人員,也不能夠發現第二個“陰謀”。但是它知道上海人的心是沒法征服的。
關於這個政治暗殺事件,捕房除了子成的沉默的屍首外,沒有得到任何線索。
但是子成臨死前的決心,終於被他的幾個朋友知道了,而且深深地感動了他們。其中對子成懷著更深的感激的是劉波。
素貞的電報來了,她要劉波離開上海。他卻毫不遲疑地回信說,他願意留下工作。
在劉波的信裏還有這樣的話:
住在上海的並不止有我一個,這裏還有幾百萬的中國兒女。國土淪陷了,但是人民還活著,他們仍然是不折不扣的中國人,他們絲毫沒有在敵人勢力下麵低頭的心思。我願意為他們工作,而且我更應該參加他們的工作。
劉波在信裏不止一次提起的“他們”,不用說,都是指上海的人民。關於子成的死他卻沒有一個字提到,因為一則他不便寫;二則,他以後就不曾繼續參加鳴盛他們的活動。但是他永遠忘記不了子成的麵貌。他相信自己總有一天會讓素貞知道這個朋友的事情。
“注釋1”《抵抗》三日刊:鄒韜奮編輯的抗戰刊物。
“注釋2”尹奉吉:朝鮮的愛國者,“一二八”戰後在虹口日本人的慶祝會上投彈,炸死炸傷自川大將等人。
“注釋3”譯意,這是朝鮮著名的民歌。
“注釋4”向導:指解放前向導社的向導女郎,一種變相的妓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