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楓樹,兩個年輕女子,還有那絲的包頭巾。馮文淑楞了一下,忽然高興地說:“送給我!”接著又加一句:“這個很象周欣。”她沒有說出的話是她自己在畫裏顯得很美。
周欣伸了頭過來看,她也搶著說:“給我,我要。”她要伸手去拿。
年輕畫家的圓圓臉(他是剪著光頭的)上綻出來一絲一絲的滿意的笑,他揮手阻止地說:“不要搶,免得撕破了。我明天再給你們畫一張。”
馮文淑把畫從拍紙簿上撕下來,又將簿子遞還給姚民瑞,她再看看畫,然後才對周欣說:“我們一道寄回家去。”周欣點點頭。馮文淑正要折畫,張利英卻伸過手來溫和地說:“給我看看,”她便把紙遞到張利英的手上。在張利英旁邊閃過來方群文的臉,那張小嘴自語似地說:“他們還在跟王東鬧,這有什麼意思?”
王東還受著眾人圍攻。這又引起了馮文淑的好奇心,她對周欣眨眨眼睛,暗暗地推動周欣的肘,低聲鼓勵道:“你也去講幾句,今天不要放過他。”
周欣果然走過去,大聲叫起來:“王東,你到底請不請?是不是你講話全不作數?今天我們都高興去,你不請,以後你再請一百趟,我也不吃了。”
馮文淑的清脆的聲音接著又打進了王東的心:“他要請。他要請。我們都去。方群文、張利英也要去。”
王東隻覺得有幾顆黑亮的眼珠在他的臉上滾著,幾個名字在他的腦子裏響著。他不再抗拒了。他的手有意無意地按了按放錢的衣袋。他提起精神慷慨地大聲說:“好,今天我請吃晚飯,小蓬萊,全體同誌都在。”
“我才不去,”方群文不愉快地冷冷地說。但是這句話給吳平一班人的笑聲壓倒了,隻有張利英一個人聽進耳裏,而且她還勸道:“何必呢!既然大家都去,你一個人也不要賭氣了。有時候小地方倒可以不必認真,都是在一道工作的同誌。”
“哪個才跟王東這個人賭氣?賭氣倒是太看得起他了,”方群文仍然帶點氣惱地說。
馮文淑象一個戰勝者一樣,得意地轉過身來,把手搭在方群文的肩頭,她親密地說:“今天你也去。看我的麵子,你不要生氣罷。”然後她又低聲在方群文的耳邊說:“今天我們好好地作弄小開一下,算是懲罰他。”
方群文會意地點點頭,含糊地應了一聲。張利英看見這情形,臉上又浮出了善意的微笑,好象大姐姐在哂笑妹妹們的頑皮。
周欣猛然在馮文淑的肩上一拍,埋怨地說:“怎麼還不走?人家肚子餓了。”
“真的,鬧了這陣子,我也餓了,”馮文淑響應地答道。
方群文抬起頭,眼光透過鏡片,越過田地,望著被一叢矮林和幾棵大樹半掩蓋著的幾間農家平屋,灰白的煙從那裏冉冉地升上天幕,漸漸地淡了,亂了,散了。陽光靜靜地覆蓋著前麵一片平野。隻有熟習的狗吠聲似乎在報告一個活動的消息。她欣慰地自語說:“早飯應該燒好了。那麼就走罷。”她剛說了這句話,就聽見哨子聲,又聽見男同誌們嚷著出發的話。
十二個人分成幾組向著冒煙的地方出發了。在路上王東忽然耽心地說:“今天天氣這樣好,敵機又要來的。”
“你不用害怕,你請的這頓晚飯總不會沒有人吃,”姚民鋒嘲笑地答道。他覺得敵機來不來對他好象沒有關係似的。
二
夜幕覆蓋了一天的忙碌生活。戰地工作團的十二個人在小蓬萊裏麵享受了休息的樂趣以後,趁著空中還閃著淡淡的白光,動身回碉堡去。
路是大家熟習的。樹木、矮林、田坎、野草、水溝,都不能阻礙走慣了的腳。前麵橫著已經失了輪廓的田野和山坡。後麵留著點綴得有昏黃燈光的小鎮。四周很靜,隻有時起時落的狗吠聲還跟著晚風在空中追逐。
雖說有風,空氣還是相當悶熱。大家的腳步下得慢。幾個年輕人都敞開衣領,把軍帽拿在手裏當扇子搖。馮文淑時常摸出她的小手帕揩鼻上的汗珠。十二個人分成幾組,一路上自由地談著各種事情。
談笑聲常常從這些人中間飛起來,又被類似的或者更響亮的聲音追趕著,逃走了。它們攪動了悶熱的空氣。新的聲音追著舊的,緊緊不舍,似乎成了一個雁陣,向著那麵碉堡飛走了。
但是在這些人的眼前,碉堡卻深深地躲藏著。他們用電筒照,也隻照出黃綠色或者赭褐色的田地和深綠色的大樹和矮林。黑暗象墨水似地從夜幕浸下來,把白光也染成了深色。不知誰撒下一把銀粉,使得田畔林邊起了點點的閃光。
綠豆大小的螢火蟲不知道躲避行人的腳步,得意地展翅飛翔。它們象蚊蟲一樣,叮著開始入睡的田野。
走過一條轉彎路,一叢草象怪獸的黑影狀在旁邊,好些粒銀綠光點忽然一齊從那裏飛起來。馮文淑驚喜地輕輕一叫,就跳過去,躬下身子,用手一抓。光點散亂了,熄滅了。周欣收回空空的右手,搭在馮文淑的肩上,好奇地問:“抓到沒有?”
“你看罷,”馮文淑快樂地答道,她把手半張開,掌心裏一點可愛的螢光一亮一暗的。
“這個小生物生得真奇怪,”周欣說。
前麵的人又多走了一段路。在後麵的曾明遠走過她們的身邊,他知道她們在做什麼事情,便哂笑地說:“文淑,你的小孩子脾氣還沒有改。”
王東也走過來了。他本來在跟張利英講話,便伸過頭來說:“給我看看。”他左手拿著電筒,右手捏著帽子,現在把帽子戴在頭上,就要用右手去拿,他的身子和馮文淑的靠得很近,手腕差不多要挨到了馮文淑的肩頭。
馮文淑不高興地將身子略略讓開,也不回答王東,好象就沒有聽見那句話似的。她把手一揚,同時自語似地說:“放你去!”她回頭對王東驕傲地一笑,然後挽住周欣的膀子揚長地往前麵走了。她們的腳步動得很快。
“馮同誌,你們當心點,看跌跤!”王東並不掃興,還關心地在後麵囑咐道。他忽然滿意地笑了,輕輕地、用了差不多隻有他一個人聽見的聲音哼了幾句外國歌。
“王東真沒有辦法,你罵他,你給他釘子碰,他都是當你在說好話,”馮文淑聽見他還在後麵講話,覺得又好氣,又好笑,也不理他,卻發牢騷地對周欣說,她並不把聲音壓低,好象故意說給王東聽似的。但是話剛說完,她忽然想起今天在館子裏王東的那副臉相,她又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什麼事情?你又在笑!”周欣問道;她把馮文淑的手用勁捏了捏,自己又接下去說:“是不是又想到你今天的傑作?”她在馮文淑的耳邊輕輕問一句:“你作弄人就不怕別人報複?”
“我怕什麼?他這個小開有什麼辦法報複?”馮文淑不以為然地答道。她又自負地說:“你們都應該感謝我。沒有我,今天哪有這頓飯吃!”
“你不要吹牛,我也有功勞。下次看你一個人還有什麼本事再敲他一頓?”周欣不服地笑辯道。
“你不信,我們打個賭,好不好?”馮文淑興奮地提議道,她對這件“小事”有充分的自信。周欣正要答話,忽然踩滑了腳,右腳幾乎要順著草滑下田坎去,身子晃了一下,差一點把馮文淑帶得摔一跤。兩個人都發出了吃驚的聲音,使得前麵的曾明遠、李南星,後麵的方群文、張利英幾個人都站住了,驚訝地問:“什麼事?”電筒的白光從前後射過來。王東連忙跑上前去,張皇地問:“碰傷沒有?”
馮文淑和周欣的回答是一陣清脆的笑聲,兩個人都笑得彎下腰來。她們不說什麼話。曾明遠善意地搖搖頭,就和李南星繼續向前走了。他們還聽得見姚民瑞、吳平幾個人在前麵大聲講話。方群文卻在後麵批評道:“這兩個人好象撿到了金子似的,一天到晚就這麼愛笑。”她的話象是說給張利英聽的。張利英卻象大姐姐似地替那兩個小妹妹辯護道:“她們還是小孩子,讓她們多笑笑,多快樂罷。隻是她們愛作弄人,這個脾氣不好。”溫和的笑容又浮上了她的秀麗的瓜子臉。
“不過象王東這種人也該受點作弄,我倒讚成。”方群文說,她想到剛才在鎮上的情形,嘴角也浮起滿意的微笑。她覺得這句話還不夠,又加上兩句:“我就討厭這種惡形惡狀的人。你還能夠聽他講許多話,我在旁邊都聽得作嘔了。”
張利英不以為然地笑了笑,然後解釋道:“你們幾個人都是一種脾氣:討厭一個人,就覺得他簡直是天地間最壞的人;稱讚一個人,就把他說得好得不得了。其實王東也是一個普通的人。說討厭是有點討厭的,我也看不慣他有些舉動。不過你們對他也有點過火。他並不是壞人。”
方群文聽不進這幾句話,她覺得張利英故意在替王東辯護,不大高興地接下去說:“我對他還算是很客氣的!前天在工作批評會議上我本來打算把他好好地指摘一通,後來臨時發了惻隱心,就忍住了。誰教他對女同誌總是這種態度?好象他一輩子就連母親、姐姐也沒有見過似的。”她說到這裏,忽然抬起頭望前麵,她手裏捏著的電筒的白光也跟著射過去。馮文淑和周欣的影子靠在一起,膀子挽著膀子,搖晃地走著。在她們旁邊,落後一步的光景,就是王東的短小身子。王東用電筒給她們照路,卻不知道她們談到什麼事情。她們笑,他也笑。方群文皺皺眉頭嫌厭地說:“你聽,他又纏著文淑她們了。他這種人抗戰不抗戰是沒有關係的。我敢說,如果沒有女同誌,他恐怕早走了。別人是抗戰第一,他是戀愛第一。”
張利英停了一下才含笑地勸道;“你這句話未免刻毒一點,看人也不要太苛刻了。他放下小老板不做,出來參加抗戰工作,也算難得。這裏又沒有人跟他講戀愛。你何必管他這些。我看慢慢過下去,他也許會變好一點。”
方群文搖搖頭,接著說:“你是個好人,你看什麼都是好的。”她加重語氣再說一句:“我就不這樣想。”
“其實你的辦法也可以說是自尋煩惱,”張利英溫和地、勸解似地說。
“但是嚴肅認真……這是工作的第一條件,”方群文堅決地說。
這時象回答似地在前麵響起了歌聲:
遊擊戰……遊擊戰
敵人的飛機大炮一齊來……
咱們自有遊擊戰……
這是流水似的清澈的少女的聲音。它們以極大的速度滲透了夜的空氣,悶熱似乎全被洗去了。這柔軟的聲音又象一陣微風拂去了張利英心上的塵土。她感到一陣清涼,一陣爽快。她便帶著自信地回答方群文道:“可是你忘記了這裏都是些年輕人。年輕人不大肯受形式的拘束。”
“你誤會了我的意思,我並不是形式主義者,”方群文覺得張利英把她的話解釋錯了,連忙分辯道。“不過有不對的地方就應該糾正。”
張利英沒有答話,她的注意力被歌聲拉去了,這時響在她耳邊的不單是馮文淑、周欣她們的聲音,這是許多人的合唱,各色各樣的音響彙合在一起,成了一股燦爛的彩色瀑布。它還是沸騰著的,冒著氣的,向這個地方傾瀉下來,立刻迅速地往四處散開去。似乎全個地方都被淹沒了。水還在流,在激蕩。她自己也受了這個力量的鼓動,不覺輕輕地跟著有力的年輕的聲音哼起來。
“其實平心而論,我參加過的幾個團體中,這個還是我最滿意的,”方群文看見張利英不響,便提高聲音補充似地再說一句。
張利英微笑了,這句話是聽清楚了的。她誠懇地說:“我出來就隻參加過這一個團體。我也知道自己能力薄弱,不過我願意貢獻自己的小小力量做點事情。在這裏我過得還好,我覺得大家對我都還不錯。”
方群文不作聲了。張利英的話,張利英的謙遜的態度,使她感到一點慚愧。她忽然想起了一年來的經曆:走了好幾個地方,做過好幾樣不同的事情,現在離開她那單調平板的小學教師的生活的確太遠了,但是她有過什麼看得見的成績?她有什麼勝過別人的地方?張利英的無心的話使她感到了一點煩惱。她用電筒照路,她用力按著電鈕,雪亮的白光在她的眼前閃了一下,以後就留下一片黑。她再按,仍然沒有光,燈泡壞了。她歎了一口氣。
先前那股彩色水流,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全浸潤在土地裏,消失了。沒有歌聲,隻有含糊的餘音在兩個人的耳邊回響。張利英聽見方群文的歎氣,才覺得眼前突然暗起來。她不知道這個同伴歎息的原因,便關心地問道:
“你還在等嘉興的信麼?”
方群文搖一下頭,短短地答道:“我也不等了。有沒有信都是一樣。”停了片刻她又說:“現在想也是空的。有什麼用?一切全變了。”
“正是這個道理,”張利英同情地說,隻有她知道方群文的事。在嘉興城裏住著方群文的丈夫,那是一個中學教員。他們結婚兩年多,感情淡得很。女的在夫家處得也不好,後來便到上海當小學教員。男的患肺病在家閑住,“八一三”以後就斷了音信。女的經過漢口,曾經從一個同鄉朋友的口中,知道丈夫住家的那條街被炸彈毀成了一堆瓦礫。此後各處探聽,再也得不到一點關於那一家人的信息。她後來寫信去問,也等於石沉大海。女的有一次告訴朋友(就是張利英),她並不悲惜那個人的死,不過她願意確定地知道他的存亡,好使自己的心安定。
“我隻願意能夠忘記,我想我會慢慢忘記的。不過現在我偶爾還會想到,”方群文痛苦地小聲說。
“其實象這樣的事情是很多的,”張利英感動地說。她失悔不該提起這件事,她還要說話,但是一個聲音打岔了她。方群文一把抓住她的膀子,這個同伴手裏的電筒落在地上了。她關心地叮囑一句:“當心點,慢慢走罷。”她這一陣就因為沒有亮,謹慎地下著腳步,現在便停住俯下頭去幫忙方群文把電筒拾起來。
路在轉彎,她們已經走上了山坡。遠處有幾道閃光,同誌們已經走遠了,隻有她們留在後麵。陰暗中顯著朦朧的灰白色的路,象蚯蚓似地在坡上爬著。陰影一般的矮樹的背景上,嵌著銀燈似的幾點飄動的螢光。天空相當亮,星星更明亮。在這兩個女子的眼裏,帶柄的鬥形的北鬥七星是熟識的星星。它們在天上一閃一閃的,好象眨著眼睛在給她們指路。
“我們隻顧講話,不知不覺就落後了,”張利英說。
“想不到偏偏我的手電又壞了,”方群文懊惱地說。
“還好,今天晚上還看得見。慢慢走不要緊,”張利英安慰她的同伴說。“不過我們落後了。晚上還有好些工作,又要害得大家等我們。”她想到這個,有一點歉意。
“其實路也不太遠,”方群文剛剛說了這一句,忽然驚訝地指著前麵道:“怎麼那裏還有亮?難道還有人在那裏。”她的確看見白光在黑影後麵一亮,但是她留神再看,亮光又沒有了。
“不會有的。他們恐怕到家了。一定是你看錯了,”張利英說。但是她仿佛也看見了一線亮光。
“你看,又有亮,說不定還有人落後的,”方群文欣慰地說。
“是的,還有腳步聲,好象有人來了,”張利英覺得奇怪地說。
再轉一個小彎,忽然響起一個親密的叫聲:“姐姐!”接著又有一個聲音喚:“方群文!”都是少女的清脆的聲音。
兩個人同時高興地答應了。她們知道是誰在喚她們。
喚聲向著她們跑過來,亮光向著她們跑過來,兩個活潑的跳動的影子向著她們跑過來。兩個少女一下子撲到了她們的身上。
“姐姐,我還以為你們迷路了,”馮文淑象一個快樂的小女孩拉著張利英的膀子撒嬌說。她和周欣都高興叫張利英做“姐姐”,因為比她們年長的張利英是和她們一起在上海工作過的同誌。周欣這時在跟方群文講話。
“就隻有你們兩個!”馮文淑和周欣的回來使張利英很感動,她驚喜地說了一句。
“我看見你們兩個沒有了,特地趕回來接你們的。怎麼你們不用手電照?我正在著急,不曉得你們走到哪裏去了,”馮文淑興高采烈地拉著張利英的膀子隻顧講話。
“我的手電壞了,”方群文不等張利英開口,便接下去說。她又問一句:“怎麼王東沒有纏你們了?”
“我叫他在那邊等我們,不準他跟來。這還是他的手電,”馮文淑說,她把電筒一揚,不覺得意地笑起來。
“幸好隻有一條路,不然你們走另一條路回去了,會讓他等一晚上的,”方群文忽然起了一個念頭,便老實地說了出來。
“你想他會等一晚上嗎?我看他不會這樣忠實,”周欣說,她也感到興趣地笑了。
“我看他會的,隻要我們叫他這樣做,”馮文淑覺得有把握地說;“他就是這個毛病。你說句笑話,他也會當作真的。”
周欣又笑起來。方群文的嘴裏也吐出了沒有牽掛的笑聲。張利英忍住笑捏捏馮文淑的手,責備地說:“你們小孩子嘴總是這樣。我要是王東,我就賭氣不理你們。”
“那麼我下次不作弄他了,姐姐,好不好?”馮文淑象一個被溺愛的孩子似地把嘴快要挨到張利英的麵頰,親熱地說。
“你這張嘴就靠不住,哪個相信你?”張利英故意搖搖頭說;“要是有一天你也給別人作弄了,我才不給你幫忙。”
“我不怕,沒有人作弄我!”馮文淑昂起頭驕傲地說。她掉頭看看周欣,聽見那個同伴發出帶諷刺味的笑聲,她又往下說:“除非是周欣,但是我相信周欣不會的。”
“你看,她在拍我的馬屁了,”周欣在那邊得意地對方群文說。
馮文淑聽見周欣的話,不直接回答,卻繼續著先前的話再說一句:“因為她也怕我作弄她。”自己嗤的一聲先笑了。
“哪個怕你?”周欣笑罵道。她放下方群文的膀子,走到馮文淑麵前,撅著嘴,挑戰地說:“你再要信口胡說,我就把你推下坡去。”
“現在是內戰了,”方群文帶笑地在旁邊批評道。
“周欣,我們還是和解罷,我不跟你鬧,”馮文淑噗嗤笑道。
周欣還未答話,她也在笑。方群文忽然瞥見前麵孤墳邊鬆樹下立著一個黑影,象是一個人站在那裏。但是影子不動,也不響。她指著那個地方驚訝地說:
“你們看那是什麼?好象是一個人。”
馮文淑馬上把電光射過去,叫了一聲:“王東!”沒有回答。她自語道:“一定是他,”便向前跑兩三步,接著她再喚兩聲那個人的名字。
王東發出了應聲。他過來對馮文淑笑道:“馮同誌,你們都回來了。”
“你為什麼跟到這裏來?我不是叫你在那邊等我們嗎?”馮文淑大聲責備道。
“我等了很久,你們都沒有回來,我才過來接你們,”王東帶笑地答道。
“那麼你怎麼不走過來,也不響一聲?我叫你,你也不答應!你是不是存心來嚇我們?”馮文淑不肯放鬆地追問他。
“我沒有看見,也沒有聽見,”王東辯解道。
“假話。文淑,他完全在扯謊!”周欣插嘴說。
“我在做詩,”王東老實地答道。其實馮文淑的叫聲他是聽見了的,詩把他耽誤了。
“你還在做詩?”馮文淑疑惑地問一句,她笑了。笑的不止她一個,周欣和方群文也同時笑起來。不過方群文隻抿嘴笑了兩聲,周欣卻暢快地笑了。
“我剛剛走到墳邊,忽然想起了兩句詩,我就站住想下去,我怕過一下靈感就飛走了,”王東聽見笑聲,臉上略略發紅,直率地解釋道。
“你寫什麼?是不是《夜的孤墳》?”馮文淑挖苦地問道。張利英在旁邊扯她的袖子,低聲說:“不要再講了。”
“不,我的題目是《戰士的死》。開頭兩行是‘緊緊地捏住手裏的槍,一個無名的士兵倒下了。’……”王東正經地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