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1 / 3)

“我就要回來的,我就要回來的!”一個帶哭的女性的聲音從滿屋子沉重的鼾聲中擠出來,它在屋子裏亂撞亂奔,好象在艱難地找一條路,要從一個“槍眼”飛出去。沒有人阻攔它,這聲音終於遠走了。屋裏仍是一片窒息人的沉悶。鼾聲接連地堆積起來。這中間夾雜著可怖的磨牙齒的聲響。屋子裏的黑暗開始在褪色,但是那搔著人心的臭味卻繼續增加。

於是“哇”的一聲,一個人哭了。還是那個女性的並不響亮的聲音。在屋角一隻白的膀子把鋪蓋掀起,在空中揮動了兩下。一個披著濃發的頭突然抬起,跟著坐起來一個穿白色內衣的年輕女性的健康身體,她一隻手抓住鋪蓋,一隻手慢慢地揉眼睛。

“文淑,你在做什麼?”這是從旁邊的被窩裏發出來的一句問話。一張蓋著一頭短發的少女的臉龐動了一下,兩隻眼睛好奇地望著她的同伴。

馮文淑猛省似地拿開手,掉過頭來看這個還躺在被窩裏的同伴,輕輕地說:“我做個夢,我哭了。”

聽話的人失聲笑起來,開玩笑地責備道:“你又在想家了,真沒出息。”

“呸!哪個想家?人家夢到我媽媽……”馮文淑著急地辯道。她不說下麵的話,卻俯下身子去拉同伴的鋪蓋,一麵說:“快起來,欣,你還睡著幹什麼?”

“天還沒有亮。昨晚睡得遲,大家都沒有起來,我們還是躺著講話罷,”雖是這麼說,周欣卻也坐起來了。

“還沒有亮?你眼睛生來做什麼?不要管他們。我們兩個出去走走。空氣實在悶得很,我受不了,”馮文淑說,她搖了搖頭,伸起兩隻手把長頭發攏在一起,用力往下一抹,然後拿過昨晚折好放在旁邊的軍褲穿起來,把一雙襪子就塞在褲袋裏。

周欣看見馮文淑站在被褥上穿衣服,隻好也起來把衣服穿好。她在馮文淑的膀子上輕輕捏了一下,抱怨道:

“你這種脾氣,改不了,總不肯依別人的話!”

這時從那些方形的“槍眼”裏射進來的陽光已經趕走了黑暗。屋子裏的景物完全顯露出來,不過好象還罩上一層霧似的。攤在地上的鋪蓋和毛氈蓋著一些年輕的身子,帶著各種表情的臉都露在外麵。鼾聲減少了。有人在翻身。也有人在咳嗽。一張臉略略抬起來,向她們這麵望了望,又默默地倒下去。

馮文淑和周欣都睡在一個角落裏,在她們旁邊靠裏,還有兩個被黑發掩住半邊臉的頭,她們靜靜地不作聲。馮文淑和周欣彎著腰在疊鋪蓋,似乎也沒有把她們驚醒。兩個人輕腳輕手地穿上鞋子,在自己的小皮箱上拿了各人的毛巾、牙刷、牙膏、漱口杯、肥皂等等,把它們卷在一起,就輕輕走過那一段掛著一塊藍布、隔開男女同誌睡處的空地,到了樓梯前麵。忽然有一個男人的聲音在後麵追著問:“你們到哪裏去?”

“洗臉,”馮文淑簡單地回答。周欣沒有做聲。她們知道誰在發問,都不曾回過頭去。馮文淑先下樓,周欣跟在後麵。馮文淑剛踏過最下一級,就聽見一陣軍號,便加快腳步,跑到門前。周欣也趕來了。兩個人把大門打開,一陣新鮮的陽光帶著雄壯的軍號聲迎麵撲來。

馮文淑的頭差一點要撞到門上了,但是她不注意這個。她愉快地往外麵一跳,仿佛奔赴軍號的召喚似的。她在土坡上跑了兩步,把身子擺動幾下,搖搖她的頭,讓她那雲浪似的漆黑的濃發在清晨的微風裏飄來卷去。她挺起充實的胸脯去接受帶著香味的山野的新鮮空氣。

在馮文淑的旁邊站著周欣。她的臉上也帶著滿足的喜悅的表情。她的眼光忽然轉到同伴的頭發上,不覺讚歎地說了一句:“你的頭發真好看。”她自己的頭發卻剪得短短的,和男孩子的極相象。

“那麼你的頭發為什麼又要剪成這樣?”馮文淑掉過頭,指著周欣的短發說。

“我覺得方便些,”周欣直率地答道,她無意地伸手在自己的頭上摩了摩,一種輕快的滿意的表情浮上了她的臉。她挨近馮文淑,把左手伸過去搭在馮文淑的肩頭,臉頰挨到馮文淑的柔軟的發上,兩隻眼睛欣賞似地眺望著眼前的景物。

左邊是一重一重的山,一重比一重高,最高最遠的山峰就仿佛貼在發亮的淡藍天幕上,和雲彩擠在一起。從黃的山到灰的山,到那和山峰相似的灰色雲片,這個少女的眼光在一瞬間就跑了一個來回。雲在移動,在變顏色,灰暗的亮了,深色的淡了。隻有山影是不動的,而且一道金邊開始鑲在那上麵。

“我喜歡留長一點。我覺得留這樣的頭,穿軍服更好看些,”馮文淑解釋地說。

周欣含糊地應了一聲。她並不反對馮文淑的意見。她還在移動眼光,從近的黃黃的山又移到山坳中去。在那裏一片凸出的紅色留住了她的眼光。在周欣的眼裏,這紅色並不是陌生的,在這個碉堡中她雖然還沒有住上半個月,這一帶楓林就已經深印在她的腦子裏了。她每次走上山坡,她的眼光就要去找它,在樹木中她最愛楓樹。在她的家鄉,山坡上或者小溪邊常常生著這種有美麗的三個尖的葉子的樹。她看見大自然把樹葉一片一片地染紅,又看見風把紅透了的葉子吹落在路旁或者溪溝中、白石上,有時她也拾起幾片來夾在自己喜歡的書頁間。秋天她和同伴們登山,在鋪著綠氈似的山坡上,常常驚喜地發見一團團銀殊繪就似的紅葉。她極愛這幅天然的圖案畫。如今在這遠隔家鄉的北方的山鎮中,她覺得好象有一隻大手不厭煩地把一團一團的硃砂全為她從那巨幅綠氈裏拔出來移植到這裏,堆成一叢一叢的楓林,一簇一簇的紅葉,來點綴平靜的山景,並且為年輕的心靈添一點鼓舞的活的顏色。

周欣的眼光愉快地沿著山坳跑,它跟著楓樹轉彎倒拐,雖是匆匆的一瞥,但是它不會遺漏什麼,連楓林中稀稀落落的兩三平屋,也不曾逃過這個少女的注意的眼睛。

碉堡裏哨子突然清脆地響起來。周欣的眼前也突然發亮了。太陽驅散峰頂的雲片,帶著金紅光從山後爬上天幕。它那普照一切的光輝迅速地往四處散布,楓葉立刻給鍍上一層金,爐火似地燃燒起來。

馮文淑聽見哨子聲,忽然省悟地對周欣講一句:“我們快走,他們起來了。”她擺脫身子跳躍地移動腳步。她張開兩手象一隻鳥張開翅膀似地往右邊下坡的路跑去,她跑得快,也不等候周欣,隻是回頭看了看,歡呼似地嚷著:“周欣,快來呀!”

周欣從楓林上收回眼光,她連忙轉過頭,看見馮文淑的鳥飛似的下坡的身子,她笑著大聲應道:“慢點跑,等著我呀!”便拔起腳用跑步追上去。

她隻顧追趕馮文淑,卻沒有留心有人從碉堡第一層樓的“槍眼”裏發出了喚聲,也沒有看見從“槍眼”裏追出來的一個年輕人的熱烈的眼光。

兩個人追逐地在黃土路上跑著。路不寬,轉彎不大,一直往下傾斜,使她們的腳步容易輕快地滑下去。馮文淑跑著,不時回頭去看後麵,看見周欣離她有十多步光景,便鼓舞地催促道:“跑呀!快點!”馮文淑跑了一段路,看見周欣還沒有追上,便在一座孤墳旁邊鬆樹下站住了。她帶笑地在噓氣,拿手裏的毛巾揩去額上和鼻上的汗珠。等到周欣趕了上來,她一把抓住周欣的膀子,滿意地說:“欣!你跑不贏我,我們還是慢慢兒走罷。”

“哪個跑不贏?你又‘阿Q’了。我們再跑跑看!”周欣故意不依地說。但是她卻親切地挽住馮文淑的膀子,不讓她跑到前麵去。

“好,我也不同你爭了。大清早就跑出一身汗也犯不著,”馮文淑笑答道。

“我還好,我不象你,我又沒有用力,也沒有出汗,”周欣說。

兩個人手挽手地往前麵走了。她們經過一叢矮樹,聽見裏麵有索索的聲音。馮文淑側過臉看了一下。周欣的一句話引起了她很大的興趣,她故意帶怒地大聲回答說:

“呸,哪個還有功夫談這種事情!我要是連這種男人也要,我已經有幾十個了。”

“啊,好大的口氣!”周欣挖苦似地說一句。她噗嗤笑了。

馮文淑不依地辯道:“你不要說我。我看王東對你也不錯,前天在工作批評會議上還把你恭維一通,他倒不覺得肉麻。”

周欣對著馮文淑霎霎眼睛,笑起來:“你看,你就著急了。王東這個家夥看見女同誌就追。方群文最討厭他。她總說他是個道地的小開。她本來要在前天的會議上把王東結實批評一下,後來不知怎樣又沒有說什麼,大概是看見時候太遲了。”

“人家本來是小老板啊。這次算是王東運氣好,方群文的嘴是不肯讓人的,”馮文淑笑著接口說。

她們已經走完山坡,到了平原。前麵橫著一片黃綠色的稻田,田畔稀落地點綴著白楊和矮林。她們走進一條岔道,略微轉個彎,就到了一條小溪旁邊。溪水帶著輕微的私語緩緩地流動。水上浮著晨光,清瑩地映入她們的眼裏。溪畔好幾棵大樹,其中有三棵丹楓。

馮文淑看見溪水,兩隻細小眼睛象發見寶物似地欣喜地發亮了。她馬上摔開周欣的手,帶跳帶跑地到了溪邊,就蹲下去,她的手在清涼的溪水裏愉快地動了幾下,然後舀了水起來漱口,又絞起毛巾用力揩了臉和頸項。好象一陣涼風吹入她的肺腑似的,她感到十分爽快。她擦了肥皂,洗了臉,又用毛巾揩幹淨了。

馮文淑還在溪邊搓洗毛巾。周欣卻已收好洗臉用具,在楓樹下一塊石頭上坐了,她仰起頭看楓葉,一麵低聲哼起一首歌。馮文淑抬起頭看她,這張小孩似的麵孔上有一種帶幻想的表情,似乎這紅葉引起了她的一些回憶,帶著她的思想走了很遠的路程。馮文淑忍不住笑了,用清脆的聲音喚道:“周欣!”

周欣慢慢地移下眼光,望著馮文淑似乎在問:“做什麼?”

“你在想什麼?是不是在做詩?”馮文淑笑問道,她看見周欣不回答,隻是略略搖頭,便向周欣招招手,親密地說:“過來,我們來洗腳。”

周欣果然走到馮文淑旁邊。馮文淑在溪邊坐下來,從袋子裏摸出一方藍地白花的絲頭巾,束在頭上,在頸項間打一個活結,把頭發全蓋在裏麵。

周欣笑起來,一隻手搭在馮文淑的肩頭,責備似地說:“怎麼你連這種東西也帶出來了?”

“是我媽媽買給我的,我昨天剛剛從箱子裏找出來,”馮文淑答道。她一麵在脫鞋子挽褲腳。

“怪不得你昨晚上要做夢,”周欣同情地說。她的笑容慢慢地沉下去消失了。在這小溪邊楓樹下,她忽然看見了那個慈祥的麵顏,想起了臨走時對自己母親說的話:一定要回來的!這一年來(已經有九、十個月了)她哪裏起過回家的念頭,她唯一的思想就是把自己年輕的精力完全花在抗戰上麵!隻有偶爾在空閑的時候,母親叮囑的話才飄上她的腦際。今天馮文淑的一兩句簡單的話,馮文淑的夢,把她跟母親分別的情景給她帶回來了。這情景使她痛苦。她對自己說:我今天要給姆媽寫封長信……

撲冬一聲,水花濺了上來,接著是“辟亞”、“辟亞”的聲音。兩隻雪白的腳在水裏互相打擊。母親的臉消失了。周欣看看水,看看四周,無可如何地歎了一口氣。

“你在想什麼?怎麼好好地歎起氣來?”馮文淑驚訝地問道。

“我也做了一個夢,”周欣低聲答道。她也坐下來,埋著頭在脫鞋。

“算了,不要再講這些事情,在此地多講也是空的。”周欣似乎還要說話,馮文淑卻不耐煩地揮手阻止道。她又往下說:“講多了,我就會哭起來的。哪個又沒有家?沒有母親?”這些時候一直出現在她的頰上的一對酒渦果然不見了,她撅起嘴好象在生別人的氣一樣。

“那麼還是那個老標語有道理:抗戰第一,”周欣說,其實她是用這句話來安慰自己的。她脫下了襪子,也把腳伸進水中去。

馮文淑不答話,隻顧俯下頭用手擦著腳背,大聲唱起她在上海時愛唱的歌《五月的鮮花》來。

“哪天我們也打回老家去!”周欣忽然興奮地自語道。馮文淑好象沒有聽見這句話似地還繼續在唱歌,又用腳接連地打水麵。白楊樹上響起了鳥聲。風吹起來,樹葉颯颯地哼著,溪水也浮起皺紋。一片葉子漂到水上,又順著水勢緩緩地流過去。水中現出兩個女性的頭,也浮著樹影、日光。

“遊擊戰,遊擊戰……”從大路那邊送過來響亮的歌聲,這是多數人的合唱。她們把頭掉向那一麵看。

一股一股的塵土雲煙似地跟著風卷過來。在雲霧中接連現出一張一張熟習的麵龐。同樣的草綠色製服,同樣的敏捷的步伐。前麵兩三個人飛也似地奔過來,他們跑得似乎比風還快。隻聽見一聲欣喜的叫喚:“文淑,”又一聲“周欣”,一個身材短小的二十四、五歲的青年就到了她們身邊。說是身邊,其實還離開她們三四步光景。

“王東!我們在洗腳,你到那邊洗去!”馮文淑對那個短小的青年命令似地說。她指著右麵一叢矮樹,要他走到那裏去。

“不要緊,我不在乎,”王東望著馮文淑放在水中的一雙白腳,含笑地答道。

“不,我不要你在此地洗!”馮文淑激怒地說,臉上現出嫌厭的表情;她把腳伸出水來,用毛巾揩幹它們,然後從褲袋裏掏出襪子來穿上。

“好,我就到那邊洗去,”王東含笑地答道;他揮舞著毛巾,朝矮樹那麵走去,好象他很高興聽從馮文淑的吩咐似的。

“不要理他,不要理他,”周欣在旁邊低聲對馮文淑說。她也洗好了腳在穿襪子。

人接連地來,不到一會兒功夫,溪邊就充滿了各種愉快的聲音。水吵鬧地響著,仿佛它也跟著這些年輕人在歡笑,在講話,在辯論。許多隻年輕的手小鴨似地在水上漂動。清瑩的溪水立刻成了混濁的泥潭。

這小溪每天也有它的忙碌的時刻。這時仿佛周圍的一切都在動了。連小小的灰粒由於興奮也反複地往空中跳去,又無力地落下來,帶著喜悅的年輕聲音接二連三地在空中追逐著。

馮文淑和周欣被包圍在這些似乎還帶著各種燦爛顏色的聲音中間,她們立在一棵楓樹下麵,欣賞地望著這活躍的景象。她們有時又用家鄉的語言談著一些事情。但是響亮的笑語吸引了她們的注意。眼前十個人就顯出十種性格。永遠做大家的長兄似的團長曾明遠,帶著和善的表情慢慢地在搓洗汗衣。他的臉顯得更長,眼睛也更近視了。在他的右邊是她們先前還提起過的女同誌方群文,她正站著在刷牙,一副沒有邊的眼鏡增加了她的年齡,顯得略瘦的端正的臉上配著一張愛議論別人的小嘴。但是蹲在她的旁邊洗手帕的張利英卻從沒有說過一句別人的壞話,她的秀麗的瓜子臉,常常顯露出一顆溫淑的女性的心。她終於拋棄了大學生活到這裏來了,和她同路離開上海的,除了方群文外,還有那個長頭發瘦麵孔的長身青年李南星,和年紀最小的吳平。吳平現在十七歲了,卻還是小孩的身材,紅紅的臉頰上永遠保留著愉快的微笑,一根塌鼻子有點滑稽地嵌在他的臉中央。他是不知道悲觀的。他已經洗好臉,彎著腰在地上拾紅葉,找不到一片好的,他便過來央求李南星替他在樹上摘取。李南星帶笑地問他拿樹葉做什麼用,他老實地答道,要寄給在上海的姐姐。李南星不再說什麼,旁邊另一個人楊文木卻插嘴曬笑道:“這時候還想到在上海的姐姐!上海不曉得已經成了怎樣一個妖魔世界!”楊文木是從吉林來的一個中等身材的青年,他那張蒼白色的四方臉卻被好些紋路畫亂了,左頰上還有一條短而窄的刀傷。他不肯把自己的故事告訴人,不過別人知道他從沒有忘記在那個淪陷的土地上的經曆。李南星並不讚同楊文木的意見,他滿足了小弟弟吳平的要求。李南星和在上海時相比並沒有大的改變,隻是他剪去了給人以不好的印象的長發,他的臉給北方的陽光曬成了褐色。年輕的兩弟兄姚民瑞和姚民鋒坐在溪邊,兩個人年紀都在二十內外,相貌也極相似,都是皮球似的圓圓臉與和尚頭,不過看起來,倒是哥哥姚民瑞更年輕,他永遠把一支鉛筆和一本拍紙簿帶在身邊。這又是他寫生的時候了。他拿背靠著他的兄弟,腳踏在土地上,帶著很大的興趣給站在楓樹下談話的兩個女同誌留個影子。姚民鋒卻動著赤腳在享受溪水的清涼。做過高中音樂教員的方天行(他的瘧疾好了不過一個多星期)似乎完全沉溺在自己的世界裏麵,一個人舞著手吹著口哨沿著小溪走來走去。最後女同誌們所討厭的那個王東在溪邊小心地用一把精致的梳子梳光頭發,又帶笑地走過來對周欣講話:

“周同誌,我們下午到鎮上館子裏吃飯去,好不好?”

“王東,你請她怎麼不請我?”馮文淑開玩笑地說。

王東臉上略略發紅,回答道:“我又沒有正式請客。就隻怕我們馮同誌不肯賞臉。”

“哪個高興去!我不要吃,”周欣板起臉說。

“去,去,我們大家都去,”馮文淑推著周欣的膀子鼓舞地說。她忍住笑低聲吩咐王東:“你去請方群文。我會把周欣給你拉去。”

王東果然向方群文走去。周欣對馮文淑霎霎眼睛,悄聲說:“你又作弄他。”馮文淑抿著嘴笑起來,然後得意地說:“這種人不讓他多碰幾個釘子不知道好歹。反正他家裏會寄錢給他。”

果然王東垂頭喪氣地走了回來,他搖搖頭對馮文淑說:“方同誌不肯去。”

周欣又向馮文淑動動眼睛。馮文淑忽然做出仗義的樣子安慰王東說:“不要緊。我替你請,”她低聲問一句:“你身上還有多少錢?”

“二三十塊,”王東答道,其實他有的還不止這個數目。

周欣在旁邊,為了忍住笑,隻得拚命咬自己的嘴唇。

馮文淑知道王東身上有錢,也不再對他說什麼,便揚起聲音向眾人嚷道:“各位同誌,我向你們報告一個好消息!今天下午王東同誌請客,在鎮上--小蓬萊。大家都去。”

王東紅著臉,幾次張開口都找不到插嘴的機會。他看見好幾個同誌跑過來圍著他,同他講話。他隻急得眼珠往上翻。他知道自己一張嘴講不過幾個人。他猜不到馮文淑這顆玲瓏的心裏還有些什麼花樣。他想到一個幹脆的辦法:不請客。

吳平絮絮地向王東問起請客的鍾點。姚民鋒赤著腳穿起鞋子趕來了。方天行站在王東麵前等候宣布他的決定。張利英帶著善意的微笑旁觀著。

馮文淑勉強忍住笑對王東說:“如何?我一請,眾人都來了。隻等你說什麼時候--午飯?晚飯?”

王東隻是搖著頭,紅著臉,半天隻講出幾個“不”字。

“沒有這個道理,說定了哪裏可以反悔?”馮文淑故意冷笑地說。

“王同誌,你自己吹過好多回牛,說要如何如何請客,從沒有一次兌過現。今天再不請,以後大家都不理你!”姚民鋒抓住王東的另一隻膀子說。

“報告諸位同誌,王東同誌身上還有二三十塊錢,”馮文淑的清脆的聲音又響起來。王東馬上瞪了她一眼,他又急又恨,但是望著這張露著一對酒渦的可愛的臉,他簡直沒法對付她。然而馮文淑還要殘酷地補上一句:“是他自己親口說的。”

這句話把王東放在更不利的地位上了。在團體裏王東的自私和吝嗇是眾人所不滿意的。這常常成了他們談笑的資料。暗嘲和熱諷都不能給他一點損傷。平日的小小的不滿現在卻找到發泄的機會了。王東必須加厚臉皮來抵抗那些尖銳的攻擊。他的臉更紅了,他講話也口吃了。

馮文淑看見王東受窘,覺得痛快,她滿意地笑著。姚民瑞走了過來。他把拍紙簿在馮文淑的眼前一晃,天真地笑問她:“你要不要看?”

“你又在畫什麼?”馮文淑順口答了一句,臉上露出友愛的微笑,就伸手去抓。

姚民瑞把拍紙簿收起來,一麵說:“你答應不扯掉,我才給你看。”

“好,我答應你,”馮文淑著急地說,她又伸出手來,她的漆黑的圓眼珠就盯著那本小小的簿子。她看見姚民瑞揚起手,一把就將簿子搶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