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友:本來想寫一點關於武漢空襲的事,因為在上一封信裏我告訴你們我平安地到了武昌,我應該讓你們知道一些武漢的情形。僅僅一封《漢口短簡》是不夠的。然而目前的環境不容許我寫。而且我應該先寫別的事。
廣州是在敵人的包圍中了。
昨天我和幾個朋友在哥倫布咖啡店二樓看了全市壯丁的火炬遊行(這個城市是指廣州市,因為我已經回到廣州來了)。這個晚上八萬名壯丁在河南宣誓以後,便列隊向漢民路進行,他們經過海珠橋的時候,火炬帶著熊熊的烈火在黑暗中晃動。有人對我說,這真象一條火龍。廣州在怒吼了。到處都在唱保衛大廣東的歌曲。
這些天每夜在九點鍾以前(有時還要遲),市內都沒有電燈,這隻是為了省煤。我一個人從惠福東路步行到惠福西路。沒有一點亮光。連天空的星星也被交柯的樹木遮蓋了。車輪的聲音在我的旁邊響起來,我才知道側身讓路。手電筒的白光迎麵射過來,連模糊的陌生的麵孔也變成親切的了。
“莫怪,”人們彼此抱歉地說。
還不到四牌樓,我又看見經過另一個街口的遊行隊伍了。火炬在燃燒,好象心也在燃燒。在黑暗中感到的恐怖都給這烈火趕走了。
我摸索地走過了四牌樓,慢慢地進了那個不熟習的巷子。不平坦的石板差一點把我摔下去。我終於走到那個類似上海弄堂的惠園。鐵門已經上了鎖,但裂開一個縫隙,讓我側著身子勉強擠進。我摸索著一直向裏走去。我的眼睛連什麼也看不見了。恰好這時救星似地閃過來一道白光。一個穿白色學生服的人客氣地問我是不是到九號去,那正是我要去的地方。我答應了他。他又問樓下姓盧的還在不在。我不知道。他失望地去了。我卻借著他的手電筒的亮光走到了九號門口。我站在下麵喚朋友的名字。朋友慢慢地拿著洋燭走下樓來。剛才穿學生服的人看見燭光,便走回來,把問過我的話向朋友再問一次。朋友說姓盧的已經搬走了。他又問到住在四樓的人。朋友告訴他四樓的人也搬到別處去了。他才失望地說句“莫怪”,然後沒精打采地走了。這幾天走的人真不少。有許多人走得很狼狽。但是也有許多人走得很從容。譬如我們書店對麵樓上那位軍官太太,在十三日早晨,忽然打扮得很漂亮,站在洋台上不住地往街上看,好象在等什麼人似的。後來她的丈夫駕著一部機器腳踏車來了。他下車走上樓去。兩個人在房裏停留了片刻,於是鎖上門一同坐上車子揚長地去了。
還有一些人毫不驚恐地照常工作。他們好象不知道前線軍事吃緊似的。他們相信著敵人打不到廣州來。他們不搬家,或者不作任何的準備。昨晚聽見一個朋友說,許多人走都不帶東西,有的隻打算把家眷送走就回來。有的還打算等敵人進來時參加巷戰。
我後來又去哥倫布,和另外的兩個朋友見麵。哥倫布的客人和平時的完全不同了。再看不到豔裝的女客。客人中大半都穿軍服;穿便衣的人屁股後麵也插了一支手槍。那位中山大學的音樂教授也是全副武裝地坐在這裏。我們並不認識(我聽他唱過《黃花崗紀念歌》),但是他找我談起話來。他說他不是軍人,然而,現在不高興教書了,他願意來做保衛廣州的工作。
十點鍾我回到家裏,街上比平日靜得多了。廣州市仿佛進入了睡鄉。電燈已經亮了半個鍾點。但是許多街道仍然很黑暗。十二點鍾我校完稿子走到曬台上去。上麵是滿天的星星,周圍卻是一片黑暗。隻有大新公司裏麵還有電燈光。公司的貨物差不多全搬走了。夜真是靜得很。誰也想不到在這附近就有戰爭。誰也想不到這時候全中國的人都在耽心廣州市的命運。我心裏真不好過。我的出版計劃在一個星期裏麵就被人打破了。兩個刊物排好放在印局,也無法同讀者見麵,因為印刷工人走掉,而各書店也都陸續撤退了。但這是很小很小的事。值得係念的倒是留在這個城市裏的幾十萬人的命運。我希望他們能夠好好地保衛自己。
今天替一個朋友到銀行去彙錢;上海銀行門口懸出告白牌,說是已遷往香港了。去交通銀行,門開著,兩個警察在那裏守衛,門前也有告白:“警報期間,停止營業。”但是近一星期來廣州市整天都是在警報中--從上午五點一直繼續到下午五點。我再一追問,又說是暫停彙兌了。
現在我在家裏,飛機還在我們的頭上飛。大新公司樓上的高射炮響了,聲音真大。有了這高射炮,炸彈便不會在這裏落下來,我也用不著去管它。
因為怕你們耽心我的安全,所以寫這封信給你們。你們應該記住這裏還有幾十萬人,他們準備著勇敢地保衛他們的家鄉。他們的命運倒是值得關心的。至於我,我這個陌生的外省人,我在這裏不過做一點搖旗呐喊的工作,而且在必要時候我也會撤退的。目前不會有什麼危險臨到我的頭上。
10月18日在廣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