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廣州出來(1 / 3)

我們正耽心著今天又沒有離開這裏的希望了,忽然聽見急促的敲門聲,原來是朋友來通知我們上船的時間。

匆忙地整理好自己的行李,同搬來的友人的行李放在一起。等到挑夫來把它們挑出門時,我又留戀地跑上樓去,沒有目的地看看空的屋子、空的床和櫥。在這個地方我還隻住了三個星期呢!我不想離開這裏,可是有一隻無形的大手把我推走了。

我們的行李搬到了郵政局門口(我們的住處離郵局很近),這是那個朋友和我們約定見麵的地方。才不過四點多鍾,郵局的大門就已經關上了。七八個人拿著信件到這裏來,看見緊閉的門,臉上立刻露出失望的顏色,驚訝地抱怨一兩句,終於悄然地走了。

廣州市從這天早晨五點鍾起便在警報中,和前幾天的情形一樣;不過今天高射炮在我們的附近大聲吼起來了。敵機已經到了我們的頭上,我才聽見發第一次警報。象這樣的事,以前還不曾有過。這並不是好的兆頭。暴風雨不久便要來了罷,我焦慮地想著。然而我不願意把這個憂慮傳染給別人,我還安慰同行的幾個朋友說:“用不著把東西全帶走,我們不久便會回來的。”其實,今天的情形比昨天的更壞,連賣菜的人也逃走了。這時在我們麵前經過的都是些麵色張皇的步行者。要找到一輛人力車也是很困難的事情。

警報沒有解除。天氣還有點炎熱,街上塵土飛揚。我覺得仿佛有一隻手扼住我的喉管。我站了許久,手裏抱著的那個大皮包總是往下麵墜。我站得有點吃力了。朋友中有三個人坐在郵局門前的石階上。我後來也坐了下去。碼頭就在我們的眼前。岸邊有好些人匆匆忙忙地走來走去,或者吵吵鬧鬧地搬運行李。水上有幾隻船離了岸,眾人都用羨慕的眼光望著它們,好象它們都是開往幸福的國土去的。

我們等待的友人來了,四輛人力車把他們送到我們的麵前,卻不曾帶來一件行李。他們的行李是用小車運來的,由雜誌社的一個同事押著。二十分鍾以後,那個人堂堂皇皇地坐在許多箱籠上麵被車夫推到碼頭上來了。

他們的行李都堆在碼頭上,等著小艇來搬運。那個替我們雇船的年輕的廣東朋友還沒有來。警報也沒有解除。敵機今天逗留的時間更長!現在應該是五點半鍾了。替我們雇船的年輕朋友,忽然從後麵伸手來拍我的左肩。我掉過頭去,他的清瘦的臉上露出苦笑。“今天走了,”他痛苦地說。我問他:“你呢?”

“還沒有這麼快罷,”他搖搖頭答道;“我要等到城裏築起工事的時候才走。”他的家在廣東的石龍。我知道他已經和他的哥哥約好將來去參加那個地方的遊擊隊。他是準備徒步走到那裏去的。

“我看是不會久的了,”另一個年紀較大的朋友插進來說。“你還是早點走罷。”可是連這個朋友也決不會想到日本兵明天就會踏進這個大都市來的!

那個石龍的年輕朋友也不再談下去。他還帶了一個夥計來,這時到碼頭雇小船去了。他和另一個廣東朋友也到岸邊去。我們要搭的貨船泊在太古倉河麵上,從這裏應該雇一隻小艇把我們載到那裏去。

他們去了許久,一直沒有消息。我等得不耐煩了,便跑過去看,他們正在和一個船夫論價,雙方的意見差得很遠。我看這次交涉很難有成功的希望,那個船夫討價太高了。雇一隻小艇過江要化二十塊毫洋,這是誰也不肯答應的。可是沒有小艇我們卻不能夠轉到貨船上,而且我們也不能夠就在郵局門前過一個夜晚,白白地讓那隻貨船沿著西江開走了。我隻知道一件事情:在夜色完全掩蓋這個城市之前,我們必須找到小艇。

幾個朋友都為小艇的事情感到不安,但是也沒有別的辦法,隻好催促兩個廣東朋友多方設法,並且勸他們對船夫提出的條件略為讓步。後來經過幾次交涉,他們將二十元毫洋的船價改為十二元,居然得到了一個船夫的承諾。

然而我們還不能夠立刻上船,因為我們雇的小艇並不靠在這附近。等船夫把小艇劃到這裏來,又得化費不少的時間。這其間解除警報的汽笛響了。但是沒有人注意到這件事情。經過了這幾天的緊張的生活以後,人已經沒有心思去管敵機轟炸的事了。我有一種感覺,許多人也都有這同樣的感覺:廣州市是一天一天地逼近了那個陷坑,它的陷落隻是時間的問題,至於完整或者破碎,早不是我們所關心的了。這種感覺是奇怪的,然而它卻是十分真實的。我們愛這個地方,但是離開它時就好象永遠不能夠和它再見。我故意留下一些破舊的書,讓我自己臨別時想到我不久便可以回來,而且準備著隨時回來,這種心情也許是別人不易了解的罷。

我們先把行李搬上小船,然後自己跳下去。石龍的朋友要送我們上貨船。另一個廣東朋友要回去照料書店。他的家鄉是新會的一個小鄉村,在必要的時候他會回到那邊去做些更重要的工作。他在岸上對我們揮手,我把頭伸到窗外,不住地向岸上招手,我用力大聲說:“你要小心啊,到該走的時候就走!”船漸漸地跟碼頭離遠了,我不知道他這時是否還聽得見我的話。

船沿著沙麵緩緩地流去,它走得慢,好象不忍跟岸邊一帶高大的建築物分離。景物開始變為模糊了。我用留戀的眼光最後一次看那些熟習的街道和熟習的房屋,我覺得我好象在夢裏,眼前的一切皆是假象。明天早晨我睜開眼睛,緊急警報的汽笛聲仍然會送到我的耳邊,我仍然能夠在這個可愛的城市裏繼續做我的工作。

但是廣州市終於在我的眼前退去了。連沙麵的茂盛的樹木、樹旁堆的沙袋、沙袋旁站崗的西洋兵士也都跟著消失了。夜已經降臨。暮色複蓋了一切。水麵上亮起燈火。水聲和槳聲寂寞地起落,起落。遠遠地響起喚人的聲音,有女人在高聲講話。在一個地方許多小艇一排幾十艘地泊在那裏,沒有燈光,沒有人聲。河麵更寬,水上微微發光。一切於我都是陌生。我更疑心真是踏入了夢境。

貨船泊在河麵哪一段,石龍的朋友也不大清楚。小艇上的人把一隻電船誤認作我們要搭的貨船,多劃了一段水程,到了那邊仔細一問,才知道貨船還在後麵,便回轉來劃到一個黑影前麵,和那邊的人問答了幾句,把小艇往黑影那邊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