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艇停了,我走出艙外,看見一隻大木船橫臥在麵前。石龍的朋友和他帶來的夥計最先跳上木船,一麵指揮船上人和小艇上的人合作來搬運行李。別的朋友都到木船上去了。我一個人留在小艇上等著行李搬完才到木船去。
木船上燈光昏暗,每個人在我的眼前都隻剩下一個黑影。我突然覺得冷,覺得疲乏。石龍的朋友為我們忙了一天,現在把我們送到開梧州的船上,他已經盡了最大的責任,這時應該回去了。小艇在旁邊等候他。另外還有一個朋友,他來送別他的胞妹和她的男友。他家裏有一位患著不治之疾的母親,他無法將她移往別處,也不能拋撇她獨自尋找生路。他好象落進一個深淵,無力掙紮,等待命運來將他推到淵底。他送走他的妹妹,仿佛送一個希望到活的世界去。我在旁邊聽見他對他們說:“你們好好地去生活罷。你們這樣出去,我也就放心了。”我剛剛跟石龍的朋友握手告了別。我看見石龍的朋友已經上了小艇,害怕小艇立即開走,便催促那位做哥哥的人回去。我們搭的艙在上層,由一個短梯上去。我站在下麵艙板上說話。接著那個做哥哥的人便躬著身子爬下來了。我的另一個朋友,即是他妹妹的男友,也跟著下來。他一邊走,一邊叮囑做哥哥的道:“你回去對她母親說得好一點,不要說是這樣的船。”做哥哥的點頭說:“我曉得,你隻管放心,”又轉頭對妹妹叮嚀了兩句,聲音有些嗚咽了。我也跟這個善良的人告了別,他還對我說:“以後我會隨時寫信報告你們廣州的情形。”
小艇在陰暗中開走了,我們就留在另一個小小的世界裏麵。我也由那道小梯到上麵去。上麵地方相當寬敞。篷柱上掛著一盞小的風雨燈,這燈光微弱地照亮了我們這一段艙麵。我們先在箱子和鋪蓋卷上坐下來,船上的人聽說我們不曾吃飯,便自告奮勇地為我們做飯燒菜。不到一會兒功夫飯做好端了過來,兩個小孩為我們安放好桌麵和碗筷。我們十個人便圍著桌麵吃起來。在吃飯的時候我聽見叫喚聲、水聲和小火輪駛近聲。我們的船開始搖動。等到我們吃完飯洗好臉,木船已經被小火輪拖著走了不少的路了。
我們忙了一天,大家都感到疲倦,對著一盞陰暗的小風雨燈,實在打不起精神談笑。我們便打開鋪蓋卷,認定了各人的鋪位,把被褥鋪好,倒了下去。我們就這樣平安地離開了廣州。
三
船走了一晚。天還未大亮,警報來了,船立刻停下來。小火輪一共拖了四隻木船,這時便跟它們分開,獨自開到他處去了。船上的人忙亂了片刻,敲著鍾,又將燈吹滅。我被這忙亂驚醒了,朦朧的睡眼看不見什麼,仿佛聽見飛機聲,我也不去管它,便又沉沉地睡去。
早晨到容奇,船又停了,小火輪仍舊開往他處躲避飛機,直到傍晚才開船。這天飛機果然又來了。我聽見機聲,知道飛機從我們的頭上飛過,並未盤旋,就沿著西江往前飛走了。它們去炸梧州也未可知。我等到飛機走後才上岸去,在蔗林裏散步了一會兒。有兩個朋友跟著船上的人到鎮上去買東西。後來他們買了點心回來,還有一份二十日的《星島日報》,但上麵並沒有什麼可靠的消息。
我們在船上過著清閑的日子。每天除了吃飯、睡覺、看書、談話外不能做別的事情。夥食是船上供給的。菜還不錯,不過總是那幾樣菜。但是大家的飯量都增加了,每天吃兩頓還嫌不夠。第三天到了馬口,我們上岸去“飲茶”。船泊在一帶蔗林下麵,我們上了岸,沿著蔗林走到土坡的盡頭,便看見馬口的街道。這裏很小,店鋪大半關了門,我們找不到“飲茶”的地方,隻得買了幾個沙田柚回船上去。上了船聽見機聲,我和三個朋友又上岸去看。我們站在蔗林旁邊,機聲自遠而近,三架轟炸機從西方飛來,到了蔗林上空撒下一些傳單。它們飛得很低,翼上紅點映著日光,十分眩目。傳單飛到遠處去了,在這附近找不到一張,我們也不想讀它。
這天聽見船上人說,敵人已經到了廣州郊外的石牌,據說昨晚路上遇見軍人來封船,這個消息是軍人傳出來的。但是我們都不相信這句話,以為敵人不會跑得這麼快。
船上的人也不大注意這個消息,他們更怕的是敵機。白天不開船便是害怕敵機轟炸。第四天早晨到祿步,我們又遇著敵人的飛機。祿步比馬口大得多。我們上岸三次,看見店鋪全開著門,飲食店不少,大都在門前豎一紅紙牌,上書:“樓上新到上等女職工。”生意似乎不錯。賣狗肉的小攤也有幾處,每處都有血淋淋的狗頭對著行人。我們一直走到小學的門前,才轉回來,又在各處看看,打算在一個飲食攤前麵吃碗粥。但是警報來了。我們看見街上人亂跑才知道。一個人手執紅旗吹著哨子走遍各街,這是發警報。我們走回江邊,不下船,就在樹下站立一會兒。下麵是一片大江,對麵是山,山是碧綠的,蓋滿了繁茂的樹叢。水邊泊了不少的船隻,稀落地臥在山腳,似斷似續,一直到我的眼睛望不到的地方。聽見機聲去遠了,我們才回船上休息。不久我們又看見先前執紅旗的人改拿綠旗,另一隻手搖著鈴,這算是解除警報。
這天又聽見船上人說,有人二十一日從廣州來,臨行看見愛群酒店一帶冒煙,海珠橋也被炸斷了。我們仍然不相信,不過因此更想知道廣州這幾天裏的情形。
四
第五天到了都城,我們搭的木船不能再往前走了。它是走東江的船,這次因東江戰事失利才改走西江,但是還沒有領到去廣西的執照,他們也不預備去梧州。這真相是我們上了船以後才知道的。石龍的朋友事前不曾弄清楚,他對我們說船是開往梧州的。這時我們也無法和船上的人爭論。我們先上岸去,到各處看了一下,打聽了開梧州的船期,回來在船上吃飯。船上的人還是客氣地招待我們,並且同意我們住在船上,等著開梧州的“拖渡”到來,他們會幫忙我們雇兩隻小艇把人和行李送到“拖渡”上麵。我們在這隻船上多住了一天。傍晚小艇來了,劃船的人說,今晚十一點鍾左右有“拖渡”來,要我們早作準備。但是到了十點光景他們又來通知今晚不會有“拖渡”來,我們可以攤開被褥睡覺。我們睡到深夜十二點半鍾忽然被人叫醒,說是“拖渡”到了。我們不顧疲乏和瞌睡,連忙起來打鋪蓋卷。但鋪蓋卷才打好兩個,小艇的人又嚷著說,“拖渡”已經開走了。我還很瞌睡,不管其他的事,馬上攤開鋪蓋又睡。睡到四點多鍾,我們又被人喚醒,說這時又有“拖渡”,我們隻得再把鋪蓋卷捆好,和行李一起由木船上的人搬下艙板,逐一交給小艇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