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亮,江麵還被黑暗與寒冷蓋著。兩隻小艇隻顧往燈光最多的地方走。逼近了一隻電船時,我們才知道小艇走錯了路,這不是開往梧州的船。於是船夫又把小艇劃往另一個方向去,那邊有燈光,卻不大亮,我們靠近那裏,才知道是一艘大木船。我們的小艇先到,問明了這是開梧州的“拖渡”,我便第一個跳上去。後來另一隻小艇也到了,又上來一位朋友。我們看大艙,已經沒有地方了。再去餐樓,那裏也是人擠得滿滿的,行李淩亂地到處放著,連過道也給堵塞了。兩個茶房正在整理客人的行李,把它們依次搬到外麵一個地方去。
我們找不到鋪位,卻又不能不搭這隻船,隻得出去通知留在小艇上的友人,要船夫先把行李搬上船再說。行李到了船上,一部分放在餐樓裏麵,另一部分堆在上層甲板上。我們把行李安排好,這時天色開始發白了。有人向我們“兜生意”,願意出賣鋪位。他們共有鋪三個,討價法幣兩圓,我們交涉了一陣以一元半的代價成交了。那個人拿了錢麵帶喜色地穿好衣服,準備上岸去。我們買了鋪位,以為至少可以讓大家輪流地睡一會兒了。誰知道上半天不開船,客人都得上岸去躲警報。連茶房也早早地帶著緊要東西往岸上去了。但也有少數客人留在船上。我們也不走,大家又坐了一會兒才上岸去吃早點。
我們到了熱鬧市區,在市場上一家粥店裏喝了很好的牛肉粥,這是用小鍋子臨時燒起來的,時間相當久。我們剛剛付了錢,警報來了,外麵許多人在跑,我們認為敵機目前還不至於炸這個小城,便從容地回到江邊去,不過不到船上,卻到江邊山坡上一座廟門前。那裏有樹木可以掩蔽我們,我們立在樹下,或者坐在廟前石階上,還可以望見江中景物和我們的“拖渡”。
後來警報解除,我一個人先回“拖渡”去睡覺,也不管飛機會不會再來。船上也有一些人,但隻占全數四分之一。有許多人要在岸上吃了晚飯才回來。我們後來又上岸去,在一家大的茶樓裏吃了東西。都城又比祿步大得多,有新修的公路,西江中來往的船隻又多,這也是一個交通要道,房屋整齊,馬路清潔,高大的新建築物也不少。店鋪門口進出的大半是外省人。這裏顯然是最近才繁榮起來的,幸好敵機還沒有來投過彈。
下午五點半鍾開船。不久便開始賣票,票價每人法幣六角。在船上我們遇到一個湖北商人,他是二十一日上午逃出廣州的。他聽見槍聲和炮聲,又聽見爆炸聲,也看見濃煙,行李沒法帶出來,路上家眷又失散了。他步行了一天,又坐了船,後來在肇慶才搭上這隻“拖渡”。但是另一個軍官模樣的人卻給我們看一張二十三日的《星島日報肇慶號外》。上麵刊載二十二日的廣州電話,報告李漢魂、葉肇在前線督師,還有其它的戰事好轉的消息。讀了這張《號外》我們都很放心,以為廣州市暫時不會有問題。後來又遇見一位中山日報社的職員,那個人也是二十一日從廣州步行出來的。他說敵人先頭部隊到過廣州的白雲山,後來被張發奎率領的援軍打退了。廣州市現在仍在我們的手裏,他們報館已經派人回廣州調查去了。
這個人的談話和《星島日報》的號外,給這個餐樓添了不少的溫暖和歡欣。我們知道廣州保全了,大家都很高興。
晚上十一點多鍾船到了梧州,但是因為等候檢查的人(?),它不能立刻靠岸,我們直到深夜一點鍾光景,才踏上了廣西的土地。
早晨八點鍾到街上閑走,我們看見梧州公安局二十三日的布告,才知道廣州在我們離開那裏的第二天(二十一日)就失陷了。
以上的“通訊”在桂林寫好寄出後,我接到了那個留在廣州照料書店的新會朋友的來函。他已經回到新會了。這個誠實而勇敢的人在大轟炸中也不曾停止他的工作。他的樸素的筆寫不出誇張的辭句。這個身經目擊者對廣州撤退的報告應該是可靠的文件,我現在把它節錄在這裏:
二十一日早晨我們還到公園散步。回來忽聞炮聲隆隆,初尚以為是國軍試炮,但再細聽,則密集的步槍聲大作,自遠而近,好似萬馬奔騰。我們帶著緊張的心情往街上一看。啊,人山人海狂潮般的奔跑。兵士和警察也雜在裏麵。同時濃煙籠罩了整個廣州市。
當時我們太驚慌了,把門關上,什麼也不拿,單身便跑。長蛇般的行人都是逃難者,扶老攜幼,母親喚兒子,哥哥喚弟弟一齊向海珠橋進發。我們到了河南,河北的黑煙滾過來撲進鼻裏,幹燥難耐。
何去何從,隻有天曉得,逃難者中間很少有人知道去路的、當局連市民最後逃難的路線也不好好地插上指路牌,逃難者都很憤慨。我們過橋後不到半點鍾,許多人都說海珠橋炸斷了。同時我們也聽到大的聲音,又看見濃煙一股一股地升起來、敵機不停地在河北投彈。幾輛救火車駛過,滿載著行李和消防隊員到這馬路的盡頭,把東西取下便棄車跑了。河北的大火卻沒有人管,許多逃獄的囚犯腳上帶著腳鐐一步一步地往前跑著。
“渡河時大家腿靠腿的擁擠不堪,我們等了一點多鍾,還不能夠爬上船,可是跌入河裏去的人,我在這短時間裏看見的就不下十四個。有一個婦人背負著她的孩子,孩子淹死了,她自己也是一個落湯雞,隻顧在那裏啼哭。然而沒有一個人對她說過一句安慰的話。船駛到河中,紙廠又被炸了,這回是親眼看見,隆隆的巨響把江水也震動了……”
11月下旬在桂林追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