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前,星期六的下午,將近兩點半鍾的光景,吳養清站在上海南京路永安公司底門前,手裏捏著一卷傳單。他在擁擠的人群中把傳單一一散發給他底手所能夠達到的過往的人。
在他一生中這還是第一次。他感到一種從來未曾有過的激昂與熱誠。南京路的這一段被大隊的偶然聚集起來的群眾擠滿了。幾麵某某大學講演隊底大白旗在各個商店底紅的、藍的招簾中間飄揚著。在這些旗幟下麵聚著一兩百個各校的學生。傳單雪片似地四處飛著。四周呼口號的聲音漸漸地高起來。忽然後麵起了一陣擁擠,吳養清和他底同學們都被推著前進了。
快到了市政廳底門前,呼叫聲便增大起來。吳養清看見一個高大的印度巡捕正抓住他底一個同學底衣領。還有那個在學校裏素以文弱出名的張欣南也被一個瘦長的西捕拖住。“放掉他們!”有些人在高聲叫。但那些巡捕依然拖著他們走,而另外五六個巡捕卻拿著他們底警棍來阻止群眾前進。
“放掉他們!”群眾中起了如雷的呼聲,後麵的人用力向前推動,前麵的人就成了巡捕底警棍底目標。一個西捕猛然舉起他底尖上包著鐵皮的手杖,向著快擠到他麵前的一個年紀很輕的學生底頭凶狠地打下去。那個青年被打得幾乎要跳起來。一道鮮紅的血流下他底前額,霎時間他底臉就被染紅了一小半邊。
吳養清正走到那個青年底身邊。“血!”他不禁高聲叫起來。血的印象使他忘記了自己。他感到一股熱氣,猛然拋擲了手裏的傳單,捏著拳頭跳將上去。忽然旁邊來了兩隻鐵腕握著他向後麵一摔。他立不住便往後一倒。後麵的一個同學扶住了他。“血!”他用力地、狂亂地叫著。“血!”“血!”群眾中立刻起了響應。群眾更興奮地向前擠,愈擠愈興奮。“衝過去!”有幾個人這樣高叫,群眾馬上同聲響應。不多幾時群眾就以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衝過巡捕底防線前進了。
群眾底聲勢雖然浩大,但是他們往前進本來沒有目的,也沒有一點粗暴的舉動。許多隻手舉起來,呼叫聲響遍了人群。吳養清走在群眾底前頭,還不曾走到雲南路口,前麵已經聚滿了人,不能通過了。他打算一個人穿過前麵的人叢中向前進,忽然又起了一陣呼叫聲,群眾似乎有點亂了。一聲清脆的槍響,送到他底耳邊。“槍啊!”他驚疑地叫了一聲。他自己立刻否定說:“不會的,他們不會開槍的。”話還未說完,忽然前麵的人群向後狂奔起來,槍彈底聲音接連地響著,哭叫聲響成了一片。群眾都往兩邊的商店或支路裏跑。
吳養清在他底驚懼的激昂中,覺得自己的腿似乎在地上生了根。一個年青的孩子,滿臉都是血,向著他跑來,離他還有幾步的光景,忽然狂叫一聲,兩手撫著胸,一顆子彈從後麵打進了孩子底身體。孩子便倒在地上死了。
一聲尖銳的笑聲送到了吳養清底耳邊。他轉過頭,正看見一個高大的西捕拿著一支手槍對準他。他瘋狂地跳進了旁邊一家店鋪。店鋪裏堆滿了灰白色的臉。吳養清底心猛烈地抖著,全個身子都因恐怖與憤怒而戰栗了。他驚惶地望著那許多灰白的臉。所有的臉上差不多露出同樣的表情。屋子裏是悶得死人的沉寂。外麵的槍聲還在繼續地響,但最後終於停止了。又過了十幾分鍾,吳養清便走出了這家店鋪。
街道上已經是很清靜了。先前的大隊群眾完全不見了。寬廣的馬路這時候更顯得寬廣。全武裝的西捕和印度巡捕在馬路上逡巡著。在人行道上,馬路上靜靜地躺著十多個屍體。這裏是一大團鮮紅的血跡,那裏又是一大攤黑紅色的東西。吳養清認得在電車軌道旁邊仰臥著的穿灰色西裝的青年是他底同學張欣南,臉上血跡模糊,一身都是血。在雲南路口躺著他先前親眼看見被謀殺的那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