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記起了就在半點多鍾以前,他們這一群人還是和平地向著巡捕房前進,要巡捕釋放無辜被捕的學生。他們還以為那班人總是具有理性與同情的東西,在他們底血管裏總有一點人底血液,那樣的服裝與武器總不會消滅他們底人性。然而事實證明出來:他們隻是些喝血的猛獸。在這大商埠底最熱鬧的一條街上把一群手無寸鐵的市民任意屠殺,這樣的事在中國曆史上確實是空前的。多年來身受的帝國主義者底壓迫象深的創痕一般出現在吳養清底心頭。他在掙紮。他覺得忍耐的時期過去了。他底血應該流,他底青年的生命應該犧牲,為著來表示這個民族中也並不盡是任人屠殺的羔羊。他把那個孩子底屍體看了一回。他底眼裏發出火花,他底全身象烈火一般地燃燒起來。
“走開!”一個拿手槍的西捕用英國話對他叱道。聽見這樣的叱聲,又看見殺人的凶器,他實在忍不住了。這時候他忘記了一切,憤怒製服了他。他拔起腳正要向那個人衝過去,忽然後麵有一隻手拉著他底右臂,一個很熟的聲音在叫他底名字。他轉過身子,便看見他底同學王誌行底因痛苦而扭歪了的臉。他們兩人對望了一會,兩人都掉下了眼淚。弱者底悲哀壓著他們底頭,心裏好象有多少話待說,但一句也說不出來。最後還是王誌行握著吳養清底手,悲哀地說了一句:“我們去罷。”吳養清再掉過頭把那些躺在血泊中的屍首望一下,然後同王誌行走了。
一路上一個思想,一種恐怖追迫著他們。吳養清底被握著的熱手忽然翻過來,把王誌行底手緊緊地握著:誌行,我們永遠不要忘記這件事。
從南京路,他們又轉進四川路。這時候他們又在熱鬧的街道中了。吳養清底身子猛然戰抖起來。“誌行,我底心亂得很,我不能,不能生活下去了。我底血為什麼不流在南京路上?誌行,我不能忍耐了,我們還是回到南京路去罷!”他狂亂地說了這些話。
“你瘋了?你要去送死嗎?”王誌行驚訝地說,然後又溫和地安慰他道:“養清,我們回學校去罷。不要急,這一次我們會勝利。”
“血,血啊!”吳養清迷憫地叫道,“我看見了那個孩子底血,我親眼看見他被謀殺的!他底血!我聽見他底叫聲,你想我今晚怎麼能夠安睡?還有張欣南底血!我眼前盡是血。好象他們都在笑我怕死……笑我躲在店鋪裏……”
王誌行不再說一句話,隻是默默地挽著吳養清底手臂,同他走回到T大學去。
晚餐的時候T大學底飯堂裏現出一種從來不曾有過的悲哀而肅靜的空氣。菜雖然照例地端上了桌子,但所有的人都沒有心思吃飯。
“大家站起來低頭靜默,表示哀悼我們底被害的同學張欣南,”一個瘦長的學生說。全體學生都站了起來。
幾分鍾以後一個悲憤的聲音又響起來:“我們還要用行動表示張欣南同學是不會白死的。我們用什麼方法對付這次屠殺呢?難道我們底血還沒有沸騰起來嗎?”一個身材高大的學生跳上了板凳大聲說:“我們底同胞還在做夢,就是這一次的流血也還喚不醒他們。看罷,明天南京路上又會恢複歌舞升平的氣象!--”
不,我們明天再去!這呼聲是全體一致地叫出來的。“我們明天再到那裏去演講,去散傳單--”全個飯廳都騷動起來了。吳養清看見這全體一致的表示,他真感激到想流眼淚。他用全力叫著,--“甚至於去死。”這差不多是歡呼的聲音。
這天晚上在大禮堂中開的全體學生緊急會議一直繼續到一點鍾,大家懷著緊張的心情回到各人底寢室裏。
從第二天起他們全體罷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