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上午,狂暴的急雨象前一天的槍彈一般地怒掃著南京路,馬路上的水象血一般地流著。血底顏色早被白種人用水衝洗幹淨了。可是血底氣味還隱約地到處散布。依舊是高聳的三大公司底屋頂花園,依舊是裝潢精致的各種商店,然而平日那些點綴太平的東西都看不見了。一種嚴肅的悲哀籠罩著整個馬路。
吳養清一個人走過新新公司底門前。白蒙蒙的櫥窗遮住了裏麵的一切。馬路兩旁的大小商店,每一家都蒙上一層悲哀的麵紗。他知道它們都是昨天的大屠殺底見證。它們中間每一家都可以講出一段悲慘的曆史。但是它們始終冷酷地閉住口,連一個聲音也不肯吐露。槍彈般的雨點不斷地向他底臉上猛射,眼鏡片上積著雨點,模糊了他底視線。洋布夾衫也濕透了。可是他底心裏的火,身上的熱依舊不曾減少。他用手把頭上的雨點揩了一下,又向前進了。
雨荷荷地流,他也加快了腳步。他偶然在一家商店底玻璃窗上發見了一個大的傷口。他看見這傷痕,就覺得自己受了傷一般。心燃燒得更厲害了,似乎就要跳出口腔來。他抬起頭往四麵一望,披著雨衣的武裝印捕和西捕在馬路上徘徊。他望著他們底手槍,他想如果他向前動一下,一定會有幾顆子彈打進他底身體。他很想撲上前去和那些屠殺他底同胞的人拚命。然而他不能夠給那些人做槍靶,他不能夠拿自己底死亡去供那些人作樂。在憤怒的絕望中他狠狠地把他們望了幾眼,又急急往前進了。
忽然他底眼前一黑,好象有什麼東西擋住了他底去路。“朋友,當心點,”一個粗的聲音送到他底耳邊。原來他在急走的當兒不留心和一個工人相撞了。他抬起頭來,一個穿藍布短衫的工人站在他底麵前。他對這個不認識的同胞感到一種從來不曾有過的親切的友情。那樸質的臉,那直率的憤怒的表情,這時候在他底眼裏卻變得非常偉大,非常可愛了。“朋友,”他叫了一聲。真摯的臉還擺在他底麵前。血紅的眼裏露出了親切的眼光。兩個人彼此對望了一會,在互相的了解中,還有說什麼話的必要呢?吳養清覺得自己底眼睛潤濕了。一句真摯的話從他底嘴裏吐出來:“我們都不要忘記昨天的事情。”“隻要我們大家都不怕死,就好辦了。”這一句包含著熱烈的希望的大聲說出來的答話,象鍾聲一般地在吳養清底耳邊響了許久。可是那個工人一霎間便轉了彎去了。
“南京到了,”“南京到了,”車廂裏有人這樣叫,大部分的乘客馬上騷動起來。吳養清正在重溫兩日來的舊夢,卻被這些叫聲打斷了。火車已經駛入下關站內。南京到了。
天早已大亮了。乘客們爭先恐後地下車。吳養清擦了一下眼睛,從架上取下了小提箱,在人叢中擠開一條路,走下去了。
月台上站滿了接客的人,可是吳養清底朋友並沒有來。吳養清來南京是在前一天晚上T大學學生會緊急會議中決定的,他來不及通知南京的朋友,而且他從前在南京東南大學讀書,後來才轉學到上海,南京是他常到的地方,也用不著別人來接他。
據車站上的情形看來,上海的大屠殺似乎還不曾被南京人詳細知道。至少在一般人底臉上看不到一點悲哀或憤怒底表情。吳養清不能相信在這樣近的地方,上海的事變會不曾產生一點影響。他在上海時心情非常緊張,他所看見、所聽見的一切都足以使人興奮激昂。可是現在他在這裏看見這些和平的麵孔,他覺得所謂“五卅”好象隻是一場惡夢。
吳養清懷著這樣一種疑懼走出了車站。他雇了一部黃包車,向北門橋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