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是早或是遲,沒有一個人知道。整個南京城都被埋葬在酣夢中。死一般的沉寂統治了一切。空氣中含著死亡的毒氣,從開著的窗戶送進來。吳養清覺得窒息了:有什麼東西扼住了他底咽喉。屋裏抖著灰白色的微光,全個房子好象在動搖,牆壁也在跳舞。一個黑影從地上爬起來,居然走到桌子前,不客氣地在藤椅上坐下了。
“也不打招呼,這家夥多麼不講禮!”他想。
“有火柴嗎?”那影子居然用英語問他。奇怪的是他自己這時卻坐在他底對麵。
“這是一個英國人罷?且看他要做什麼。”他心裏這樣想,並不回答那影子底問話。
“你們為什麼要排外?”那影子又驕傲地問。
“真討厭!”他想,便生氣地回答道:“我沒有向你解釋的義務!”
“你不說嗎?哈,哈!你們敢排外嗎?非得殺幾個人給你們看,你們才懂得害怕!”(1) 這裏的“自稱為外國人的影子”此話大部分是從美國商人洛利史密斯寫給他底支加哥友人漢克的信裏摘錄下來的。
“這家夥居然這樣說,應該站起來趕他出去。”他一麵想,一麵捏緊拳頭。然而全身底力氣都用盡了,他底身子卻似乎粘在椅子上不能動彈。他覺得在灰色的黑暗中有一雙深陷的綠色眼睛在輕蔑地、譏笑地望著他。
“殺,不見得就會把人殺怕罷,我們也會殺的,”他又急又怒地說。
“哼,你們也會殺?你不曾看見那天老閘捕房底門上濺了八英尺高的血,路上血流得濘滑起來。這是誰底血?哼!不都是你們黃種狗底血嗎?我也親手拿了一支柯利特四十五號的快槍,我們把站在前一排的人打成碎塊!”那影子慢慢地帶著藝術趣味地講述他底功績。
“原來你就是劊子手,我正要找你,”他憤怒地說著,一麵動手在桌子上抓東西,要向影子擲去。然而不知道什麼緣故,他底手也不能夠動了。
“哈!哈!你這個小Chinaman,我勸你還是不要動罷。”那影子在灰色的微光中忽然歪了臉獰笑,露出一嘴白色的牙齒。“你們這些中國流氓妄想劫奪我們外國人的利益,所以非把你們打死十幾個不可。對你們這班下流東西隻有用槍彈和皮鞭,至於同你們講理就會受害。”
“你就把我殺了罷,我不要聽你底這些話!”吳養清氣得說不出話來,在掙紮了許久之後才嘶聲地吐出上麵的話,他已經力竭了。
“我勸你還是慢慢地聽我說。上帝明鑒,我的話都是真的,”雖然英語裏夾了不少不合文法的句子,但那影子說話的態度似乎是很Gentleman式的,吳養清仿佛看見它還穿著漂亮的大禮服。“我同我的夥伴白天槍殺了十幾個中國人,晚上卻在禮查飯店裏喝酒打架,後來又和漂亮的中國女子睡覺。有一次我們一共十八九個人,拿著粗的打棒球用的棍子來和你們這班下流東西玩。那棍子是很結實的,但我也打斷了兩根。我們打斷許多中國人的頸骨,打破了十二三個中國人的腦袋,捶碎了一個中國人的背脊,打爛了許多麵孔,鼻子,手,腳。我覺得再沒有比這個更痛快的了。”
影子底臉上露出高等國民底滿足的微笑,他用手把八字胡撚了一下,才慢慢地、文雅地繼續說下去:“你不高興聽嗎?我要你聽,你還不是要聽!我告訴你忍耐地聽著罷。有一次我們開起鐵甲汽車,鋼板有一英寸多厚,上麵有炮架子,有機關槍,裝製得好象坦克車一樣。這兩輪鐵甲汽車開足了馬力直往人堆裏衝去。果然壓死了兩個中國人。這兩個人的內髒擠得滿街都是,他們的手腳筋骨都壓斷了,逃避的人也大半壓碎了手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