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1 / 2)

吳養清仿佛聽見有人在叫他底名字。他睜開了眼睛。陽光射在灰白的高牆上。他底表弟高惠民穿著白色製服,拿著一麵白紙糊的小旗立在他底麵前。三角形的紙上寫著“為擁護人權正義而戰”九個大字。那個帶著孩子氣的中學生拿著一麵小旗象戰士一般地立著。吳養清看了他一眼便跳下床來,一麵問道:“還有嗎?”

還有不少,我預備給同學帶去。也有不曾寫過的。你到我底屋裏去看罷!這是我今天一早晨的成績,’高惠民得意地說。

果然在高惠民底屋子裏,床上椅上都是白紙的小旗,“打倒帝國主義”,“經濟絕交”,“收回租界”,這許多字一一映入他底眼簾。桌子上還有兩三麵未寫過的小旗,一盤濃墨,一管大筆。吳養清把眼睛揉了幾下,拿過一麵旗子,再拿起筆蘸飽了墨,一口氣寫完了,放下筆。他底表弟看時,上麵歪歪斜斜地寫著二十幾個字:“如果我們底血未冷,這殺兄弟們的仇終於是要報複的!”

“你寫了這許多字,別人一眼怎麼看得清楚?”高惠民接過小旗抱怨似地說。

“那麼我另寫一張罷,”他濃濃地蘸了一筆飽墨,再拿過一麵旗幟,剛剛要落筆,一團墨汁已經滴在紙上,一霎間成了一大團黑跡。“就索性不寫也罷。”他掃興地擲了筆,把這張紙從竹條上撕下來,揉成一團,丟在屋角裏。

“也好,”高惠民摸出懷中的表看了一下說,“我要到學堂裏去集合了。你還是直接到公共體育場去呢,還是跟我們一道去?”

“還是跟你們一道去罷。我本來也是東南大學的學生,”吳養清毫不思索地答道。

“那麼你快點洗臉穿好衣服。遲了,怕他們已經走了,”高惠民催促他道。吳養清便回到自己底屋子裏去了。

吳養清再到高惠民底房裏去時,高惠民遞了一條黑紗給他。他接過來纏在左臂上,興奮地自語道:“這條黑紗非等到我們爭回正義,是決不除下的。”

兩個人捧著六七麵小旗昂然地出去了。到了街中他們覺得有許多雙的眼睛在注視他們。

在電燈杆上,在店鋪門前,在牆壁上,都貼著標語。到處都是激動的臉和發光的眼睛。無數同情的眼光向小旗和拿著小旗的他們送過來。吳養清確實覺得在這幾天裏南京的民眾大大地改變了。這些人似乎在歡送兩個戰士出征,要他們帶回來勝利,從壓迫中救出他們。吳養清底精神高揚起來,犧牲的火在他底心裏燃燒,他覺得有什麼大事變就要到了。在他底前麵橫著不可思議的神奇的將來。也許他們這次能夠爭回中華民族底自由和幸福,也許這一切都會成為夢幻,中華民族和他自己都會滅亡。但是後者太可怕了,他簡直不能想象。

不久他們到了東南大學。門前的四根石柱上貼了四張大字標語,每一張上麵有四個隸書大字,一共是十六個字:“反抗強權,救我同胞,收回租界,經濟絕交。”這是今天遊行時喊的口號。

他們走進裏麵。金色的陽光照在草地上,碧綠的軟草在太陽底溫暖的擁抱中直立起來。這樣大的草地上還隻有兩三百人,一律穿著白色學生服,左臂上都戴著黑紗,越顯得黑白分明。前麵站著一個穿翻領襯衫的瘦長子,手裏拿著名單在點名。高惠民認得這是高中部體育教員。他放心地說:“還沒有遲,”便撇開他底表哥,向體育教員跑去。還沒有跑到體育教員底身邊,他就聽見在叫他底名字,便答了一聲“到”,一麵跑入同學底隊裏把旗幟分散了,自己底手裏還留著兩麵。“你把這一麵給我罷,”他側過頭,看見了那個八字胡的國文教員底微笑的臉,他便把“反抗強權”的一麵給了那個人。他又用眼光去找吳養清,他看見吳養清遠遠地立著,肩膀以上全沐著陽光,一手拿著旗,一手握著拳頭。忽然一陣號鼓聲震破了早晨的空氣,他看見童子軍領著初中的同學來了。

這時白色的小旗四處飄動,人不住地從四麵走來。短時間以後,在中學部學生底對麵,大學部學生又聚集起來。白綢子繡著黑字的東南大學校旗與中學部底藍綢白字的旗幟相對地迎風飄揚。

一個胸前掛著“糾察”的白布條的大學生走過來拍著吳養清底右肩,吳養清認得這是他從前在東南大學時的同年級的同學張簾儒。“養清,你來得正好,你也做一個糾察,幫忙維持秩序罷。”那個人說罷便把左肩下挾著的傳單分了一部分給他,又從懷裏摸出一張“糾察”的白布條給他掛在胸前。“等一會隊伍就要出發了。”張席儒說了這句話便跑開了。